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苏瞻慢慢松开了手:“一路好走,孟仲然。”
  孟存看着被一豆灯火染成昏黄的土墙,点头道:“我既然落入你们的算计,就算蒙大赦不死,只怕也熬不过流放的千里之路。如今倒还能有一个不堪冤屈自证清白的机会。只是委屈了阿婵要守三年孝。三年后她便十九岁了——”
  阿婵能嫁给章叔夜,得个好归宿,日后也能帮衬她两个哥哥。孟存转向苏瞻,又笑了起来:“既然如此,我便祝苏和重你和苏昉父慈子孝,与今上君臣相得,同张子厚化干戈为玉帛,好好做我家孟皇后的表舅吧。”
  他站起身疾步走到牢房门前,大喊道:“陛下——!臣并未毒杀张氏,若有下毒,我孟氏一族上下皆不得善终。臣不堪折辱,愿以死自证!”
  牢外大理寺的众胥吏狱卒闻言吓得直奔过来,却见孟存已软软地顺着牢门倒了下去,满面鲜血,双目圆睁看着他们,唇角尚有一丝笑意。
  他身后的苏瞻,身姿笔挺面容平静,默然看着孟存的背影片刻,带着几分可惜叹道:“孟大学士以死自证清白,还发下这等惊天毒誓。苏某当如实上书,奏请三堂会审,如有误判,必要还你清白。来人,将孟大学士好生收敛,送往京城。”
  ※
  除夕这日一早刚放完爆竹,翰林巷孟府便收到孟存的丧信。死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梁老夫人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吕氏当场晕厥,二房上下乱成一团。六娘惨白了一张小脸含泪默默侍奉吕氏。程氏却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守岁要变成守灵,好歹孟家以后再没什么能拖累阿妧的人了。
  等老夫人镇定下来,孟在已经让孟彦卿领着四郎五郎六郎披麻戴孝,往城外前引。母子三人再商量了片刻,先各自向皇帝皇太后上书请罪。
  不到午时,宫中来了天使。皇帝敕书,命大理寺、刑部、宗正寺重审洛阳案,准孟府以开国伯爵位为孟存举丧。因案件未决,一应从简,不得于街坊张设。
  梁老夫人接了旨意,心中明镜一般。今夜禁中呈大傩仪,皇帝的旨意这么快便到了府里,只怕早有准备,也算是开恩让孟存走得清白,二房小一辈的便都安然无恙了,尤其是阿婵的事应当彻底揭了过去。至于开国伯爵位继承,官家不提,孟家自然更不能提。按如今变法的趋势,过了年后朝中还有没有世袭罔替的爵位,都不好说。
  那桃符和春帖子方贴了不久,便被一片素缟蒙上。孟彦弼亲自往宗族和几家至亲府上送丧帖。孟府上下将守岁和正旦先搁置一旁,杜氏主内,孟建主外,忙着设灵堂,做法事,派管事往寺庙道观庵堂请人,还要赶买棺木,赶制寿衣和各色丧服。
  因京中各大商铺早已歇业,杜氏不得已将放回家过年的仆从全部召回,一一调配。年关里已经定不着酒席,便由范氏带着七娘九娘,拟下素席菜单,再派管事娘子们清点库房里的一应茶酒油烛香药帷帐屏风等白事之物,少不得还要去杜家吕家借用一些。孟忠厚被乳母抱着去了木樨院由程氏代为照料。除却木樨院,整个孟府里里外外忙成一锅粥。
  这当下礼部和尚书内省又一起来了人,宣了皇太后的懿旨,却是为了九娘服丧一事。原先九娘按礼应为堂伯父服丧九个月,因帝后大婚之日早已定下,且君臣有别,洛阳案还未结案,经礼部、中书省商议,拟定九娘以日易月,服丧九日。
  作为补偿,皇太后许孟府天清、开宝二寺击钟。
  送走了天使,孟建和程氏才醒悟过来,心中酸甜苦辣说不出滋味。程氏一把拉着九娘的手哭道:“你二伯他怎地不等你大婚后才——爹爹娘亲都不能给你送嫁了。”
  七娘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揪着程氏的袖子问:“那我也不能露面了么?”
  六娘上前朝程氏深深一福,声音颤抖语气却平静自持:“都是爹爹害了叔叔婶婶,阿婵替爹爹赔罪了。”
  九娘赶紧扶住六娘:“是我愧对二婶和哥哥们才是,六姐千万别这么说。”
  梁老夫人将手中数珠重重拍在了案几上:“皇帝册后,阿姗你要露什么脸?”吓得孟建一个激灵,想说的话憋了回去。
  程氏赶紧起身请罪,转头狠狠瞪了七娘一眼。
  到了黄昏时分,宗族里来了几位经验丰富的妇人帮忙,杜氏才得空喝了两口水。二门的管事娘子又来禀报灵柩已到了翰林巷巷口,急得杜氏出了一身汗,长房和三房的大功丧服还未齐全,吕氏醒了又晕,魂不守舍躺在翠微堂暖阁里动弹不得,只能让六娘先换了斩衰孝服,跟着她往大门外接引。
  待灵柩进了灵堂,总算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起来。内外茶饭妥当,香烛不缺,人人有事做,事事有人管。只等三日后大殓。
  不曾想到了亥时,孟府又迎来了贵客,却是张子厚亲自登门求见梁老夫人。张子厚入了翠微堂,却又提出要请孟在夫妇、孟建夫妇和吕氏以及六娘九娘一见。他姿态甚低,梁老夫人早已知道他所为何事,长叹了口气便派人去请。
  众人均身穿孝服,等张子厚发话。
  张子厚站起来先对九娘行了礼,九娘赶紧侧身让了,看着他朝孟在孟建拱了拱手,才又落座。
  “季甫深夜造访,定有要事相商,还请直言无妨。”孟在回了一礼。
  “请恕季甫无礼了,只因翰林巷孟府乃是皇后行第,礼部、尚书内省和禁中皆已定下各院落如何安置,过完年便有各部前来演练。若贵府要服丧,却有诸多不便。如今再要修缮旧尚书省,实在来不及。老夫人睿智,不知可有两全之策?”张子厚娓娓道来。
  程氏眼睛一亮,赶紧看向老夫人。
  梁老夫人落泪道:“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请张相公恕罪,我这老婆子实在想不出什么两全之策。不如请官家、娘娘定夺,我孟家上下定然谨遵圣意。”
  堂上一片寂静。张子厚施施然正准备开口,却见六娘霍地站了起来。
  “婆婆!大伯,大伯娘,三叔三婶,三年前我爹爹奉旨承了二叔太爷一脉时,也在西城置了宅子,想搬去离国子监和外翁家都近一些。如今哥哥们既然要上山结庐服丧,还请婆婆阿婵和娘亲搬去西城闭门服丧。”她说到后头,哽咽不已。
  吕氏连哭都哭不出来,险些又晕了过去。阿婵莫不是疯了么?郎君没了,四郎还未及弱冠,正是要长房和三房帮衬的时候,怎能搬出去,万一结案又定下个有罪可如何是好。
  张子厚端起手边茶盏,看着六娘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欣赏。他只要孟存的死别恶心到帝后大婚就行,至于孟家人能不能参礼,他是不在乎的。原本他们也只能于皇后行第拜别。
  梁老夫人看向张子厚,声音暗哑:“张相,仲然名义上是我侄子,实际上却是我的儿子。阿婵是我的亲孙女,若因帝后大婚,便要老婆子将孙女和媳妇赶出翰林巷,不只是我孟家声誉扫地,只怕老婆子的心都要碎了,熬不熬得到三月都不晓得。还望张相垂怜。”
  九娘牵了六娘的手:“六姐和二伯娘怎可搬走,万万不可。”
  张子厚放下茶盏,柔声道:“九娘子勿急,老夫人勿忧。季甫前来,确实有一提议。开国伯既已逝,皇太后允天清开宝二寺击钟,不如暂时移灵于寺庙或道观供家眷服丧。大赵四海初平,帝后大婚,非孟府一家之事,非孟氏一族之事,乃是天下头等的大事。官家仁厚,不欲深究孟仲然之罪,可他所作所为,误国害民,在座各位难道心里不清楚么?即便是内宅妇人不察,伯厚你总该心知肚明吧?这汴京罪人,大赵罪臣之名,张某可有冤枉孟存?”
  吕氏浑身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望向杜氏求救。杜氏却抿唇转开了眼。
  “六娘子品性纯良,一心爱护妹妹,做此提议,张某很是钦佩。”张子厚清隽的面容上浮起真诚的笑容:“在下和大赵子民一样心思,盼着帝后大婚喜气洋洋太太平平龙凤呈祥。其实府上若能上下一心,在三月里停了服丧,好生准备喜事,岂不皆大欢喜?待办完喜事,再办其他事也不迟。”
  “好,便依季甫所言,甚妥。”孟在一锤定音,不看老夫人和吕氏,对着孟建和程氏说道:“你和三弟妹只管办好阿妧的婚事,其他无需你们操心。”随即他看向六娘:“阿婵你别多想,就在家里住着,好生侍奉你娘和老夫人。”
  张子厚起身道别,孟在亲自送他出了角门。
  京城中处处灯火通明,屠苏酒的香气笼罩了一城,也有学那禁中班直的孩童,戴着假面,往路中丢爆竹。孟在看着皇城的方向,深深作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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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恩大家一路相随,下章大婚了。
  
 
第371章
  范成大有诗云:“除夕更阑人不睡, 厌禳钝滞迎新岁。小儿呼叫走长街, 云有痴呆召人买。”
  爆竹声声除旧岁,小甜水巷孟府东角门下, 还有仆人无意忘却的青绢小幡, 在骤降的大雪中翻飞不已。明日又将极热闹的小甜水巷此刻寂夜无声,遥遥传来翰林巷那边孩童的呼喝声,雪花很快在地面铺了层银毯。
  九娘从灵堂出来透口气,等在廊下的宝相赶紧迎了上来:“九娘子万安。”
  见九娘面露询问之色, 宝相福了一福:“修竹苑的管事娘子方才来禀报,说十三郎忽地发热了。因夫人带着大郎、十四郎早安歇了, 姨娘让奴来禀告娘子一声,能否请大夫人赐个对牌, 好派人出去请大夫。”
  府中一旦有红白大事, 各院对牌悉数停用,只有翠微堂的对牌才能出入, 好保障门户严实, 也免得上下仆妇不知听哪院的调派而无所适从。
  “许大夫刚给二夫人开了方子, 才走了不到一刻钟。”玉簪轻声道。
  九娘略一思忖:“玉簪,你带宝相进去找大夫人, 领了对牌, 带一张二哥的帖子, 派燕大驾马车去马行街的荆筐儿药铺请个好大夫,把各色药物都买齐了带回来,省得再出去买。若是荆筐家请不着大夫, 就拿二哥的帖子去方殿丞药铺找方医官。对了,从听香阁取五贯钱带着。”
  宝相一怔:“用不着这许多,素日请大夫买药不过三五百文的事——”何况这可是翰林巷孟府有事。
  “今夜是除夕,又落雪,而且家中举丧。”九娘披上夹裘大氅,低头让惜兰给自己戴上风帽:“走,惜兰随我去修竹苑看看十三郎。”
  玉簪赶紧将手炉塞入九娘手中,嘱咐惜兰道:“下大雪了,给娘子换双靴子再去,修竹苑前头竹林里的那条路不好走,仔细照顾娘子。灯笼也要——”
  九娘不禁微笑起来:“玉簪你越来越像慈姑了。”
  玉簪和惜兰宝相也不禁都笑了起来,想到还在服丧中,赶紧又敛容垂目各自行事去了。
  漫天风雪,廊下的白幡被吹得刷刷作响。九娘在一旁的耳房里等侍女送靴子来,惜兰便将一早备好的燕窝取了出来。
  九娘慢慢吃着燕窝,当年十三郎一碗热汤水把十郎烫得哇哇叫的事,她还记得。后来孟建怕程氏见他一次就要冷笑着刺上十多句,一等十三郎满了四岁,即刻把这个沉默寡言的幼子送去了修竹苑。程氏按府中旧例派了乳母、女使、侍女、小厮七八个人跟过去服侍。孟建又从族里选了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做他的伴当,便安心地当起了甩手爹。因他身份尴尬,外院管事娘子也识相地不来麻烦程氏,木樨院更无人提起。一直到举家南下,再举家回京,他也一样悄声无息。
  由于王璎两姐妹,九娘对这个孩子也生不起爱护之心,此时的一念之慈,却因为想起了原先的小九娘,无端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
  新雪松软,踩下去一步一个脚印。五六盏灯笼在前,惜兰扶着九娘慢慢穿过竹林,修竹苑的大门紧闭,扣了十多下门环,才有人应了一声。
  开门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厮,见到九娘吓了一跳,赶紧叉手行礼,听了惜兰的问话,赶紧带着她们往十三郎的院子里走去。
  油纸伞刮到了墙外的树枝细条,扑簌簌落下些雪来,雪屑四飞。
  这院子只怕好些时候无人打理了。九娘略一抬眼,府里虽然规矩森严,但这些年换了好几茬仆妇,不是世仆,总有趋炎附势之心,难免见高捧见低踩。就算宫中亦是如此,孟家又怎会免俗。
  外屋内没有琉璃灯,只有两盏油灯和五六枝蜡烛点着,倒也亮堂,地暖也烧着,却没有内宅各院里那么暖和,角落里还搁着两个炭盆。
  十三郎的乳母正在罗汉榻上呆呆坐着,听见门响,抬头见是九娘,赶紧翻下榻来,深深福了下去,给九娘问安,心里忐忑不安。
  九娘抬手让她起来,问话间已经进了里间。两个守在藤床边的女使赶紧站起身来行礼问安。九娘见十三郎小脸通红,双眼紧闭,鼻子呼啦呼啦地似开了风箱。一旁的高几上,银盆、帕子、茶盏、茶瓶胡乱堆放着。
  九娘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烫得厉害,再放在他胸口,心跳得飞快,来不及斥责乳母和女使们,赶紧吩咐侍女们去取物事。
  不多时,热帕子、屠苏酒、干净的小衣等一应物事俱全。九娘吩咐乳母将十三郎的衣服除去,用热帕子浸了屠苏酒擦拭。
  小半个时辰后,虽然脸还红着,浑身还很烫,十三郎却慢慢睁开了眼。
  “妈妈——”
  声音稚嫩,却满是孺慕和依赖,还有委屈。
  九娘一愣,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我是你九姐。”
  乳母赶紧过来轻声道:“小郎醒了?妈妈在这里。”
  十三郎却只盯着九娘看了看,又闭上了眼。
  “方医官亲自来了。”惜兰匆匆走了进来。
  九娘拍了拍十三郎的小手:“方大哥医术精湛,你会好的。”不知为何,她心中并不能把十三郎看做一个五岁小儿。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神情,怪怪的。还有那句妈妈,自然不是呼唤乳母的。两岁就离开生母的小童,能记得什么呢。
  方绍朴一进屋就笑了:“祝九娘岁岁平安,事事如意。”
  九娘福了福:“也祝方大哥万事顺遂,难得你今日竟然没在宫里,有劳方大哥半夜跑这一趟了。”
  方绍朴看向床上的十三郎:“无妨无妨,你可出了五贯钱呢!只是千万别给官家知道我和你一同守岁,我可不想沿着汴河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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