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厚垂眸落在她的小手上,温暖柔滑。他点了点头:“我去了。”
赴汤蹈火,余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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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械所大火还未扑灭,金水门的城门和水门大开,往来的潜水官兵、义勇和帮忙救火救人的百姓乱成一团。开封府的官吏嗓子都喊哑了,几十处受爆炸波及的民房坍塌,大火延烧过去,衙役和街坊们拼命从砖瓦木头下挖人,要抢在大火烧到之前救出人来。不少人被那浓烟熏得剧烈咳嗽,面目发青。也有身上不慎起火的人拔足飞奔跳入金水河中,又再爬起来奔回火场帮忙。
宫中很快来了御医院的医官,将沾了水的湿布四处分发给靠近火场的潜火兵。这批火药有不少为了研制中的毒烟霹雳炮和毒烟蒺藜球准备的,毒性很大。
张子厚刚抵达东华门,就有大理寺胥吏追上来禀报,外城内城多处发生骚乱,大相国寺、建隆观虽有防备,也已被乱民所占,他们在自己身上浇淋火油,手持火把,要与寺庙道观同焚。寺庙和道观的和尚道士为了保住寺庙和道观,都极力阻止大理寺和开封府的驻守官差出手。还有近百这样的死士,正往州桥和御街冲去。
“理那些糊涂虫做什么?传令下去,一概当场火箭射杀,用铁网网了弃入汴河!这等丧心病狂的畜生,就该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张子厚在马上厉声喝道:“若有一人靠近了宣德门和翰林巷,你们提头来见!”
半个时辰后,已不止一人靠近了翰林巷。从过云楼的顶楼看下去,孟府两边对着第一甜水巷第二甜水巷的围墙上,弓箭班的近百将士正弓矢连发,架到围墙上的木梯刚靠近围墙,便被围墙内的部曲们用铁叉叉开。二门围墙四周,部曲和粗壮仆妇均严阵以待。各院的院落里也站满了人。翰林巷里孟氏族人和街坊邻里正手持棍棒菜刀板凳和乱党战作一团。
第一甜水巷观音院的飞檐顶上,微亮的晨光里一人衣袂飞扬。阮玉郎负手看着满目疮痍的京城,视线转向过云楼,不禁微笑起来。中元节的戏没唱成,晚了大半个月再唱又何妨。
是生是死,数十万人,皆由他翻云覆雨随心所欲而定。烈火焚尽一切罪与罚,再由他亲手开辟新天地,何等畅快!
九娘在楼顶看了片刻,凝视西北皇城方向,皇城中也有几处起火,看方位是东边的御膳和北边的后苑。再看百家巷好几处也冒出了浓烟,九娘想到王璎还在苏府,不由得暗叹了一声。
苏昉眉头微蹙,看那烟起处,确实像是苏府。
“我爹爹兴许会一个人在家里。我要回去看看。”苏昉毫不犹豫转身急走。钱婆婆悄无声息地让开了路。
“阿昉——!”九娘急道:“那许多禁卫和部曲只护卫你爹爹一人,不用担心。”
苏昉却不回头,只朗声应道:“他是我父亲,我是他儿子!”
九娘大急,我是你娘!你也是我儿子!
苏昉咚咚咚下楼去,却撞上从下而上的惜兰,停住了脚。
惜兰顾不得苏昉,手捧着一只翅膀擦伤的飞奴,冲上顶楼喊道:“宫中怕有急变,张理少飞奴传书!”
九娘接过飞奴,展开纸卷。苏昉疾步回了楼上。
两人低头细读,张子厚的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字迹极小,很是潦草,有几处油斑和水渍,没有血迹。
自凌晨起,宫中不少禁军出现腹泻肚痛浑身无力的症状,疑似饮水中毒。临近四更时,有内侍和皇城司的人作乱,禁军将士早有准备,四处镇压。后苑却从金水河潜入近百女真契丹的高手,突破禁军防线袭击福宁殿,孟在率领带御器械和他们激战时,向太后身边的尚宫和供奉官骤然发难,制住了娘娘和官家。陈素和魏氏均受了轻伤。
娘娘和官家被制后,依然同声命令禁军无需顾及他们只管剿灭乱党。孟在护卫着公主皇子们还有陈真人魏娘子退守往垂拱殿。魏娘子腹痛不已。苏瞻提出阮玉郎可能会损毁滑州黄河大坝,引黄河水淹没汴京等地,目前垂拱殿众臣正在争论是否开城门议和,以换官家、娘娘及满城百姓性命无忧一事。
纸条最末一句话却是方绍朴的字迹:别急,七月生八月死。九娘心中稍定,有方绍朴在,魏氏即便早产,也有个倚仗,若如方绍朴所言,七个月时早产多半能母子平安。她眼下若赶往宫中,只怕正合了阮玉郎的心意。
“阿昉,你即刻带着钱婆婆和惜兰去宫里,无论如何要保住表婶大小平安!还有千万说服你爹爹,绝不可开城门议和。一则赵棣绝不敢担上弑母杀弟之名;二则阮玉郎若用洪水威胁众臣,即便开了城门投降他也未必不泄黄河之水。”九娘不再犹豫,看向苏昉。
苏昉取过纸卷,又看了一遍,犹疑不决。先前在阿妧和父亲之间,他还是选择了父亲。可要现在父亲已在宫里,要他带走钱婆婆,只留下阿妧在这里,他怎么也不放心。何况父亲又怎么会同意投降……
九娘深深吸了口气,劈手将苏昉手中的纸卷揉成一团,弃于地上厉喝道:“你若再三心二意,不如不学!”转而又弯腰捡起纸卷摊了开来,看着他柔声道:“阿昉不急,慢慢来,我看这一横写得很平,比我初学时的蟹爬好多了。”
苏昉心中一片混沌,又有一线清明,眼中却逐渐模糊起来。他三岁握笔练字,坐不定,父亲归来后发了脾气,可娘却没有夫唱妇随,反而如此安慰他。可稚儿也有脾气,他偏偏不愿意练父亲天下闻名的苏体,而写一手母亲擅长的卫夫人簪花小楷。这样的往事琐事,是母亲回来了么。
“书香最香,太阳香最暖,青草香最甜。”九娘含泪微笑道:“可怎么也比不上我家阿昉的奶香味。阿昉知道么?你刚生下来那几个月,拉的臭臭也是香的。”她瞪大眼,怕他不信:“真的,我凑近了闻过,金黄色的,有点麦香味,一点也不臭。”
钱婆婆轻叹着转头看向皇城方向,默念了一句:痴儿。
苏昉嘶声轻呼:“娘——?是你么?”眼前究竟是阿妧,还是母亲,他分不清楚,涕泪交加落在衣襟上,他顾不上。
九娘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伸出双手替苏昉正了正发髻上的玉冠:“我家阿昉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郎,娘高兴得很。妇孺遭掳,城池将倾,江山有难,你爹爹此时决不能行权衡之计妥协退让。阿昉,你替娘去力挽狂澜可好?”
苏昉捉住九娘的双手,埋首其中抽泣起来,哽咽道:“好——”
九娘轻轻抚摸着苏昉的面孔,自重生以来想过千百次,却未料到是在这样的深刻能亲近阿昉。
“婆婆,阿妧求你护住他。”九娘殷切地看着钱婆婆道。
钱婆婆叹了口气:“惜兰,把你身上的铜钱都赏给老婆子罢。”
苏昉拭了泪,沉声道:“人在城在,城毁人亡,苏家绝无苟活之人,娘,阿昉这就去。”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朝阳自汴京城的东方冉冉升起,翠微堂的碧绿琉璃瓦铺就一层软金。打斗声,呼救声,不远处的烈火,还有那金碧辉煌的皇城,一切那么近那么远。九娘目送着苏昉匆匆远去的身影,拭干泪,往翠微堂走去。
观音院的屋顶上,已不见人影。
第311章
曙光乍现, 乱成一团的第一甜水巷中, 听不到往日打更的梆子声,但昔日一早出来摆摊的摊贩们却都到了, 他们带着家伙, 和街坊百姓一起人人争先, 看见乱党就打。
“滚出甜水巷——!”
“滚出观音院, 滚出翰林巷!”
这里是他们维持生计的地方, 这里是他们的街巷, 有他们熟悉的街坊邻里,这里是他们的汴京!
熬药汤的婆婆在墙角端着小杌子喊:“大郎, 打那穿黑衣裳的畜生,用力打!”凌娘子家的汉子举着长条硬凳, 红着眼砸在一个要砍药婆婆儿子的大汉背上, 硬凳断裂成两半,他自己手臂上却挨了别人一刀。幸亏有禁军的长枪立刻刺穿那人,救了他。凌娘子哽咽着搁下扁担要去扶他, 却被自家汉子一把推开, 轮起扁担,又跟着禁军冲了上去。
孟府的角门倏地开了。孟家的管事大声喊道:“街坊们快请退后!弓箭手来了——!”
喘着粗气的摊贩和街坊邻里大喜, 赶紧退往墙角。
秦幼安跃上墙头, 抱弓, 满开, 箭如闪电, 将一个手中刀有血的大汉射杀当场。
孟府墙头上四十多个禁军弓箭班军士和陈家部曲跟着箭如雨下。
北面忽地传来“轰”的几声巨响, 地面又震了几下,巷子中墙头上的众人均是一呆,身不由己向北方张望。
酸枣门、封丘门方向冒出了滚滚浓烟。乱党中有人高呼:“城破了!大军已到,快归顺——!”
话未说完,一箭自那人口中入脑后出。
秦幼安咬牙高声喊道:“人在城在!谁愿随我杀个痛快?”
陈家部曲均是沙场血战过的,闻言都跟着大声喊了起来:“杀一个够本,杀了两个赚翻——”
※
酸枣门和封丘门的城墙均被炸开了好几处大洞,酸枣门的城门吱吱呀呀支撑了片刻后终于轰然倒塌。城外等候着的叛军一见,不顾箭雨石砲,重骑军一马当先,近五万叛军潮水般全力冲向城北禁军大营,欲趁此机会突破外城。
急报每一刻钟便从外城角楼送入皇城之中,然而垂拱殿上也已经乱作一团。酸枣门和封丘门被破,真是雪上加霜,而望眼欲穿的燕王大军却迟迟不至。甚至有些四品官员趁乱欲悄悄退出皇城回家看顾家小。苏瞻、谢相、赵昪和邓宛等人竭力恢复往日朝堂秩序,却已很难压得住这惶惶众人心。
垂拱殿的后阁之中,魏氏疼晕躺在罗汉榻上。陈素满脸是泪,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声喃喃地不断重复着:“大嫂,你没事的。方医官说了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
方绍朴接过赵浅予递过来的银针,见她抖得厉害,赶紧说道:“没——没事。我,我说没、没事就没、没事!”
赵浅予用力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也哭不出来,方才陈素和魏氏为了护着她都被匕首刺伤。无论如何,她不能哭。阿妧说过,高兴的时候能哭,伤心的时候也能哭,可是害怕的时候不能哭,对着敌人的时候不能哭。不然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方绍朴几针下去,魏氏悠悠醒来,没受伤的手立刻放在了自己隆起的小腹上,绞痛得厉害,孩子突然用力踹了她一脚。魏氏的手几乎能包住那突出来的小脚丫,秀致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她没事。” 和腹中的疼痛比起来,手臂上的伤她完全没感觉。
陈素的心原本揪得极紧,猛然一松,空落落的,气也喘不过来,赶紧站了起来:“我去看看稳婆来了没有,阿予,你陪着你舅母。”
赵浅予接过魏氏那只受了伤的手,轻轻抚摸着:“舅母别怕,方医官最厉害的,什么都会,你放心,说不定今日我们就能见到妹妹了。”
方绍朴抬头大声道:“快去喊稳婆,破水了!”
魏氏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股热流冲了出来,沿着大腿蔓延开来。她咬了咬牙,忍痛曲起双腿。这是汉臣和自己的第五个孩子,无论如何,她也要好好生下她来。
娇娇,若是咱们有个女儿,定是个小娇娇。
我想看看娇娇你小时候的样子,咱们总得生一个女孩儿才对。
等我回来,你在,我在。
陈青的一句句,似乎就在耳边回想着。
魏氏脸色苍白,一手死死捏住了赵浅予的手,满头大汗咬着牙喊了一声:“别让我晕过去!”她要晕过去,没法使力气,孩子便容易闷死腹中。
方绍朴赶紧将一根细细软木放入她口中给她咬着:“好,稳婆再不来,请恕绍朴无礼了。”他是没有男女之分的,但只怕魏氏她们不能接受。生死关头他也只好不管不顾了。
魏氏疼得后牙槽都咬出了血,只拼力点头道:帮我——!”
陈素一出后阁,就遇到了禁军的副将正在跟孟在说酸枣门和封丘门被炸开的事。
孟在低声安排了几句,抬头见陈素站在廊下,方才肩头的伤口似乎还未包扎,便走了过来,伸手将她身上的道衣撕下一幅来,几下便替她包住了伤口,低声道:“没事,很快会好的。”
陈素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眉头都未皱一下的孟在。这样的场景似乎几十年前也发生过。兄长被判黔字发配秦州充军,消息送到家中,表哥也是这般说,没事,很快会好的。
她再无知,也知道两个城门被破是什么意思,时日无多。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任叛党擒住自己去要挟六郎。那根端头极利的银簪早就在她胸口温热着。
陈素忽地扯住孟在的袖子,低声道:“表哥?”
孟在一怔,陈素的神情,宛如当年他送她入宫时,她又害怕又强忍着害怕,想依靠他却无可依靠的模样,令人心疼之极。
“你进殿前司的那年清明节,在后苑蔷薇架下,都怪我喝醉了,才对不住表嫂。”陈素的眼中笼上轻雾,耳根发烫。那件事她一直心中有愧,也许她只是做了一场梦,她也吃不准究竟是梦还是真。但孟在一直待她和六郎格外不同,若没有他暗中护着,六郎和阿予如何能平安长大。她无端惹上了高似那样的魔星,不想孟在也有什么误会。六郎的的确确是先帝之子,她记得清楚,那夜之后她的小日子就来了,后来才有了六郎。
孟在的眉头皱了起来:“我进殿前司的那年清明节?”太过遥远的事,但是陈素的话他不明白,后苑蔷薇架,喝醉,对不起杜氏?孟在下意识地说道:“那日我不在宫里——”他心头猛然一跳,后面的话竟再也说不出口。
朝阳猛地跳出垂拱殿的屋脊,落在陈素的眼中,刺得她两眼发疼,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女史欣喜的声音响了起来:“稳婆来了,快!快些!”
陈素费力地转过头,看向那拎着裙裾小步跑过来的稳婆和医女,还有好几位捧着热水布匹的宫女。
他说什么了?他不在宫里……
陈素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没事了。我进去了。”她急急转身要奔回后阁之中,踉踉跄跄的几乎摔了一跤。
孟在伸出手,却扶了个空。她飞起的菱形万字纹道衣裙裾,像受了惊的蝴蝶,匆匆远去。后阁内隐隐传出魏氏闷闷的吃痛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