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轰然而下,场中众人均停了下来,齐齐高声唱道:“恭祝圣人芳龄永继,万福金安——”
“初十立春开始我便要忙了,十四要去五嶽观,元宵又要宣德楼与民同乐,只能先在这里陪一陪你。”赵栩笑道:“你要先吃哪样?”
成墨和方绍朴等人疾步上了楼,见官家正坐在炭张家那边,拉弓舞剑的一双手,正右手银刀快得只见幻影,一条条大小厚薄均匀的羊羔肉落入他左手温热的银盘中。
唉,切个羊肉也要这么好看,笑得这么骚包。方绍朴上前行礼,心里呵呵呵。
九娘抬头见到是方绍朴来了,笑着朝他招了招手:“许久不见方大哥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赵栩瞥了方绍朴一眼:“人多一些才有元宵过节的氛围。”他将银盘放到她面前:“尝尝,可要再加些胡椒和夏盐?”
方绍朴躬身道:“多谢陛下体恤微臣——”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
九娘将面前的银盘朝自己靠了靠,笑道:“方大哥快去吃,别忘记也需付钱哦。”
方绍朴看着她纤纤小手拢住那银盘,幽怨地看了皇帝一眼,近墨者黑,原先那么大方豪爽的九娘子,竟然护起食来了,简直!
九娘脸上一热,朝方绍朴眨了眨眼。她可不是护食,而是护着六郎的心意。
又过了两刻钟,苏昉三兄弟和陈太初三兄弟突然登上了宝津楼。九娘又惊又喜,赶紧在炭张家又要了一只烤羊三坛水酒。等肩膀上扛着孟忠厚的孟彦弼带着十一郎等孟家子弟来的时候,微醺的九娘扯着赵栩的袖子嘟囔着问:“这也是礼么?我可怎么还礼给你呢?”
很快就要到赵栩的生辰了,还有他要行冠礼了。九娘心底软乎乎的,也有一丝着急,她准备的生辰礼,好像不够看哪。
赵栩将她手上的酒盏夺下来,换了一杯果酒给她,笑着指了指入口处刚来的一群人:“他们都是来吃你的生日酒的,算什么礼?若要算,那两人倒算是一宗礼。”
陈再初和陈又初兄弟两个已经大呼小叫起来:“章大哥——,这边这边!快带大嫂来这边——”
九娘瞪圆了眼,陈青夫妻抱着陈小五正走了过来,身后跟着福田院的一些身康体健的老人们还有慈幼局的孩子们,孩子们均高兴得不行,已经捏着陈青夫妇给的红封袋在场中雀跃奔走起来。而站在陈氏身边的女子抬手摘下帷帽,竟是六娘。
九娘霍地站了起来飞奔过去:“六姐——!”
抱着陈小五的陈青抬腿就给了身旁章叔夜一脚:“还不快点带阿婵过去。”
六娘红着脸,眼风掠过那一侧脸更红的章叔夜,握住九娘温热的小手低声笑道:“坏阿妧,也不早说,吓了我一跳,表叔表婶忽地来家中接我出来,你可少喝几杯罢。”她看看四周,感叹道:“天下竟有六哥这样送生辰礼的,真是闻所未闻。”
九娘笑得腮帮子都疼了,趁着酒意毫无顾忌地扯过一旁高大挺拔的郎君,将六娘的手放到章叔夜手中:“叔夜!记得我六姐不能吃辣,最爱看傀儡戏——”
“阿妧——!”
赵浅予喘着气一把搂住九娘:“六哥最坏了,非要我带着十五郎来,要不是他磨磨蹭蹭的,我早就到了!”
赵梣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是谁为了见什么表哥,衣裳换了一套又一套,首饰换了一个又一个——”
转头捂住赵梣小嘴的赵浅予,飞速往热闹的场地中瞄了一眼,威胁到:“那些吃的可都是要钱的!”
没带荷包钱袋的赵梣挣脱开她的手,不屑地飞了赵浅予一眼,拉住九娘的袖子:“六嫂,我饿。我想和表哥们坐在一起。”
九娘笑着牵住他和阿予的手:“走,一同去。”
赵浅予的脸腾地变成了煮熟的虾子,扭捏起来:“我——我还是陪着舅母和小五罢。”
陈青却已把陈小五塞入章叔夜怀里:“叔夜,阿婵,替我们照顾好小五,她可以喝些甜粥。阿予,你和十五郎跟着阿妧去玩。”
魏氏红着脸悄悄拧了陈青后腰一把,在孩子们面前这般,真是轻狂。
陈青反手牵住妻子,往那人少的花灯下走去,也不管身后传来的哄笑尖叫声。
章叔夜手足无措地捧着一个劲扑腾的小五,再看九娘她们已走远了,不由得看向六娘:“她——力气还不小。”
六娘伸出手接过软糯糯的小五:“我来抱。”两人手臂相触,都顿了一顿,脸更红了。
“我们带小五去吃甜粥可好?”六娘指了指不远处的粥婆婆布旗:“周婆婆家的红豆沙甜粥不稠不稀,小五肯定爱吃。”
章叔夜忽地福至心头:“你抱着她,我喂你们吃。”
※
宝津楼上热闹非凡,到了巳正时分,一叶扁舟无声地离开了码头,荡入金明池中,往池中的一轮残月越靠越近。
九娘推开窗子,还能看见宝津楼楼台之上,飞舞着的百戏纸灯,宛如神仙,歌声乐声嬉闹声飘至湖面,不见了大半。寒风一吹,她醉意更浓,摸一摸脸颊,那竹叶纹早褪了,滚烫的。
远离那些尘世繁华,池水起伏中又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九娘站起身,走了两步,呆呆看着面前执长篙的赵栩。
宽袖鼓风,衣袂翻飞,翩然若仙。这样的无双郎君,却是她孟妧的。
赵栩心有所感,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搁下长篙,探手入怀。
淡淡月华下,莹莹池水上,一朵白玉牡丹,开在他手心里。
第368章
沙棠舟,小棹游。池水澄澄人影浮。没了长篙, 小船随池水微微起伏荡漾着, 水面上两条人影越来越近。
九娘解下风帽, 身后舱内的琉璃灯将她纤细轮廓镀了一道柔柔黄晕。
赵栩伸手扶稳了她, 两人静立船头,目光缠绵交织在一处, 低头的眉眼含春,抬头的爱意无限,谁也没有惊动这残月凝碧。
九娘红着脸微微侧过头, 今日她特意只用了喜鹊登梅簪,云髻上别无饰物。那曾经被她三次退拒的白玉牡丹钗,不知道会不会怨她。
赵栩却低头在她鬓角轻啄了一口, 松开她后退一步,深揖一礼:“吾心悦阿妧已久,唯愿与你携手相将, 白首到老。乞阿妧不辞辛劳,为吾生儿育女,为吾治理后廷。大赵后宫,吾在位期间永不纳妃,永不选秀。若无子嗣,吾将立十五弟为皇太弟,继承祖宗江山。”
“六郎——”九娘呆呆看着他, 只觉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赵栩又是一揖:“乞阿妧为我妻, 为吾之皇后, 为我大赵一国之母。”
九娘泪眼朦胧,却不敢眨眼,这样的时刻,她怎能落泪。
眼前的郎君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情深似海,磐石不移。
九娘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平举齐眉,躬身还了一个深揖礼,柔声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此生能与六郎相守,妧之幸。”
她会爱他慕他,知他信他,尊他敬他。愿以余生来证。
赵栩手腕抬处,喜鹊登梅簪落入袖中。
九娘轻呼了一声,乌黑亮泽的秀发已坠了下来,在月华下如一道瀑布,铺满她肩头后背,几近垂至船板上。
“来,我替你绾发插钗。”赵栩微微笑,以后他还要替她描眉画钿。
赵栩以手指作梳,将垂在九娘脸颊旁的乌发拢至耳后,却见她莹玉可爱的耳朵红得厉害。除了水声轻拍在船体上,似乎还能听到她心跳得极快。
少女眸中月华迷离,似生轻雾,她福了一福,背转过身,缓缓跪坐于赵栩身前,长发委地,披散于如花瓣散开的深青色大氅之上,莹莹生辉,宛如白天笄礼初加时模样。
九娘微微侧过脸,看向赵栩轻笑道:“有劳六郎。”
身前人儿的如玉小脸在乌发和深青色大氅衬托下越发晶莹剔透,鸦羽般的长睫轻颤,投在眼睑下的一小片青影也微动不已。整个人如深夜静放的优昙花,青白无俗艳。
赵栩舒出一口气,坦承自己的小心思:“阿妧你美成这样,我竟生出了将你藏起来不叫人看见的念头。”方才她那一眼,若是看向旁人的,他大概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九娘眼睫如蝶翅轻颤了几下,抬起眼看向他抿唇轻笑:“可再美也美不过那位燕王殿下,阿妧终究是没脸上街的。”她抬起手朝赵栩比了个三字。
赵栩一怔,不禁大笑起来:“几年前那句三分姿色,你是要牢记一辈子么?”他一撩大氅下摆,跪坐于九娘身后,双臂环拢将她搂入怀中,埋首于她肩上深深吸了口气,凑道她耳边轻声问:“阿妧是在调笑撩拨我么?不过你这般小气也好,我认罚,是要打还是骂?”他沿着那秀致又红得发烫的耳廓轻啄过去,含着笑模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打是亲,骂是爱。我都喜欢。”
九娘心里想要避开那恼人的唇舌,奈何身娇体软,动弹不得,被拢在他气息间,头晕目眩。
“你先松开我,君子动口不动手——”九娘嘟囔着抗议。这人方才说得那么正经,片刻间就化身为禽兽,她连一点准备也没有。
赵栩扬了扬眉,含着那极可爱的耳珠吮了一口:“我是在动口啊。不过我宁愿做个小人。”他忍着笑,手已在她腰间游走起来。
九娘被他打蛇随棍上搅得意乱神迷,软倒在他怀中,耳中全是他温热呼吸,耳珠也被这厚颜无耻之徒辗转含弄,她挣扎着伸手去掰那在自己腰间作祟的大手,不经意被牡丹钗尾刮刺了一下,轻嘶了一声。
赵栩一停,捉起她小手,见她手指上一点血珠殷红,便直接含入口中吸了几口:“疼得厉害么?”他忍了许多日子了,感觉自己像那爆竹,略一点火就要炸,忍着疼,不忍也疼。
“都怪你。”九娘拿眼瞪他,秋水横波,潋滟娇羞,哪里有半分责怪之意。手指被他舔舐得一阵麻意,直达心间,不由得垂眸低声道:“好了,不疼了。”赵栩桃花眼含情,任由她抽手,却肯不松口。
“你——你是小狗不成?”九娘气急羞急,手指却僵着一动也不敢动。
赵栩松开她,笑着亲了亲那伤处,又亲了亲九娘的鬓角,柔声道:“不是小狗是大狗。若是发髻绾得不好,你再一起罚我罢。”他将牡丹钗横转,口中衔了长长钗身,那牡丹绽放在他脸颊边,国色无双,一双手已挽起那乌青瀑布,修长手指穿插翻飞,顷刻间已挽了一个峨峨云髻。
九娘正惊讶于他手下轻柔,头上一重,牡丹钗斜斜插入,人已被赵栩轻扶着站了起来。
赵栩目光灼灼,盯得九娘面红耳赤,被他含过的手指和耳珠都麻麻的。九娘垂眸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阿妧的这个,还请六郎收好。”
一颗小乳牙坠在鲜艳红绳下,摇摇晃晃。
赵栩手指摩挲了两下那温热的小牙,低头笑道:“阿妧替我戴。”
九娘踮起脚尖,小心地避免红绳勾到他发冠上。池水中倒影却好像她勾住了赵栩的头颈,有送吻之嫌。
赵栩垂眸看着她,强行克制着要恣意肆虐她唇舌的念头,只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长叹道:“唉——还要等一百零七天,期间还见不到你,做皇帝也这般不如意,真正无趣。”
九娘抬起头,见月已过中天,调皮地笑道:“已经过了子时,只剩一百零六天了。”
“来,马无夜草不肥,我陪你到舱里用些点心。”赵栩抛下满心的绮思,牵了她往舱里走。
九娘不依:“谁是马儿啊?”
赵栩侧过头,眉梢眼角都笑得别有意味:“我是,我才是。”
九娘心念一转,不知怎么,尚书内省司寝女史送来的避火册子里有几幅图忽地在脑中闪过,她脸唰地又红了。这坏人笑得如此“淫荡”,还说他自己是马儿,一定是她神魂颠倒才会胡思乱想……
胸前忽地多出一双手来,九娘吓了一跳。
“舱内炭盆火足,来,脱了大氅。”赵栩无辜地眨眼。若是阿妧没有想歪,他就不姓赵。
九娘努力集中精神不再想那些不该想的:“多谢六哥。可我方才已经吃过许多了。”
六郎变回六哥。阿妧你可真是不打自招。赵栩笑着揭开盖盅:“一碗浮丸子而已,团团圆圆取个意头,我俩分着吃。”
桂花蜜香扑鼻而来,圆滚滚的六只浮丸子不大不小,雪白粉嫩,半透明的藕粉糖水漂浮着上几颗朱红枸杞,金黄丹桂。那桂花蜜的味道十分熟悉。
“你今年不曾酿桂花蜜,这是我会宁阁里藏着的两坛子。”赵栩笑盈盈取了玉匙给她:“这是凌娘子的手艺,尝尝。”
九娘舀起一匙,轻轻咬开一个小口,笑道:“是红豆沙馅的,已经不怎么烫了。”
赵栩凑过头来:“我尝一口看看。”
九娘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咬过一口的那个浮丸子已经落入了赵栩口中。
他们两人这是共食了一个小小的浮丸子?“我俩分着吃”难道不是一人吃三只么?
九娘看看手中玉匙,强作镇定地又舀了一个,犹豫着是要一口吞下去还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先咬上一口。
赵栩笑盈盈地看着她,心中大乐。还有什么比逗弄阿妧更有趣呢,只是她这种红着脸还强做镇定的模样太过诱人,若不接着欺负她,实在可惜。
“这个我先尝。”
九娘脑中被什么糊住了似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拉到赵栩唇边,丸子就被赵栩咬走了一半。
“这个是芝麻馅的,很香。”赵栩将玉匙推到九娘嘴边:“这一半给你。”
九娘眨眨眼,身不由己地张开了嘴。囫囵吞下后,芝麻馅是什么味道,她没来得及细察,只知道很甜很甜。
赵栩笑着伸出手指在她唇角摩挲:“沾到芝麻了。”
九娘看着他把手指放入口中吮了一下,脑中轰地就翻腾起来。
“你也沾到了——”九娘低声道。声音似乎从船舱外传来的,她自己都恍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