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率领这断后之军的宥州嘉宁军司司主当机立断:“速速后退百步——”他阵中的藤牌手绝对无法抵挡神臂弩这么近距离的凶猛攻势。赵军神臂弩射程远达两百四十步,两百步外有藤牌手就好多了。
  骑兵后退需调头,后面还有跟着的藤牌手、弓箭手亦要后退。
  进易退难,战马惨嘶声中,虽知射程不达,为防止赵军骑兵杀入,嘉宁军司司主一声号令,长弓上的箭依然如蝗群扑向前方三路赵军以及众军之前的陈青。
  十多面加长的步兵旁牌眨眼间合成一道屏风,插在陈青马前。大多弓箭在八十步处无力坠地,少数弓箭堪堪抵达,插入了旁牌组成的屏风上,发出突突的声音。陈青的亲卫们持盾的手稳如泰山,这面屏风开始跟着陈青的手势缓缓前移。
  十万赵军,一同随陈青缓缓压向前,始终将前方的那片乌云笼罩在三停箭的射程之内。神臂弩的威力在此宽阔无碍的平原上终于全然显现,无停顿,无休止地屠杀着前方越退越快的夏军。
  嘉宁军司司主心中被恐惧和愤怒笼罩着,手中金刀轻轻发抖,刀头上的金环发出清脆的声响,被淹没在战场上排山倒海的声音里。两百五十步了,神臂弩依然如影随形又如附骨之疽,将他的重骑兵儿郎们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身后一片狼藉,倒地哀鸣的战马,垂死惨呼的军士,横七竖八的兵器和旗帜,随手丢弃的火把燃烧着盔甲、毛发和尸体,浓烟恶臭随风飘散。他们还没和陈青麾下最可怕的重骑军遭遇,已经兵败如山倒。
  而远方几乎已经看不见的王旗,让他有一种被遗弃的冰冷感受,即便很快就将和两万负责压阵的弓箭手会合,他知道,在这等数量的神臂弩之下,除了退,还是只有退,一切反击如此徒劳。身后的恶虎甚至有一种不急不缓的残忍,没有丝毫的急躁。
  两百八十步,见到己方依然无法逃脱连绵不绝呼啸而来的三停箭箭雨,嘉宁军司司主毅然举起金刀,调转马头下令:“冲杀迎战——”
  他金刀未落,瞳孔已收缩不已。正前方是不断慢慢逼近的赵军神臂弩大军,两侧是疾驰追上的赵军重骑,已在百步之内。
  除了战,只能战。即便知道结果很有可能是惨烈的死亡,负责断后的他,也不能任由陈青这只猛虎追上退往凤翔的大军。
  陈青看着前方返身冲回的几千西夏重骑,举手示意。
  箭雨顷刻停了下来。两侧早已热血沸腾的重骑军策马提速,呈合围状冒着箭雨杀向夏军。神臂弩弩营的军士们迅速按旗令往两侧退让,五万步兵大军在王之纯的带领下,疾步如潮水般冲向前去。
  这一战,他们期盼已久。他们正在和战神陈青在同一片土地上浴血奋战,将西夏狗赶出永兴军路赶出秦凤路赶出大赵!
  ※
  凤翔城外同样杀声震天,近百辆轒輼和木牛车横在城墙下,护城壕上堆满了工事军士们铺上的木板。近百辆攻城头车的屏风牌插满了箭矢或被守城的石块砸得凹凸不平。
  城内的百姓和义勇们也四处点火,不断呐喊着:“陈家军到了——城门已破——”近千守城的夏军疲于奔命,骑兵不断遭遇街巷中的绊马索,步兵更不敢落单。
  陈元初手中的令旗在火把下挥动起来,二十多辆四轮高架扬尘车已往城墙上头撒扬了石灰尘土以及毒烟,得了旗令立刻缓缓后撤,跟着就有上百竹飞梯和双杆飞梯紧紧靠在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军士趁着城头守军的混乱迅速爬上梯顶。
  十多架高耸齐城头的双层云梯靠上女墙,陈太初和种麟双双当先跃上城头,银枪金刀,立刻杀出一小片空地。身后军士不断冲了上来,往两侧的夏军中杀去。
  两刻钟后,凤翔城的西城门缓缓打开,轒輼和木牛车下的赵军蜂拥而上。
  “收复凤翔——收复凤翔——”激昂人心的喊声高亢入云。
  陈元初双目中的两团火焰更是炽烈。五脏六腑和四肢的剧痛令他的手脚不断颤抖着,手中的令旗也不断颤抖。
  夜风轻轻拂过,城头上新竖的大旗只是微微动了动,种麟大喝一声,冲上去拔起大旗挥舞起来:“收复凤翔——”
  大旗上的“赵”在城头飞舞起来。
  多年后,史官们毫无异议一致认同,这个五月底的晦日,定为赵夏两国京兆府会战的转折点,带领赵军大败夏军的,依然是大赵“军神”陈青和他的两个儿子。
  自这夜开始,西夏孤军深入,攻京兆府而不得的二十五万大军,在京兆府和凤翔府之间,腹背受敌,绵延三百五十里路上,陆续埋尸四万夏军,遭俘两万七千余人。当夜,西夏大长公主李穆桃率两万夏军再度进犯秦州,陈元初陈太初自凤翔府岐山县放弃合围梁氏,回援秦州。李穆桃却虚晃一枪一触即退,反以七千轻骑急攻宝鸡,自陈仓引西夏大军边退边战,退至熙州后方重整兵马。
  也正因此一战,西夏朝廷上下大惊失色,文武官员纷纷上书。
  西夏再次递交停战国书,李穆桃率使团从熙州出发,出使中京向大赵求和。
  ※
  在这个决定了关中平原决战胜利的一夜,大名府看起来却十分太平。
  九娘没想到赵栩说的看星星,真的就是看星星。
  卢君义看起来也是一夜未睡,亲自提了一盏宫灯,引他们一行人进了花园,水榭里微微灯光,临水荡漾,成墨惜兰带着小黄门和侍卫们守在水榭的庭院周围。
  九娘进了水榭,四面的湘妃竹帘早已高高卷起,轻纱在夜风中如蝶翼般时而飞起,时而停歇,里面随意摆放了好些藤床和隐枕。
  卢君义却不多话,躬身一礼,自提着灯去了。
  赵栩懒懒地躺了下去,看着站在阑干边的九娘笑道:“星河耿耿漏绵绵,阿妧今夜为何长夜漫漫无睡意?”
  九娘脸上一热,索性在阑干边的美人靠上坐了:“来的是沈岚的人么?章大哥在审问?”
  “叔夜说来的也是一个侏儒,功夫甚好,若不是高似在暗处,还不能轻易生擒下来。”赵栩闲闲地将手中纨扇在藤床上敲了敲:“我答了你的话,你也该老老实实答我的问话才对吧?”他耳力极佳,在廊下大半夜,默默听着里间的人儿辗转反侧,十分担心自己一时情热,吓坏了她,加深了她心底对亲近之事的惧意。不如索性挑明了也好知道该如何解决。
  九娘默然了片刻,仰起头看那星空:“想起些往事和故人,想起了以往的自己——”她转过头,看着一脸专注的赵栩,柔声道:“还想到了六郎你。”
  似乎有什么轻轻柔柔地挠过赵栩的心头。有点麻有点酥,甚是奇特。
  这次从六哥变成六郎,赵栩脸热心跳起来。她辗转反侧间想着自己,会想些什么?
  九娘看回那满空星河光破碎,微微笑了起来:“如果没有六郎你,阿妧不知道自己如今会在哪里,兴许早已化作一颗星子。”
  赵栩手中的纨扇轻轻垂落在藤床上,一颗心被那柔请话语拧了起来,能绞出水。
  九娘想到那个极其古怪的自己,那个明明极自信,做什么都做得很好,偏偏心底却又极惶恐,总是自责不已的阿玞,有些怅然,想了想又释然道:“若不是你,我恐怕总对自己有些心结,不甚满意。”
  赵栩想了想,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九娘无奈道。
  “无论男女,在世上靠的不是才,就是貌。”赵栩笑道:“以我看,世人其实更爱后者,故恃美行凶者众。我家阿妧,明明靠美貌就能过得很好,偏偏还要读万卷书。读了万卷书倒也罢了,还要洞察世情心怀国事。哪里叫不甚满意?明明是你对自己甚不满意才对。”
  九娘听着他的话十分逗趣,也笑了起来:“我还不是认识了你们几个,才迫不得已近朱者赤的。不然只靠那三分姿色——”
  看着赵栩直起身子,九娘赶紧掩了嘴摇头道:“我错了,都怪——你?”
  赵栩略一回味,失笑道:“都怪我,都怪我。”
  外头一盏灯笼在远处极快地靠近,转眼上了曲桥。
  “那侏儒已顺利‘逃脱’。”章叔夜拱了拱手禀报道。
  九娘一紧张,站起身来。
  赵栩笑道:“蒋干盗书,那‘书’可给他盗回去了?”
  “殿下和张理少的‘信’及往真定府的路线图都被他带走了。”章叔夜笑道。
  三人相视一笑。做贼才会心虚,沈岚方寸已乱,明夜鸿门宴且看谁将图穷匕见。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星河耿耿漏绵绵:出自白居易的诗《睡觉》。
  没有留言好像真的会没有动力……
  还是没有红包就没有留言的动力?╮( ̄▽ ̄””)╭今晚红包炸一炸,看看还有哪些生面孔……
  
 
第261章
  大名府的府衙从早间开始, 就人进人出极为忙碌。因翌日休沐, 沈岚一整天都在前衙处置公务。
  府衙的后院里, 住着沈岚的家眷。布置得极朴素的厅堂里, 妻凭夫贵的沈夫人程氏, 正在轻声安慰自己的表弟媳孙氏。
  “男子在外行走, 难免拈花惹草。左右只不过是个妓子, 你何须闹得这么难看。三郎可有信回来?”程氏微微皱起眉头, 好言好语地劝道。
  因黎阳仓的事, 沈岚嘱咐她让表弟程威躲事,结果才得知因家中妻妾不和,程威托辞押船, 带着小妾跑去江南好几天了。程威早些年办事情倒也老实, 有了钱后变得轻浮浪荡,被沈岚训过好几次,若不是押粮兹事体大,信不过外人,她又何须费神来理他这后宅的糊涂账。
  孙氏肿着眼泡, 哭道:“姐姐不知道那个狐媚妓子的厉害,三郎这些年捧过多少妓子, 金山银山都花了, 奴也不曾说过什么。偏偏去年抬了这一个狐狸精回来, 成日里不得太平。一个妓子,无非贪图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罢了,哪成想这害人的, 又要田产又要铺子,还将主意打到家里那几条船上——”
  程氏一怔,声音冷了几分:“她如何知晓船的事情?”
  “三郎对着她,恨不得五脏六腑都挖出来给她——”孙氏委屈地道。
  “胡闹!”程氏气得不行,略加思忖后压低了声音道:“你派人去送口信,告诉他黎阳仓出事了,让他去福建躲上两三个月。还有,速速暗中把那妾侍处置了,这等得陇望蜀贪心不足的妓子,只会惹祸上身。就说是郎君的意思,他若不办,日后这船的事他就不用管了。”
  孙氏吓得魂不附体,半晌才喃喃道:“姐姐,三郎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姐姐替三郎在姐夫前面求个情。那妓子的事,姐姐只管放心——”
  程氏已无心听她絮叨,端起茶盏送客,心里惴惴不安。想起早间丈夫一夜未睡回到房中的神情,她决定先压一压此事。程威人在江南,也算是躲了出去,待送走燕王殿下这尊菩萨再说也不迟。而那船队车马行,大多是四川程氏家各大商号的,既然两家认了远亲,便也和苏相、孟家脱不开干系。如此想着,程氏的心里又安定了不少。
  待到了寅正时分,大名府城门外终于迎来了自封丘而来的燕王殿下亲王仪仗,旌旗招展,净道锣鼓远远传来,士庶一概避让在道旁,见那两千禁军铁甲和枪戟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便有许多人下跪叩首。
  大名府一众官吏五六十人身着公服恭立城门之外,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个个满身满头大汗,不少人怀疑那使团的传令官特意早报了一个时辰,兴许是燕王殿下有意赏他们大名府官员一个下马威。
  沈岚心中暗惊,素闻燕王行军疾如电,名不虚传。他昨日细心察觉到卢家那位“燕王”并非真正的燕王后,才派阮十九夜探卢家故意失手遭擒,可惜仍未见到真正的赵栩,但也遇到了暗藏的几大高手,凭此断定了赵栩必定已经藏在卢家。所幸阮十九凭缩骨功逃出来时,带出来了一些信件和舆图,足以证明黎阳仓一案并无什么要命的证据落在赵栩手中。因此赵栩才会派人假扮,虚虚实实意图乱了自己的阵脚。
  想到赵栩竟然想将“怠慢不迎亲王仪仗”的罪名扣在自己身上,沈岚心里暗暗冷笑了几声,郡王说这位燕王看似尊贵无瑕实则无赖之极行事不择手段,果然如此,这等行径十足是孩童撒泼,倒的确是十七岁的小儿做得出来的。
  “下官恭迎燕王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殿下此时应已在大名府府衙陪监察御史办案。沈府君还请免礼,无需客气。”出使契丹的使团副使跳下马来,扶起沈岚,笑眯眯地轻声道:“这马车上其实空无一人。路上倒有两拨不长眼的刺客,已被擒住,正要带到府衙请殿下亲自审问。”
  沈岚脑袋嗡的一声,日头太毒,他有点晕眩。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这是被赵栩绕到哪里了?
  ※
  大名府府衙此时早已在赵栩的掌控之下。府衙大堂森严,皂役肃立。留在府衙里的十多个文职官员被“请”至堂下听案。京中大理寺详断官和监察御史忠义伯孟叔常各自设案于左右,高堂的长案上,供着尚方宝剑。
  赵栩的轮椅静静停在上首。轮椅右侧的章叔夜身穿五品上骑都尉官服,一手按着刀柄,双目如电扫视着堂下。轮椅左侧的九娘身穿圆领窄袖长袍,围紫底黑花护腰,束金红两色腰带,梳着双垂髻,作宫中司宝女史的男装打扮,双手捧银盘,上有二府敕令、苏瞻的堂贴子以及赵栩的亲王印宝。
  程氏强作镇定地看着眼前轮椅上宛如清泉的翩翩佳公子,明明只穿了一身玄色道服,意态悠闲,整个人却似一把出鞘的绝世名剑,压得她禁不住轻轻颤抖起来。程威竟然早就落在了燕王手上,郡王和他们竟然都一无所知。
  一旁瘫软在地上的程威看着自己随身带在船上的厚厚几沓子账册,朝孟建跪爬了几步:“表姐夫——”
  孟建“啪”一声,手中的卧龙惊堂木拍在案上:“乱认官亲,罪加一等,来人,带证人胡氏上堂——”
  一个娇怯怯软糯糯的美貌年轻妇人被两个胥吏押了上来,跪伏于堂下,颤声将她自己随程威在黎阳仓运粮,结交户曹官员及家眷的事交待得一清二楚,连程威每个月送入大名府沈夫人房里的财物都抖落得一干二净。她语带惊慌,梨花带雨,一双水盈盈大眼却不自觉地看向堂上的赵栩,我见犹怜,十分楚楚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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