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他们一众人等,现在何处?”沈岚转过来身来。不管真假,既然来者已自报燕王名号,他理当前往拜见,迎入府衙。
“去了城北的卢家医馆。一路未曾见到其他侍卫或禁军模样的人。”
“可有见到殿下?”沈岚皱了皱眉,卢家乃大名府世代豪富,当家人卢君义卢大官人有“玉面孟尝”的诨号,多结交江湖豪杰,家中产业遍地,屡行善举,和他也算相熟,何时会和燕王有了关系?抑或这位前往卢家医馆的“殿下”,只是为了治疗腿伤,又或者是有意营造他已至此的假象来迷惑他人?
“不曾见着。卢家开了仁义巷的后门,拆了门槛,马车直接入了后院。卢家夜里定了金燕楼的全素席面。”
沈岚轻轻理了理颔下五缕长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要当面见了,他自然能认得出这位昔日在先帝身边甚受宠爱的开封府尹燕王赵栩。倘若他不去拜见,倒显得心虚有鬼了。
第258章
大名府城北仁义巷, 乃富豪聚居之地。金燕楼的席面刚刚像流水一样进了卢家的角门, 沈岚的名刺就递到了门子眼前。卢家立刻有识趣的管事亲自迎他进了花厅。常人自然不会选这个晚膳时分登门作客, 但燕王殿下在里面自又不能以常理度之。
沈岚素来以清廉闻名, 从未去过商贾富豪之家, 入门以后, 见卢家富丽中不失清雅, 倒无堆红缀绿镶金镀银的恶俗。正堂宏敞精丽, 前后都有层轩广庭, 上头挂着楠木牌匾“青松堂”。堂前的庑廊极宽,墙壁皆细砖砌成,陈列之物也皆以青铜瓷器为主, 很是沉稳厚重。往来奴婢仆从衣着鲜亮, 进退得体。
沈岚端起茶盏,心中一凛,手中的定窑划花缠枝莲纹茶盏中,浅黄的茶汤,绿妆素裹的白毫银针根根挺直如针。正是他在自己家中常喝的茶。他虽是浙江湖州人氏, 却在福建官场上辗转了近二十年,对白毫银针甚是偏爱。究竟是卢君义或燕王赵栩早就在探查他, 又或是只是误打误撞, 沈岚心头也似乎被插了根银针上去。
“府君大人安好。”卢君义匆匆踏阶而上, 大步走到沈岚面前,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沈岚抬手虚扶了一把:“大郎请起,只因燕王殿下一入城门就来了你家, 本官甚是惶恐,故而特来拜见殿下。还劳大郎代为引见。”
卢君义笑道:“不敢,草民惶恐。因御医院的医官听说草民家中有上好的紫草,特来查看,当下正在为殿下治疗腿伤。殿下得知府君前来,请府君后院说话。府君,请——”
沈岚随他出了花厅,微笑道:“大郎侠肝义胆交游极广,你能得到殿下的青睐和信任,我大名府也脸上有光。”听卢君义所言,似乎在撇清卢家和燕王的关系。
“殿下龙章凤姿,草民今日得见殿下,实乃草民之幸。府君所言的青睐和信任,不知从何而来,实在是折杀草民了。”卢君义引着沈岚进了二门:“府君廉洁公正,爱民如子,草民十分仰慕,只可惜年节里方能见上府君一面。”
两人说话间穿过正院后厅,又走了一刻钟,沿着游廊入了一道垂花门,进了一个安静的小院子。院子里种了许多紫薇白薇,开得正盛。绕过前厅,后室的廊下站着十多个灰衣大汉,手按刀柄,面无表情。沈岚估摸了一番卢君义进花厅的时间,猜度他方才并未和燕王在一起。
廊下一个内侍打扮的男子手持麈尾,见到卢君义和沈岚联袂而来,便唱道:“大名府权知府沈岚到。”
四扇六角穿梅槅扇门轻轻开了。沈岚在大名府多年,第一次心生忐忑之情,他抬手整了整头上的硬纱双脚幞头,甩了甩宽袖,踏上三阶如意踏跺,目不斜视进了室内。
室内药香浓郁,帷帐低垂,屏风后隐约传来细语和笑声。两个小黄门将沈岚引至屏风前躬身禀报:“殿下,沈府君到了。”
沈岚垂首敛目,听到轮椅移动的声音,见玄色宽边青色竹叶暗纹道服的下半截出现在自己眼前,道服下露出一双镶银边云纹黑靴。轮椅停了一停又慢慢挪了开来,往西边窗下去了。
沈岚这才反应过来,侧身行礼道:“下官大名府权知府沈岚参见殿下。殿下安康。”
“免礼,坐下说话罢。正旦朝会本王在大庆殿见过你。” 赵栩的声音柔和清越,略带了些惆怅伤感:“先帝亦同我提到过你几次。大名府你治理得甚好,甚好。”
沈岚眼皮略抬了抬:“谢殿下。殿下雄才伟略,出使契丹,功在社稷。下官极为钦佩。”
室内尚未点灯,窗下阴影中,他看不清轮椅上人的面容,但依稀可见轮廓秀美如谪仙。沈岚不敢多看,又垂下眼皮,却依然不敢断定面前的究竟是不是赵栩。
“我只是路过大名府,顺便在卢家疗伤几日,你无需太多顾虑,过几日便往真定府去了,本王不欲扰民。”
沈岚拱手道:“下官原以为殿下尚在封丘,不意殿下竟已抵达大名府,未曾远迎,还请殿下恕罪。下官斗胆请殿下移步前往府衙歇息。”
“不知者不罪,府衙我就不去了。那谋逆重犯阮玉郎昨日虽在京中身受重伤,毕竟还未寻见他的尸体,党羽也依然有在逃的。我派人在封丘假扮本王,短短几日,倒也捉拿了三四批刺客。”窗下传来燕王的轻笑声,不掩满意之情。
沈岚如有芒刺在背,冷汗淋淋,不知此消息是真是假,定了定神道:“竟有此事?如此殿下更该随下官往府衙去才好,有重兵护卫,下官也才能安心。还有那彰德军节度使和保顺军的几位将军都和殿下有旧,昨日就来了府衙等候拜见殿下。过几日殿下何时前往真定府,下官必当派人护送一程。”
赵栩沉吟了片刻,叹道:“当年本王和陈太初奉先帝旨意,来河北路犒军,才知河北路军威不亚于西军,既有军中故人,还是要见上一见的。”
沈岚一喜,和赵栩商议定了,翌日在大名府府衙,由沈岚设宴,引文武官吏正式拜见赵栩。沈岚看着轮椅上的人,忽地心中一沉,他记得燕王身形修长挺拔,而眼前窗下坐在轮椅上的人,虽看不清容貌,但却似乎比坐在椅子上的他还要矮上三分。
沈岚走后不久,室内琉璃灯、立灯、蜡烛渐次亮起,照得那风雨水石屏透亮,屏风后藤床上躺着的人影清晰可见。
九娘从窗下的轮椅上站了起来,松了一口气,走到屏风后头,紧张地问道:“六哥,你看沈岚可发现我是假冒的了?”
赵栩笑道:“他是个极小心谨慎的聪明人,临走前那两眼,应该是发现你身高不对了。”
九娘点了点头:“他最后那几句话说得略慢,句尾放轻放缓,显然心有疑虑。我还担心他将我真的当成了你,反而弄巧成拙了。”
“你做得极好。敌众我寡,兵不厌诈。他越是疑心,就越是不敢动手,忍不住要来再打探虚实,越忍不住,就越容易乱了阵脚露出马脚。待明日使团抵达,他就更没有动手的机会了。”赵栩想到沈岚完全被自己牵着鼻子走,心中爽快得很,再仔细上下打量着九娘,见一身玄色道服更显得她肌肤晶莹透亮,双目熠熠如灿星悬空,不由得叹道:“我家阿妧穿玄色衣裳原来竟这般好看,天下人活该要自惭形秽。”
九娘一路行来,早已习惯赵栩这般随时随地口灿莲花,以往听到,不免有些害羞或是忍不住白他一眼,如今却已能面不改色。她笑眯眯地道:“六哥如今倒学了我爹爹,尽说这些大实话——”她卷起两截宽袖,皓白玉腕伸到赵栩枕边。
赵栩不妨九娘如今功力渐长,想要逗弄她不成,冷不丁还会反被她将上一军,正斗志昂扬着待要更上一层楼,被她莹白得发光的手腕一晃,呼吸一顿,一时心慌意乱,忘了要说什么,眼巴巴看着她拿起枕边的纨扇,调皮地对自己眨了眨眼。
“无奈我姨娘将我生得这般好看,我也只能有负于天下人了。”九娘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哀叹了一句,抬腕给赵栩打起扇来:“不过呢,天下间有一个人说我堪堪只有三分姿色,我当时年少,便也信了,在家中常照镜子,若长得不如他好看——”
赵栩已一手掩住九娘的嘴,一手往她腰间轻轻挠去:“好你个阿妧,我那许多好听的话你不学,却揪着陈年旧事的几句破话不放,今日我非要好好罚你不可。”
九娘大笑着往后躲:“我偏要揪着那句话一辈子也不放——”
赵栩拧眉咬牙,猿臂轻舒,将她两手轻松捉在一处将她拉了下来,按在自己腿上,伸手连着挠了她十多记:“好,你尽管试试看。”
九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却怎么也挣脱不了,趴在赵栩腿上无力地扭了两下,头上的男子发髻都松了开来,喘着气连声求饶服软:“我错了,哈哈哈——再也不说了。六哥你快停下。哈哈哈,别挠了,痒死了——”
赵栩见她小脸又是笑又是泪,涨得通红,一双杏眼泪盈盈的潋滟旖旎,几缕散发垂落着,裹在宽松道服里的身子还无力地在自己身上扭动着,脑中一炸,定力全无,浑身滚烫得烧了起来,挠她痒的那只手立刻停了下来,轻轻覆在她腰间,不敢再动也不舍得放开,咬牙切齿地低声道:“别动。”
九娘笑得脱了力,又怕碰到赵栩的伤腿,喘着气又挣了几下:“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才别动——”她看着眼前骤然贴近的赵栩的面孔,两人眼睫几乎要触到了一起,吓了一跳。
“君子还是小人,你选一个罢。”赵栩眼角泛起桃红色,艳色惊人,又逼近了她一分,两人鼻尖轻触,气息交缠。
九娘如遭雷击,心慌不已,立刻微微后仰了一些,却蹭到了不知什么异军突起之物,她浑身一僵,吓得不敢再动,脑中一片空白。
赵栩被她不知死活地一蹭,唇齿间溢出一声怎么也压不住的呻吟,就要低头亲上去,见她神色一僵,猛然警醒过来,咬了咬自己的舌头,手上用力,将九娘拉着坐到床沿边,嘶声道:“不选就算了。”旋即松开她的手,自行侧身转朝床里,想要清醒清醒冷静冷静,偏偏方才的画面和触感,在他脑中却越发清晰敏锐起来。
九娘缩回双手,眼睛没地方搁,手也没地方搁,面红耳赤,借着拭泪索性以宽袖掩住了脸面,想起身离去却又怕赵栩太过尴尬。半晌后她轻轻放下袖子,才意识到发生了这等羞人的事,自己竟连一丝自责反省的念头都没有。她这是怎么了?
身后传来赵栩还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九娘看着面前的风雨水石屏,只觉得窄小空间里缠绵着一股暧昧旖旎的气息,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如梦似幻,很是熟悉。
“殿下——下官进来换药了。”外头传来方绍朴的声音。
九娘一惊,立刻跳了起来,低声道:“我先回隔壁去了,今晚——我有话同爹爹说,还请六哥自己用膳罢。明早我再来。”她声音越说越轻,脸上越来越烫,话音未落已匆匆逃了出去,和方绍朴在门口还撞了一下。
赵栩翻过身来,和方绍朴面面相觑。
“殿下——是又上火了?”方绍朴皱起眉头伸出手背要去探一探赵栩的额头。
赵栩横眉冷目瞪了他一眼。
“呀,烧——烧得厉害。”方绍朴认真地看着他。自己这医者之心,多不易啊。
※
关中平原,永兴军路京兆府,昔日的唐朝旧都长安,南有连绵的秦岭,北有北山,东倚崤山,西接汧山陇山,更有泾水、渭水、灞水、浐水、沣水、滈水、潏水和涝水八水绕长安,素有“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之称。
黄昏落日如血,笼罩在年岁并不久远的新城城墙上。陈青一身银色甲胄,站在顺义门城墙的女墙之上,不动如山。身旁是白发苍苍身披轻甲的天波府穆老太君,王之纯等众将均以他二人为首,一字排开在他们身后。
空中传来一声鹰唳,惊空遏云。众人抬头看去,一只雄鹰从一个小黑点,瞬间已可见展开的御风双翅。陈青身后一个褐衣汉子站了出来,将手放入口中,发出古怪的呼唤之声,他伸出戴着皮护臂的手,高高举起。那黑鹰盘旋着扑了下来。王之纯等人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陈青接过鹰奴手中的细长卷条,展了开来。他转过身,刀刻斧凿般的线条更加严峻了一些。
“今夜子时,利州军将夜袭凤翔。”陈青沉声道:“穆老太君,之纯兄,汉臣今夜欲率大军杀入西夏大营,与利州军会师凤翔,如何?”
穆老太君顿了顿手中的红缨银枪,声音苍老却异常坚定:“好,老身在此替汉臣压阵,你只管放心杀去。”
王之纯看着陈青,胸口热血澎湃,大笑道:“十六年了,还能和汉臣再次并肩作战,我王之纯无憾!这一路战得王某十分憋屈,且用夏军的血来祭我大赵帅旗——”
陈青冰山般的面容缓缓展开了笑意,如春回大地,万物解冻。他看向众将,有和他一同浴血奋战过的往日同袍,也有正当青壮时的年轻将领,每个人脸上都跃跃欲试慷慨激昂。
“关中平原,不缺我等男儿热血。陈某有幸,能和诸位同赴生死——陈青点了点头:“必和各位兄弟生死不离!”
“生死不离——生死不离!”
顺义门的众守城将士齐声高呼起来,旌旗招展,夕阳如金。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还不腻?
注:
1、紫草:主治凉血,活血,解毒透疹。用于血热毒盛,斑疹紫黑,麻疹不透,疮疡,湿疹,水火烫伤。紫草是北宋大名府上贡四大物品之一,其他三样都是纺织品。
2、新城:长安自唐代末期战乱频繁,毁坏严重,后由韩建重建长安城。只有原来长安的十六分之一大小。北宋改称京兆府后,吕大防的石刻《长安图》是忆昔日唐朝的长安,并非京兆府。但商业也十分繁华,人口密度极高,依旧是军事重地。
第259章
大名府仁义巷, 还差一个时辰就五更天, 正是城中夜深人静时。
卢家十分考究, 外院客房里冰盆充足, 廊下窗下的铜盆里悠悠熏着驱蚊的药草, 纸帐内熏了安息香。各院门口上夜的仆从护卫也没一个打瞌睡的。因知道燕王殿下驾临, 更是卯足了精神来回巡视。
九娘一路以来, 每夜几乎都是头沾到枕头就能睡得昏天黑地。今夜不知为何却一直睡不着。过了子时, 守夜的惜兰轻手轻脚地进来了两回。九娘放缓了呼吸, 由得惜兰替她搭了一条薄薄的丝被在身上。慢慢地,她能听见屏风外的罗汉榻那边传来惜兰悠长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