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你说什么,你——胡说。”良久六娘手足麻痹之感略有好转,才喃喃低语道。
  张蕊珠一行却早已远去。
  贞娘扶着她轻声道:“娘娘,莫中了阴人离间之计,伤了父女情分。”
  六娘转过头,怔怔地看着贞娘:“贞娘,别叫我娘娘——”
  贞娘怜惜地用力半搀半扶地拥着她往外走:“若心有疑虑,请大宣入宫来问一问也好。这般憋在心底岂不伤了身子?若叫老夫人和九娘子知晓,要怪老奴照顾不周了。”
  六娘这才感觉到面上沁凉咸湿,三魂七魄悠悠荡荡地归了位。是爹爹么?他怎么会又怎么能做出那些事……可不知为何,六娘竟对张蕊珠的话深信不疑。汴京的城墙那么厚,怎么可能几夜便被攻破了,还有御前火药作,她听都未听说过,张蕊珠从何杜撰而来。城防图、印章、手书……爹爹闪烁的眼神。
  肩舆悠悠荡荡,穿过保宁门,内园月色如烟,在九江池上罩了一层淡淡银纱,不远处的娑罗亭,湘妃帘半卷,素纱在夜风中飞舞,亭角的宫灯不知何时灭了两盏。
  “去娑罗亭歇一歇,我有些晕。”六娘死死揪住自己的衣襟,真红薄纱褙子跟冬日大披风一样厚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肩舆慢了下来,贞娘看着六娘半探出身子欲呕的模样,赶紧让宫人们去娑罗亭布置。
  卷起了竹帘,束起了软纱,添了宫灯。肩舆停在九江池边,一众内侍宫女们肃立亭下。
  九江池乃一池活水,自洛河引入内园,此时水面上的荷花已谢了,一池的碧叶在这早秋还未枯黄,但也不如盛夏里那么层层叠叠占去大半幅水面,有些银光在稀疏了的荷叶从中亮晶晶地一闪一闪。六娘头一回留意到,蛙声原来这么响。她靠在亭边,水腥气和荷叶香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在翰林巷给翁翁守孝的三年里,夏夜里,她和阿妧常常夜游明镜湖,惜兰和金盏她们几个划着木浆,小几上放着应时的瓜果,自然少不了阿妧亲手做的各色冰碗,她们俩喜欢说些什么来着?其实只过去了一年,怎么想起来却模糊得很了。婆婆抓着过她们两回,后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她们采了莲子,便罚她们去做莲子汤孝敬长辈们。
  贞娘轻轻给她披上披帛:“入了秋,夜里凉,早些回去歇息吧。”
  六娘看着那水面,摇了摇头。
  一颗小石子轻轻落在六娘脚边。她一呆,贞娘四处张望着。
  亭子下的荷叶微微动了动。
  六娘心中一动,紧张地看向亭外,禁军在不远处来回踱步,宫人随从们也都垂首不语,蛙声依旧。
  贞娘不动声色,出了亭子,有条不紊地吩咐众人,添灯的,取茶具的,搬香炉的,取琴的,将人打发得七七八八,才给金盏银瓯使了眼色,回到亭中。
  章叔夜从水中露出头来,见六娘瞪圆了眼,全无平日温雅端庄的样子,露出一口白牙轻声道:“叔夜奉命来接娘子。”
  六娘看着他身边的水纹一圈一圈荡开来,眼泪止也止不住,压低了声音哭道:“汴京城破了——我婆婆和阿妧她们——”他为何还要来救她?城破了,家毁了,她和爹爹是千古罪人……
  “燕王和陈将军、二郎今早就都到了汴京,赵棣在宣德门大败,逃回洛阳来了,这边还没得到信。”章叔夜一接到飞奴传书,便立刻潜入宫中。
  六娘又惊又喜,却忘记了自己的安危。
  章叔夜见她神情,轻声道:“赵棣怕要以你为质——”无论她答应不答应,今夜他是一定要带走她的。
  六娘转身看了看亭外不远处的禁军,为难地望向贞娘。众目睽睽之下,她如何能走得了?还有爹爹和娘亲,她还未问过爹爹究竟有没有做过那些事。
  贞娘神色自若地吩咐金盏:“娘娘的裙裾沾了水,让人送衣裳来换。”
  四周的湘妃竹帘重新放下,素纱垂地。内侍们赶紧搬来素屏和步障,设在了禁军和娑罗亭之间。亭内灯火依次灭了,只留了亭角宫灯在湘妃帘上投出柔和光晕。
  过了一刻钟,延春殿方向忽地冒出了火光和浓烟。
  “刺客——有刺客——!”锣声高鸣。园内的禁军赶紧留下二十多人,余者奔向延春殿去了。
  一位副都知带着内侍和二十多个禁军赶紧往娑罗前的屏风走来:“娘娘,宫中有刺客,小人护送娘娘回金銮殿。”
  话音刚落,娑罗亭亭角的宫灯砰地坠落下来,一蓬火焰腾空而起。
  “娘娘——!”贞娘捂着头仓皇奔出:“有人劫走了娘娘——!刺客,来人,抓刺客——!”
  六娘在水中依稀听见娑罗亭方向一片混乱,担心贞娘和金盏银瓯她们会不会有事,又急又怕,咕噜噜便喝了好几口腥气的池水,她不禁手脚乱蹬,想浮出水面。
  章叔夜只觉得背上一沉,难以前行,赶紧反手搂住六娘,奋力游到几片荷叶之中,探出头,松开绑着两个人的勾绳,转身托着六娘,让她在荷叶底下喘口气。
  六娘强忍着不敢咳嗽,一脸的水和泪,看着章叔夜猛地点头,她只怕要连累他了。
  章叔夜看着池边灯火晃荡,再不快一些,前面池水毫无遮掩,只怕容易被发现。他一咬牙,一掌劈在了六娘颈后,见她茫然地看着自己栽倒入怀,歉然道:“娘子得罪了。”随即舒展胳膊穿过她腋下抱紧了她,将她口鼻置于水上,一手大力划水,往前方水门游去。
  九江池尽头的水门下头的栅栏早被居中劈开,黑黝黝的一个大洞。水门宽约三丈,要屏息游过这个大洞,章叔夜自己并无多大难度,但晕厥过去的六娘,若不屏息,却无计可施。他轻轻晃了晃六娘,怀中人毫无声息。眼看岸边的灯火渐渐往水门这里靠近,章叔夜不再犹豫,深吸了一口气,覆在了六娘的唇上,极力下潜,往那黑漆漆的洞口游去。
  
 
第319章
  汴京的天空又亮了起来。凉爽的早秋之晨, 与往日浑然不同, 没有了等在北城外准备入城待宰的上千只肥猪,肉市和鱼市已经好几天没有清早迎客, 各大酒楼正店茶楼门前还没有洒扫的伙计。虹桥码头也已经许久不见漕运的巨船。
  外城内城百姓聚居之处却不宁静, 除了仍在巡逻的禁军和开封府衙役们,还有帮着清扫街巷的老老少少,还有守在各大皇榜张贴处的士庶及各大世家豪门的管事。消息灵通的都在议论昨夜发生的朝廷大事,脸上也喜气洋洋。
  “燕王即位, 大赵中兴有望了,听说皇帝要御驾亲征, 扫平洛阳呢。”
  “听说幼帝被降封为荣王,这是能荣华富贵一辈子的意思?”
  “上意不可乱测。”一个老夫子摇头轻声道:“今上兄友弟恭, 乃是我们小民的福气, 若没有今上,昨日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有人眉飞色舞描述起宣德门一役来, 说得有鼻子有眼像亲眼所见一样, 不免有人质疑:“今上英明神武不消多说, 可这一箭穿透六个人,你这汉子也编得太过了。还有那赵棣, 怎能连滚八圈?你滚来我等见识见识。”
  围聚一旁的百姓们轻声哄笑了起来, 却也无人斥责那胡编之人。燕王深得人心, 大胜西夏,又有先帝遗命以及二府和太后的支持,若非先前受了腿伤, 怎么也轮不到幼帝即位。也有人感叹汴京苏郎官场多厄,三次拜相,三次罢相,真是官运不佳。
  五更的梆子如常响起,各处城门大开,急脚递的骏马从御街飞驰而出,金铃一路脆响。
  “来了来了,皇榜来了。”
  唱榜人满脸通红,唱得声嘶力竭,到了天色大光时,翰林巷里也接到了邸报,还有管事从东华门抄回来的皇榜。
  梁老夫人四更便带着府中人往家庙中祭祖,求祖宗保佑孟存一家能安然得返,至于这归附叛党的罪名,九娘已说过了今上的意思,只要回来,无论如何总能保住性命。
  陈家部曲和张家部曲昨夜已陆续离去,苏昉从宫中回来,也带着苏家人回了百家巷。少了几百人,各处厨房也松了一口气,精心准备了早膳,送往翠微堂的宴息厅。
  除了孟在和孟彦弼仍在宫中留值未回,杜氏、三房诸人都齐聚翠微堂,人人面带笑意,看着侍女们提着食篮鱼贯而入,按次摆放。
  梁老夫人看着程氏根本掩不住也不想掩盖的笑意,摇了摇头:“大喜大悲,对胎儿都不好,阿程你需悠着些。”
  程氏笑盈盈地道:“娘,媳妇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装大嫂二嫂那样也装不来。实话说自从媳妇做了夫人,就没有一夜睡好过。”
  孟建叹了口气:“是,深更半夜无端端就笑醒来,扯着我说个没完没了。你不睡,这孩子难道也不要睡?”还有他难道也不要睡?
  杜氏笑道:“三弟这就不懂了,这做娘的不睡,肚子里的小的照睡不误。”
  程氏拍掌道:“亏得大嫂懂,不然我耳朵都起茧了,恨不得把肚子里的孩子挪到耳朵里,三郎就不再念叨了。”
  九娘奇道:“那岂不是耳朵有孕?”
  众人大笑起来。孟建摇头不已,眼睛盯着梁老夫人手中的邸报。他昨夜就得了中书省的信,让他今日在家休沐。这赵棣败了,自己不免会因为六娘和二哥受到牵连,但因是燕王登基,有阿妧在,他倒不慌,除了被程氏一夜笑醒三回,他也算睡了几个囫囵觉。
  待用完早膳,上了热茶,梁老夫人才展开邸报,让九娘读给众人听。
  赵梣禅位,被降封为荣王,封地西京,食邑一万,食实封千户,冠礼前留京,仍随向太后居慈宁殿。老夫人叹道:“今上心胸宽广,世间罕见,和荣王也是兄弟和睦,有情有义。”
  九娘虽知道赵栩会善待赵梣,却没料到竟会是食邑一万,食实封千户,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想到赵梣那双乌溜溜大眼和对自己的依赖,她心头也暖暖的,更为赵栩骄傲不已。
  她读到苏瞻罢相和朝中官员调动时,停了一停,看向程氏道:“娘虽然没了做宰相的表哥,却又有了位做尚书的表哥,还是爹爹的上峰。可惜昨夜没来得及恭喜表舅母。”
  九娘将邸报呈给孟建,孟建十分高兴:“苏瞩做了户部尚书,妙极妙极。”
  梁老夫人淡然道:“苏二当年和哥哥同为进士,这许多年为了避嫌也一直埋没在户部,如今也该出头了。”
  程氏原本有些惆怅失落,闻言笑了起来:“娘说得有理,便是媳妇这样的也明白今上这是给苏家吃了定心丸呢。就算二表哥不做尚书,我也是要常和史嫂子走动的,我们孟家可不出势利人。”
  杜氏不禁轻咳了一声,强忍住笑意。堂上众人都表情古怪地看着程氏。
  程氏抬手抹了抹发髻,晃了晃头,瞄了瞄梁老夫人和孟建,干笑道:“我只是巴结表哥,可不敢势利忘本。”
  九娘笑着接回邸报:“那我可也要学着巴结表哥了,阿昉表哥破格入了翰林学士院。”
  程氏却没有一孕傻三年,立即扬眉道:“阿妧你要巴结的,只有今上这位表哥!”
  众人都大笑起来,这位汴京炮仗,倒是一炸一个准。九娘红着脸,接回邸报继续读下去。
  “恭喜大伯娘,贺喜大伯娘,大伯升任枢密副使了。”
  孟建和程氏都站了起来,贺喜杜氏。
  梁老夫人却问了一句:“枢密使可是张子厚?”
  九娘摇头笑道:“不是。”
  梁老夫人想了想:“那就还是陈青了?”
  “婆婆英明。陈家表叔出任枢密院使,加封殿帅太尉,秦国公。”九娘朗声道。
  厅内静了一静,程氏头一个笑了起来:“又要恭喜大嫂了,了不得,你又是宰相夫人,还是使相的表弟媳妇,汴京的外命妇,这第一把交椅是大嫂你坐定了。”
  杜氏嗔道:“阿程你把自己忘记了不成?”她指了指九娘,又指了指天上,摇了摇头。
  梁老夫人看着她们几个,想起身在洛阳的六娘,心里难过得厉害,叹道:“陈家受了那许多委屈,总算云开日出了。”
  九娘赶紧接着读了下去,张子厚一跃成为宰执之首都在众人意料之中,并不奇怪,邓宛也从御史台入了中书省,做了宰相。如此一来,二府的格局大变,文有张子厚邓宛赵昪,武有陈青孟在,都和赵栩十分契合,无疑将君臣相得。
  邸报还未完全读完,外头闹哄哄了起来,却是张子厚带着圣旨已经到了广知堂。
  梁老夫人心中一动,看向九娘,见她神色自若,亦觉得内忧外患未平,赵栩不会这般心急,却听老管事在帘外躬身禀报:“张相请老夫人携阖家一同前往接旨。”
  程氏猛地站了起来,一颗心怦怦乱跳,浑身燥热得出了一身急汗,昨夜还梦到此事,难道竟心想事成?孟建忐忑不安,却想着会不会是因二哥一事要牵连到家里,少不得厚着脸皮请张子厚陈情今上,说清楚二哥的出身,不知能不能减轻些罪罚。
  九娘也担心是孟存之事,有些紧张起来,昨夜送完陈太初,赵栩亲自将她送回翰林巷,并未提起今日会有旨意。
  但张子厚贵为宰执之首,亲自前来颁旨,定非小事。众人各自赶着回去按品级换上大礼服,急急再去往广知堂。
  ※
  一入广知堂,众人都一惊。
  广知堂内两侧满满地都站着人,张子厚立于窗口,神色恭谨,正在低声说话。一个修长的身影,正负手看着窗外的翠竹假山。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来,似看着进门的每个人,又似只看着九娘一个。
  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孟建大喜,赶紧上前行礼。
  昨日战时即位,千头万绪,他怎会在此时来了翰林巷?九娘跟着行礼,心里却诧异。
  赵栩伸手扶起梁老夫人:“老夫人请起,六郎冒昧登门,是来求娶阿妧的。还请勿按国礼,只叙家礼。”
  广知堂外传来“嗷”的一声,女使们压低了声音,片刻后又恢复了安静。程氏却知道是伺候她的林氏晕了过去,已经晕了一个,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也高兴得晕过去。可这汴京城的外命妇,第一把交椅?不好意思了大嫂、魏氏,她实在躲不过去啊。
  人命好的时候,挡也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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