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栩笑了笑, 亲手将乌纱帽替苏瞻戴好:“和重三次拜相, 心胸宽广,世人多有不及。这弃城弃民之罪, 你愿一力承担,为百官替罪, 本王实在钦佩, 也十分不舍。”
苏瞻胸口一酸, 他因赵栩才再次拜相,诸多利国利民之策,只待战事平息后方能一展宏图,他微微躬身道:“和重有负殿下所托,实在无颜以见殿下。”
赵栩将他扶了起来,朗声道:“大赵百官,若人人都能似苏相这般敢说敢做敢承担,何愁官场不清明?何愁大赵不兴?今日和重虽因弃外城之决策替百官顶罪而罢相,却令天下人见识到朝廷绝不退让的决心。”
殿上众人都一呆,燕王不是在挽留苏相么?罢相?他方才是说了罢相两个字么?不少人面面相觑,再看向上首的苏瞻。
“唯有君子心,显豁知幽抱。”赵栩叹道:“还请和重仍在资政殿担任大资,每日入宫来给授课。诸多大事,陛下和娘娘依然有赖和重出谋划策。今日和重你替百官顶罪,百官亦愿与你共进退,身为人臣,这等荣耀亦极其难得。”
苏瞻看着赵栩深不见底的眸子,心中苦涩难当,结党营私以百官要挟两宫,他怎会是这种奸佞之人?弃外城之策并没有错,但情势转变后,没有错也有错,他来担当便是。赵栩话里给他留足了余地,不远离朝政,便有再次拜相的契机。
苏瞻转身拱手道:“诸位臣工,叛党方退,百废待兴,还请诸位全心全意效力朝廷,坚守其职。若因和重而弃朝廷与万民不顾,岂不陷和重于滔天大罪之中?万万不可!”
赵栩的眸子落在苏瞻的背上。确实可惜了。
百官一阵嗡嗡声后,纷纷躬身向苏瞻行礼,允诺会为朝廷和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苏瞻缓缓转过身来,向御座上的赵梣和向太后跪拜下去:“臣奉先帝遗命,蒙娘娘陛下信赖,承燕王殿下之器重,身为宰执之首,三个月来兢兢业业,不敢有须臾疏忽,今日罢相前,臣还有最后一奏。”
向太后感慨万千,柔声道:“苏卿奏来。”
苏瞻高举玉笏,朗声道:“二府与两宫先前有约,有朝一日燕王殿下腿伤痊愈,需承先帝遗愿,还政于燕王。今臣喜见殿下痊愈,臣苏瞻奏请陛下禅位于燕王,由燕王赵栩继承大统。”
殿上骤然寂静了片刻,谢相出列高声道:“臣附议。”
百官里也有人醒悟过来,苏瞻就是苏瞻,此奏一出,离他再次拜相的日子还远吗?
有想将功赎罪的,有想讨好赵栩的,也有真心想遵守旧约的。满殿文武官员,附议者十有八九。
张子厚却一声不吭,他亲眼见到向太后与赵梣三个月来变得十分亲厚,若是两宫不情愿逊位,便又生出了嫌隙,倒不如在天下太平后再议此事,顺水行舟势不可挡。而赵栩带着赵梣参加宣德门之战,他竟吃不准殿下心中所想,是要赵梣知难而退,还是殿下在壶口一跃后已无意帝位。
向太后抿唇不语,看着左下首云淡风轻面不改色的赵栩,心里有一些踌躇和怅然。
赵梣突然猛地站了起来。
殿上又静了下去,不少人微微抬起眼皮,在赵梣和赵栩身上来回打转,心惊胆战。
赵梣大声道:“苏卿言之有理,六哥腿伤好了,就该由六哥做皇帝。”他转头看着向太后,有一点如释重负地吁出口气,笑了起来。
向太后眼眶一红,低声唤道:“十五郎?”
赵梣却挪动小短腿,走下御座,来到赵栩的面前,仰首道:“今便祗顺天命,出逊别宫,禅位于燕王栩,一依唐虞、汉魏故事。”
这几句却是从他即位开始便熟记于心的,先是盼着早点说出这句便能回到生母姜氏身边,后来是盼着说出这句就能不再那么早起床那么晚睡觉,甚至练弓马和写字时也会默默念叨几回。再后来向太后不提起,他差点忘记了。宣德门的杀戮和鲜血浮现在他脑中,赵梣的后背汗毛又倒竖了起来,他殷切地看向赵栩。
赵栩却巍然不动,注视着上首的向太后。
向太后站起身来,指了指赵梣让出来的御座,叹道:“六郎勿辞,此乃先帝遗命,你当不负祖宗所托,励精图治,振兴大赵。”
赵栩注目于太后身侧空荡荡的御座上,那里曾经坐过他的父亲、他的弟弟,还有他的两位兄长也对这个位子觊觎多年。他躬身对着向太后行了一礼,却依旧沉默不答。在见到阿妧的刹那,见到她瘦了那么多,他的确犹豫了。若他即位,她少不得要日夜操心,那不是他想见到的,不是他想要给她的。
赵栩不禁闭了闭眼,鱼和熊掌,他想兼得。
苏瞻上前一步,跪拜于赵栩身后:“请燕王即位——!”
百官随之高声附和:“请燕王即位——!”
再没有人质疑,没有人反对,垂拱殿上下,两宫、二府、文武百官,共请燕王赵栩即位。
三声已毕,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下,赵栩躬身一礼:“多谢十五弟。”
他缓缓转过身来,深深看了苏瞻一眼,望向垂拱殿外的灯火。不知送陈太初归营的她,此时回城了没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南薰门外三十里驿站处,近百骑放缓了速度。
时局混乱,驿站的小吏和军士人手极少,见到他们很是紧张,得知无需洗马喂马才松了口气,赶紧入内准备膳食去了。
众人下马,等了小半个时辰,用完饭,便要就此道别。
陈太初牵过九娘坐骑的缰绳,微笑道:“多谢阿妧送我。”
九娘笑道:“还未多谢你扮成张家部曲暗中保护我呢,你偏先来谢我,如此见外么?”
八月上旬的月亮,鼓鼓囊囊要圆不圆的,月色在九娘因骑马而泛红的小脸上添了一层柔和光晕,陈太初心里也极柔软,看着她摇了摇头笑道:“那我们就别谢来谢去的。可惜今年中秋怕是不能一起过了,你便代我多陪陪我娘和小五吧。”
九娘点头笑道:“表叔若还要出征,表婶和妹妹不如搬来翰林巷,也好热闹热闹。我娘说她十几年没生过孩子,早忘记怎么生了,紧张得很,要有表婶陪着,还能安心不少。”
陈太初见九娘说得一本正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九娘也笑得不行,眉州阿程的话,不止能气死人,也能笑死人。
“自从婆婆回来,家里又养了两只产奶的羊,妹妹也能吃上新鲜的羊奶。”九娘想了想:“赵棣溃败,我也不用再回宫了,正好做些滋补的给表婶调理身子。愿太初表哥早日凯旋,平平安安。”
陈太初轻叹道:“六郎既归,不日就该登基为帝,你能在翰林巷的日子也不多了。以后入了宫,你自己也该好好滋补才是。”他停了停,轻声问道:“阿妧,若六郎即位,你愿意入宫么?”
九娘不自觉地挪开视线,看向天上月。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陈太初柔声道:“六郎待你,你尽可放心。他绝不会广纳后宫的。虽有祖宗旧例,但六郎从来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九娘看向陈太初,陈太初还是那个陈太初,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他做什么,我便跟着他做什么。”九娘轻笑道:“他若要做贤王,我陪着他;他若要做皇帝,我也陪着他。他要归隐山林,我便种树养蚕,他要驰骋北疆,我孟妧亦能并驾齐驱。”
陈太初的笑意渐浓,这般意气风发的九娘,才是真正的九娘了。
九娘抬起下巴,挑了挑眉头:“可他若要多纳一人,我却是不能忍的。天下这般大,江南山水,北疆草原,还有秦州,我都要走上一走,元初大哥的烤羊,我还没尝过呢。”
“我也没尝过,你怎地不带上我?”
身后一人甚是不满的声音传来。
陈太初笑了起来:“六郎。”
九娘脸一红,转过身来,却一怔。
赵栩虽依然身穿绛罗红袍,可身后跟着的却是殿前司精锐,月色下黄色团龙纹帝旗招展,紧随其后的还有皇帝专用的朱盖和五色旌旗。
陈太初已跪拜下去:“臣陈太初,参加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栩一跃而下,拉起陈太初:“你不累,我听着都累。”他转向九娘,粲然笑问:“你想要丢下我跑去哪里?我可是不能忍的。”
第318章
周遭一众人等, 虽还不懂大赵除了幼帝和伪帝, 怎又出了一个皇帝,但殿前司禁军和带御器械、朱盖御驾皇帝旌旗都在眼前, 陈太初一拜, 众人皆随之跪拜下去,高呼吾皇万岁。
九娘注目在赵栩身上的绛罗红袍上,离得近了,月色下看得真切, 他身上的不再是亲王公服,而是黄色团龙纹, 通犀金玉带,朝天幞头的皇帝便服。是了, 只有赵栩即位, 礼部无需另行赶制各色冠服,先帝早就替他准备妥当了。
一刹那, 九娘眼眶一红, 有些出神, 竟没有下拜行礼。
六郎终究还是做了皇帝,她虽然千真万确地肯定自己会守着他, 可此时此地, 依然有种遥不可及的感觉。从此, 他不仅仅是她孟妧远房的表哥,也不只是她的六郎了,他还是天下臣民的君王, 是赵氏社稷的主宰。
不等她躬身行礼,赵栩已松开陈太初,牵住了她的手,吁出一口气:“见着你我才放心。”他压低了声音补了一句:“阿妧你切莫让我人财两空。”
这句还是九娘被阮玉郎掳走时两人在屋里屋外的一唱一和。
九娘听他还是一副赖定了自己的口气,不禁噗嗤笑了出来,方才那一点点的疏离感消失无踪,她低语道:“阿妧有疾,好色好利,定要财色双收。”
赵栩这才放下心来:“千万收好了。”
他们虽是几句近乎耳语的对话,陈太初却听得真切,只看着他们两个微笑不语,心有灵犀不点也通,两情相悦原来应该就是这样。
“苏州捷报一个时辰前刚送入枢密院,江南路的禁军昨日已赶往淮南路。”赵栩将怀里的军报递给陈太初:“朝中还要乱上一阵子,京畿路抽不出人手增援你。”
陈太初接过军报直接放入怀中:“无妨,赵棣败退,叛军必定人心涣散,高丽人和叛军沿路州县分赃不均,本已不和,我已有对策。有了江南路的助力,必以收复淮南两路贺陛下登基。”
赵栩笑道:“好!三日后我祭旗西征,我们兄弟几个若能在重阳节回到京城,定要去金明池喝个痛快。”
两人相视而笑,击掌立约。
赵栩和九娘并辔而立,看着陈太初一行人渐渐远去,消失在月色下。
远处传来一声清啸,如疾风穿林,又如飞流直下,激昂慷慨。
赵栩胸怀激荡,不禁也长啸一声遥相呼应。
※
洛阳宫城之中,还未接到赵棣溃败的消息,倒是早间攻入汴京的喜讯在黄昏时分送入了朝中,再送入宫中。太皇太后十分高兴,将六娘和张蕊珠都召来延春殿一同用膳。
六娘自从大婚以后便足不出殿,每日只按例去延春殿请安,突然被召,心里忐忑不安。入了延春殿殿门,见前方十多人走得慢悠悠的,正是张蕊珠一行人。
张蕊珠早听小黄门通报皇后驾到,却不依礼退避候驾,犹自扶着晚词的手臂慢慢前行。
贞娘皱起眉头,不管六娘情不情愿做这个“皇后”,礼不可废。身为妃嫔竟如此嚣张,若不加训斥成何体统。
六娘却轻声道:“算了。”她无心也无意和张蕊珠唱对台戏。
入了延春殿,六娘见太皇太后面色潮红,双眼放光,不由得紧张起来。
“五郎已攻入汴京了。”太皇太后满意地笑了起来:“阿婵真是我大赵的福星。”当年这孩子一生下来,恰逢开宝寺方丈批了真凤之命出于京城。她命钱氏卜卦,卦象亦同。果不其然,历尽波折,终于还是天意注定。
六娘打了个寒颤,强忍着心慌垂首道:“娘娘谬赞了,六娘愧不敢当。”
汴京这么快就失守?那家中婆婆如何了?阿妧如何了?大伯、二哥,那许多家人又如何了?
贞娘见她眼眶发红,赶紧上前替她斟茶,借机挡住了太皇太后的视线。
张蕊珠笑叹道:“娘娘所言,真是极大的喜事,多亏娘娘睿智,祖宗保佑。可妾身怎么觉得皇后一点也不高兴呢?莫非皇后也如那关羽徐庶一般,身在曹营心在汉?”
“阿婵。”太皇太后的声音冰冷:“过来老身这里。”
六娘赶紧站起身来,稳了稳心神,慢慢走到太皇太后身边行了一礼:“还请娘娘恕罪。大赵的军士和百姓,无论身在汴京还是在洛阳,都是娘娘和官家的子民。内乱之中,兵刀之祸,阿婵心志不坚,想到攻城者军士死伤,守城者百姓遭殃,悲戚难当,实在喜不起来。只愿早日平息战乱,驱逐达虏,天下太平,六娘愿为死去的将士百姓祈福七七四十九日,超度亡魂。”
延春殿中寂静了片刻。太皇太后沉默良久,才轻叹了一声:“好孩子,攘外必先安内,你就是太过良善了,大赵万民有你这样的皇后,也是他们的福气。”
待陪着太皇太后用完膳,出延春殿时,月色如水。
“娘娘——”张蕊珠快走了两步,柔声唤道。
六娘不愿理会她,直往殿外的肩舆而去。
“陛下能攻破汴京,多亏了孟大学士孟太师呢。娘娘装的如此良善,蕊珠真是佩服之至。”张蕊珠笑道。
六娘脚下一停,霍然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张蕊珠放慢了步伐,举起手中纨扇挡在小腹前:“若不是你爹爹从你大伯那里拿来了京城布防图,先生还不知道御前火药作竟研制出了那等厉害的火药来。若不是你爹爹临摹了苏相和你大伯的字迹,还刻印了那许多要紧的手令印章腰牌,这厉害之极的火药又怎么能被调到城门口炸开了城门呢?皇后娘娘,你为何还喜不起来?莫非你早就知道你爹爹和你,乃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弃家族于不顾,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可怜你的好妹妹孟妧,到死也不知道是死于你父女手下。可叹可怜呐。”
六娘气血上涌,脑中一片空白,呆呆立在原地动弹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