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郎低笑起来:“念月何须伤悲?她若真起了疑心,我也还是高兴的。”
崔念月一呆。
“有些人,就算得不到她的心,能让她记住你的种种,也不错。”阮玉郎凝望着州桥夜市边的鹿家包子铺:“我这样的恶人,也能被人记住,能被她记住,甚好。”若是当时死在当场,他竟会变成又一个不顾生死的赵家情种了。
阮玉郎自嘲地笑了起来。
崔念月哽咽道:“先生不是恶人!念月十多年来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先生……”这汴京城中,多少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可谁又能比得上他一点点?他杀人他放火,他篡位,他改朝换代,和她全无干系,这些年无论他人在不在京城,都一直暗中照拂她,他待她好,他便是好人。
阮玉郎轻叹道:“我也没忘记小念月。”
崔念月再也忍耐不住,却不敢亵渎他半分,只牵着他的宽袖,低泣不已。
楼梯上传来脚步轻响,燕素端着烛台走了进来,对着窗口二人行了一礼:“郎君,兆王府的马车已经到了。”
阮玉郎将崔念月虚虚搂入怀中,微微出了会神,伸手在她散落的乌发上梳了梳,转头问燕素:“大郎呢?”
燕素垂下眼眸,停了停低声回禀道:“大郎说此地不干净,他在车里等着。”
阮玉郎眸中闪过两道寒芒,又转瞬消失,抬手在崔念月骤然僵硬的背上轻抚了几下:“那个柳七待你颇有几分真心,如今换了赵栩做皇帝,他已经上书请求外放,将要去润州做屯田员外郎,你若愿意,做他的继室,离京去过太平日子也是上策。”
崔念月在风月场里这许多年,哪里听不出他言语中竟有天人永隔之意,还这样为自己打算,更是伤心欲绝。
※
并无王府标记的马车,缓缓离开了教坊妓馆这一片。走至州桥附近,遇到巡逻的开封府衙役,燕素伸手取下腰间兆王府的腰牌递了过去,那几个衙役查验了腰牌,再看看暗搓搓的车厢,行了一礼,马车顺利过了州桥。
阮玉郎斜靠在隐枕上,看着车窗下的少年,车厢内没有点灯,他也能看见少年的眉头微蹙,唇角紧抿,双拳握得紧紧的,搁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也不看自己。
“大郎还在生爹爹的气么?”阮玉郎轻声叹道。
“侄孙不敢。”赵元永挺了挺背脊,稚嫩的少年声音带着明显的抗拒。
“那你为何不将我这个朝廷重犯送入宫中?”阮玉郎慢条斯理地问道。
赵元永猛地转过头来,死死盯着他,原本就红着的眼眶中眼泪在打滚。他拼命压抑着自己低吼道:“因为你是我爹爹!”
“你不是我侄孙么?”阮玉郎好整以暇,轻飘飘看了赵元永一眼。
赵元永颤抖起来,他究竟是谁,他不知道,他就这么和婆婆、姑奶奶一起被送到了一个陌生之处,他就变成了兆王的王孙,身边多了许多服侍的人,也唤他大郎,可谁生了他,他不知道。他的翁翁兆王,待他不冷不热,似乎不得已才认下了他,甚至偶尔也会露出畏惧他和婆婆的神色来,他明白,他的翁翁畏惧的是面前这个他喊了十年的爹爹。
他已经不知道这个爹爹究竟要做什么,当他看到鹿家包子铺的遭遇时,就很难受。当赵棣在洛阳称帝的时候,他知道这也是爹爹的安排。阮姑奶奶就笑着说,让他们做几天短命皇帝有什么要紧,以后天下总归是大郎的。
他不要,他从来没想过,何况皇榜上说得清清楚楚,勾结西夏,引女真契丹铁骑南下,引高丽入侵。多少州县被破,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他知道婆婆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婆婆才会生病。孟九娘说过的那些话总在他耳边回响。他曾经坚决不信爹爹会勾结异族打自己的国家,可是无论是时局还是朝廷的皇榜,还是他身边的人,都狠狠地打了他耳光。
可他没法子,这是他记事以来的爹爹。
赵元永狠狠擦了把泪,歪过头倔强地对着阮玉郎道:“爹爹你做了错事,那些事,是错的。”
阮玉郎看着他清秀的面孔上露出的一股倔强的狠劲,胸口的伤痛得厉害,这几日张子厚将所有的药铺都盯得极紧,这伤有些压不住了。他疲惫地靠向后头,轻声道:“天下人都认为我错,唯独大郎你没有资格这么说。”
赵元永压抑不住,将自己埋在膝间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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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香阁的东暖阁里,石楠花的味道早已淡去,纸帐内赵栩一瞬不瞬地看着怀中已累得睡着的人儿,眼睫上还缀着泪,脸颊上红霞未褪,唇上的肿略略消了些,皱巴巴的抹胸耷拉着,圆润的肩头上还有一排微凹的压印,整整齐齐,青中发紫。
低头在她眼上吻了吻,赵栩轻轻抽出手臂,翻身下了床,虽不曾餍足,但也神清气爽,只是腹下的那位小六郎还不肯消停,执拗地要证明什么六十息、一盏茶和它是毫无关系的。
赵栩轻手轻脚将晾在纸帐上的亵裤取了,套回身上,想起方才自己脱下来时,阿妧背过身去埋在薄被中僵得跟只煮熟的虾子,雪玉般的后背上只有细细一根带子,他忍了又忍才没去拉断。视线落在藤床上,赵栩忍不住又爬上床去在她唇上啄了啄。身下的人儿扭了扭,嘤咛了一声。
赵栩心中一荡,只有不想走三个字在脑中盘旋,终于哀叹了一声,又下了床,怪不得德宗会定下两日才一朝。待取了郑州,要攻下洛阳却非易事,再想要夜袭香闺却是不能了。
碧纱窗被石子轻轻磕了一下,又磕了两下。却是高似的暗号。赵栩披上窄袖直裰,在九娘床前的脚踏上盘膝坐了,调息了片刻,又返身拉起薄被将她遮得严严实实,摸了摸她散落在枕间的乌发,转身推窗跃了出去。
高似须眉鬓发都微湿,见赵栩精神抖擞地出来,赶紧迎了上来低声道:“跟着崔念月的人刚刚回转来,说进了兆王府了。”他顿了顿:“还撞上了惜兰手下的两个斥候——”
赵栩返身看了看听香阁,笑道:“阿妧也发现了端倪。”语气里一副余有荣焉的味道。
高似一愣,他是因为多年前和阮玉郎合作就知道他在瓦舍勾栏和教坊妓馆中放了不少人,一直也派人盯着,才发现了蛛丝马迹。九娘又是如何能从这一面之中发现疑点的?
赵栩想到她在那样状况下还不忘将对崔念月的疑心告诉自己,还有听到自己早就派人盯着崔念月时那娇嗔的神情,狠狠一口咬在他胸口。赵栩的唇角翘了起来,心中一热,险些一口真气压不下去蓬勃欲念,当场出丑。
阮玉郎竟会离开妓馆,冒险前往兆王府,一定是知道九娘已经疑心上崔念月了。赵栩轻笑道:“多亏了阿妧,能一网打尽了。不然还抓不住兆王的错处。”
高似率先跃上外墙的墙头,示意下面守着的亲卫们出发。所有人都以为赵栩人在郑州,却不知道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要在攻洛阳前解决最大的内患。阮玉郎这样的人,斩草不除根,无需春风也能又生。
赵栩跟着跃上墙头,轻叹了一声,待要回头再望一望桂花树间掩着的听香阁,两声刺耳的急啸传来,两道暗影从墙角的一片竹林中飞旋而至,直奔赵栩的膝盖。
作者有话要说: 捉个虫:
兆王和阮玉郎是平辈,赵元永其实是阮玉郎的侄孙。
——小剧场——
小六郎傲娇地看着方绍朴的秘籍,停了停身子:“你这算什么鬼?潘驴邓小闲,我哥妥妥滴都有。”
秘籍给了个大白眼,望天呵呵了两声。
“呔!你什么意思?”小六郎青筋遍体,怒喝道。
秘籍悠然道:“未入桃花源,敢称捕鱼郎?芳草鲜美见到没?落英缤纷见到没?坐井之棒而已,切——”
小六郎气得口吐白沫。
秘籍冷笑道:“六十息未到哦。你需去求我哥。”
※
好吧,今天的小剧场是真心污了。没有最污,只有更污。
第332章
高似人已跃往甜水巷里, 一听暗器厉啸, 长刀横着猛击,硬生生在粉墙上击穿一个洞, 身子借力再度拔起, 左手已捞向那两个极小的暗影。
那两道暗影却好似活的一样,临到墙头忽地一沉,堪堪避过高似的大手。赵栩以看清是两枚铜钱,已经踢出去的脚便停了一停, 收了回来。
两声轻响,铜钱撞在他小腿骨上, 竟又倒旋着飞了回去。赵栩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陛下!”高似大惊,矮下身子就要查看他的伤势。
赵栩苦笑道:“不碍事。钱婆婆下手有分寸。”
竹林里蹒跚着走出了一位老婆婆, 手指间拈着两枚铜钱上下翻动, 月色下闪着微光。
“原来是官家,老身还以为是什么采花贼闯了进来。”钱婆婆慢腾腾走到外墙下, 福了一福:“所幸这大钱到底不怎么好用, 没伤着官家, 不然老身罪该万死。陛下这么一早飞越墙头,可是要来用膳的?”她絮絮叨叨地说起各个厨房的升火时辰, 今日各院都吃些什么。
赵栩脸上发烫, 咳了两声打断了她:“婆婆你尽忠职守, 吾就放心了。还请守护好九娘她们。”
钱婆婆耷拉着的眼皮微微抬了抬,行了一礼道:“老身谨遵圣喻。恕不远送陛下了。下回还请陛下走大门罢。”
赵栩红着脸跃下墙头,看了看墙上被高似击穿的那个洞, 白色碎屑和青色砖屑在脚下散了一摊。
“让宫内的营造来修补,记在我私库上头。”赵栩从那洞里还看得到墙里的钱婆婆还一动不动地站着,觉得她倒是真心替阿妧着想,日后还是要召入宫里来做坤宁殿的供奉官才好。再想到不知道位世外高人偷听到了多少,赵栩耳根烧得滚烫,赶紧挥了挥手沉声吩咐:“传皇城司、大宗正司、宗正寺、礼部、大理寺的人,命殿前司禁军速速将兆王府围起来,只许进不许出。”
天空泛出鱼肚白时,药婆婆的儿子推着太平车到了观音院门前,开始安置炉子升起火来。药婆婆坐在小杌子上,将药又称了称,才倒入药罐中,注入清水。静悄悄的第一甜水巷,除了孟府外墙下多出了那摊碎屑,和往日一般无异。远远的能看见孟府深墙内冒出了几缕炊烟。
临近皇城的东北处,兆王府里也冒出了袅袅炊烟。内宅的书房中,彻夜未眠的兆王看着眼前的人,心里一股无名火升腾得厉害,半天才摇头叹道:“你提的这些要求我都办不到,洛阳去不成,皇宫也进不去。你先留在这里养伤罢。”他转过眼看了看神情复杂的赵元永,嘴里似乎有胆水泛上来的苦味。
阮玉郎歪在榻上,将袖中的药方递给兆王:“那就要有劳你去宫里御药抓这些药来。”
兆王接过药方,放入怀里:“表姑母她不太好,你看起来也很不好,喝点热茶,就和元永早间去她院子里用饭吧。”
阮玉郎却转头柔声道:“大郎,你先去看看婆婆醒了没有。我和你翁翁说几句话。”
赵元永站起身来看向兆王。
兆王温和地笑道:“你去吧。”
看着赵元永犹豫不决地走了出去,兆王看着一动不动面带微笑的阮玉郎,忽地板下脸来沉声道:“玉郎,大势已去,收手吧。”
阮玉郎慵懒地撑着下巴笑了起来:“即便我肯收,赵栩肯放过我么?还是他肯放过你?”
“我不去洛阳为的是元永,若早知道你竟然连女真契丹都勾结了,还要掘开黄河倒灌汴京,无论如何我也是要去太后和官家面前自首的。”兆王苦笑道:“我在洛阳替你经营了几十年,还将元永也送给了你。你还待如何?”
阮玉郎笑意更浓:“这是大难临头要各自飞了?当年你不也一心想要为你爹爹报仇么?如今不被宫中忌惮了,还继承了你爹爹的亲王封号,安稳日子过得十分逍遥,只可惜还有我这个绊脚石。”
兆王看了看门外若隐若现的矮小阴影,想着有些话说给元永那孩子听也无妨,便长叹了一声:“你要如此作想,我也无可奈何。几十年前的恩怨,曹后成宗早已成灰,赵璟赵瑜都因你而死。如今四路烽火,军民死伤十数万,难道非要天下大乱你才满意?那个位子你自己也不要坐,为何还要苦苦执着于和六郎争斗不已?”
阮玉郎笑意不减:“你知道么?我要的就是万千生灵皆涂炭,如画江山成灰烬,这世上,最有趣的难道不是争斗么?若没人和我斗了,那该多无趣。”
兆王怔了片刻,低声问道:“有斗便有输赢,昔日我爹爹你爹爹皆输了,今日赵璟输给了你,日后轮到六郎和元永,若是你输了,元永会落到什么地步,你想过没有?”
阮玉郎眼风往槅扇门外轻轻飘去,淡然道:“这是他的命。我胜,他便是皇帝,得的是天下。我输,他便是反贼,丢的是性命。愿赌服输。”
“你有问过他愿意赌吗?!”兆王低喝道:“那是他的性命——”
阮玉郎眼神忽地锋利如刀:“没有我,他一出生便死了。他的命是我的。他生母是教坊里的妓子,你那时候不闻不问,结果你的两个儿子都意外死了,你倒想起来还有这个孙子了?你有三个兄弟,七个侄子,为何不过继一个侄子到你名下?你又为的是什么?”
两人对峙了片刻,兆王垂眸道:“多说无益。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帮你做鞑虏的帮凶的。我爹爹的事,是赵氏的家事。”
阮玉郎轻笑着伸出手掌,五指修长如玉,挡住了烛光:“几条狗而已,借力打力,何足为患?你怕的,是如今我没有翻身的机会,怕的是连累了你这刚刚得来的亲王位子,怕的是我要动用你爹爹留下的最后那点东西——”
兆王猛然一震。
“可惜你此时再想要收手,为时已晚。赵栩恐怕已经在来你王府的半路上了。”
兆王大吃一惊,腾地站了起来,声音都发抖了:“你说什么!”
阮玉郎拂了拂宽袖,唇边的笑意更浓:“他昨夜便潜入汴京,留在翰林巷,原本想要在妓馆收网,却没想到我让大郎将我接到兆王府。这种能将你我二人一网打尽的好机会,他自然求之不得非来不可。”
“你在孟家还有人?”兆王头皮发麻,来回走了几步,忽地抬起头来:“你想要在这里弑君?!”
阮玉郎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兆王的面前,出手如电,扼住了他的喉咙,只几息后便松开了手,在宽袖上擦了擦:“把你藏着的人和兵器都拿出来吧。好几个月了,你从洛阳运过来十分不易,也该派上用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