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只来得及看到赵栩一眼,便被六娘带回东房更换素衣襦裙,直到穿完襦裙依然忍不住眉眼弯弯,她伸手想要抚平脸上的笑意,却被六娘一把拉住了手。
“阿妧笑得多好看。就算你脸上不笑,眼睛里也遮不住。”六娘轻声笑道:“你高兴,六哥更高兴。多好。谁说笄礼定要板着脸了?”
外头乐声起,九娘入了西边的醴席面东而坐,跟着脱冠笄,向太后为她二加冠朵,再回东房换大袖长裙。待再卸冠朵三加九翚九凤冠后,换了深青色凤纹褕翟衣出来的九娘,下意识便往方才赵栩所在的位置看去,却没见到赵栩。
九娘一怔,脚下就慢了下来。六娘赶紧也慢了下来,阿妧她原先是不肯加九翚九凤冠穿翟衣的,毕竟还未正式大婚,有逾制之嫌疑。尚书内省的尚宫们却再三恳求,都说皇帝有口谕,当以皇后笄礼规格操办,不可疏忽,又说这翟衣亦是皇帝亲笔所画式样,万忙之中还亲自过问了裁剪刺绣细节,要九娘千万要领官家的深情厚意。
这样的心意,谁能不领?
向太后看着眼前的小娘子肌肤胜雪,顾盼神飞,忽地笑着让出了正宾的位置。
九娘一眼便看见了赵栩,再也挪不开眼,眼圈却微微红了起来。蘧之,是他给她取的字。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蘧蘧栩栩,他都不在意。他在意的从来只有她这个活生生的人。他的心意,她都懂。
赵栩含笑朗声道:“岁日具吉,威仪孔时。昭告厥字,令德攸宜。表尔淑美,永保受之。可字曰蘧之。”
乐声起,赵栩亲自带着九娘来到孟建身前,九娘深深拜下去,谢父母养育之恩。孟建头晕眼花,坐立不安。皇帝这突然跑出来也太不合规矩了,可皇帝自己就是规矩。他也只没法子。
“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孟建背了几十遍的训辞说得毫无底气。
九娘再拜:“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赵栩亲自将九娘送到笄者席上,轻声道:“酉时我来接你。”
九娘一呆。众宾客已纷纷站起身来称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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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天黑得早,木樨院里程氏看着乳母喂饱了十四郎,接过来抱在怀里,忍不住又亲了亲他的小脸,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
“天寒地冻的,出去可得换件厚袄。”程氏叮嘱了九娘一句,转头吩咐道:“梅姑,去把眉州送来的那个红狐风帽拿出来给阿妧罢。也是我忙昏了,早该让她送去你房里的。”
九娘笑道:“多谢母亲,母亲怀着身子,阿妧该早些来讨才是正理。”
程氏点着头正色道:“是这个理,你快好好想想,还缺什么记得来同我说。”
七娘眨了眨眼,扯住程氏的袖子:“娘,我那白狐风帽头上秃了一处,丑死了。”
程氏拧了她一把:“我前世欠了你的是不是?就知道讨债。你看看这血燕可是阿妧孝敬我的,你拿什么来孝敬我?”
七娘噎住了,气得滚在程氏怀里,却蹭在她胸口溢出的奶水上,脑袋上就吃了程氏两巴掌。
程氏吃了几日回奶的药,胸口涨痛之极,被七娘不知轻重地一撞,疼得眼泪直掉:“冤家哦——!你回来就为了专害你娘的?啊呀,就要到酉时了,阿妧你快去正屋里等着,千万别让官家等你!”
九娘忍着笑福了一福,带着惜兰玉簪等人退了出来。
木樨院各处灯火早已点上,檐下添了过年的一溜各色走马灯,要一直挂到元宵,九娘一进院子,就看见赵栩正负手仰头看着廊下的一盏花灯。
旁边的孟建见九娘来了,松了一口气,他哪里像泰山了,简直是被泰山压顶。官家说话他出汗,官家不开口他更加出汗,腊月寒冬都快被他熬成了三伏天。
赵栩转过头来,见九娘穿着冬至祭礼那日他送的大氅,戴了一顶大红的狐狸风帽,衬得小脸绯红一片,便笑道:“这顶风帽倒是暖和,却要配朱色或雪色的大氅才好,还是戴我拿来的这个罢。”
成墨赶紧将手中的包袱递给惜兰。
孟建给惜兰使眼色,惜兰展开来看,却是和九娘身上大氅的同色风帽,面料花纹全都一样,里头也缝了狐裘,轻暖柔软也不显眼。
九娘抿唇笑了:“吴郎上流,安得效此?我外家是商贾之家,不在意这毛裘外露的鄙俗。让六哥见笑了。”
赵栩听她用了散骑常侍徐铉训斥女婿披裘的名言,不由得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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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驶出翰林巷,九娘好奇地掀开车帘一角:“六哥要带我去哪里?”
赵栩笑道:“我有份礼要送给你。”
“原来这不是礼么?”九娘扬了扬眉,纳闷地看向挂在车厢壁上的风帽。
赵栩倒一愣:“这算什么礼?”
九娘忍不住问:“那什么才算是礼呢?”
赵栩想了想,伸出手点了点她发髻上的喜鹊登梅簪:“这个可算一样。”
九娘瞪圆了眼:“这件大氅呢?”
赵栩摇摇头:“这些吃的穿的,只是一眼觉得合适你或是你会喜欢,便觉得都该是你的。本该就是你的东西,又怎么算是礼?不能算。”
这歪理,九娘闻所未闻。
“你当初把我做的黄胖送给宽之的时候,可想过那是‘礼’?”赵栩侧目而视,冷哼了一声。
九娘摇摇头,坦然承认道:“不曾,就觉得适合他,他会喜欢。若是他拿着会笑一笑,我就高兴极了。”
“那不就是了。”赵栩酸溜溜地道。
九娘看着他微颤的长睫,被车壁角挂着的琉璃灯照着,在眼下映出弯弯一片阴影,极是动人,再仔细看他眼中,还真有两份酸意,不由得抿唇笑了,轻轻挪了挪膝盖,侧身往赵栩胳膊上靠了靠:“今日我累得厉害,下午也没睡成,好困,六哥借我靠一靠罢。”
赵栩胳膊上的肌肉立刻硬了起来又放松下去,嘴上却软和得不行:“靠两靠都使得,你尽管靠。”有些招数看起来百试百灵,尽管拿来用。
“那我就等着醒过来看六哥的礼物。”九娘轻轻合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笄礼流程出自《宋史》。
2、唐宋时期,汉族的上流社会把外穿裘皮视作粗俗无礼。徐铉是南唐的重臣,归宋后任了散骑常侍。看到女婿穿了裘衣,用那句话斥责他。所以宋朝服饰品里的裘,都是缝在锦罗里面的。
第367章
赵栩微微侧过头, 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胳膊上的九娘, 见她浓密的眼睫轻颤了几下便如蝶歇花蕊, 人也重了不少, 竟真的睡着了。
三更不到就起身, 笄礼繁复, 衣裳就换了三套,阿妧肯定累坏了。赵栩默默看了她片刻,拿过她一只小手握在掌心里, 入手滑腻柔软, 暖暖的, 忍不住低头在她额上偷了一口香,刻意放低了肩膀, 让她下颌枕在自己肩窝里。九娘在他肩窝里蹭了蹭,睫毛动了动,舒舒服服地接着睡。
她如今倒不防着他行不轨之举了, 赵栩暗暗反省自己最近难得的几次见面是不是太正经了些, 既未动口也未动手。颈侧皮肤被她鼻息熏着,起了一片细密的小疙瘩, 又痒又麻。略一垂眸,她嫣红的唇就跃入眼中,唇弓的那抹优美曲线像钩子一样,钩得他心里也又痒又麻。车厢内似乎越来越热, 伽南香也越发浓郁起来, 一旦动了歪心思, 不免就心猿意马起来,怕吵醒了她又不敢造次,硬生生逼出了他一头一身的汗。赵栩轻叹了两口气,硬生生压下翻腾不已的绮念,拿起一旁的书看了起来。
九娘一觉醒来,恍然不知身在何处,抬起头,险些撞在了赵栩的脸上,呆了一呆。
赵栩见平日灵动无比的人儿因刚刚醒来有些懵懂呆滞,杏眼氤氲似要滴出水来,心中一荡,按捺不住就要搂她入怀恣意亲热一番,却见她一侧娇嫩的脸颊在自己衣襟上竟压出了隐约的竹叶纹,不由得笑出声来,伸手轻轻抚了抚那压痕:“这可好,算是刻上了我的记号。”随即偏过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九娘陡然被他轻薄了去,回过神来,伸手摸了摸脸颊,又羞又窘,瞪了赵栩一眼:“到了多久了,你怎地也不叫醒我?”
赵栩笑道:“那该多难受啊,也才到了半个时辰而已。”他取出怀中的帕子,替九娘印了印有些微湿的鬓角:“车里热,仔细出去吹到风着凉。”她睡得安然无汗,这鬓角应是被他的汗浸湿了。
九娘这才留意到赵栩肩窝里有一处颜色深了许多,眨眨眼脸上更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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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墨听到车内金铃响了,赶紧躬身开了车厢门,打起车帘。
九娘将风帽拉了拉,掩住那留着竹叶纹压痕的脸颊,下了车看了看四周,灯火辉映,不远处朱漆阑杆若飞虹之状的桥面,正是金明池的仙桥。冬日池水近岸处的薄冰泛着银光,池中央却依然波光粼粼。隐约可见桥尽头宝津殿百丈余宽的暗影黑沉沉的。一轮残月悬在空中,脉脉离云峤,娟娟傍画檐。
“金明池?”九娘扭过头看向赵栩,吃惊不已。金明池历来入冬闭池,三月初一才再开池。
赵栩笑着朝成墨点了点头,携了她往仙桥上慢慢行去:“这也算是一份礼罢。”
两人刚刚上了仙桥不久,身后猛然传来砰的一声响,九娘回头一望,空中烟火炸了开来,在仙桥上头开出一朵灿烂的白色牡丹花,流光四溢,金明池中便也开出了一朵牡丹来。
九娘倚栏伫立,看着空中丝丝点点流光,再看着那流光飞舞扑入水面,握紧了赵栩的手。想告诉他,这礼她十分喜欢,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尽头的宝津楼最高处陡然亮起一排灯火,楼台之上响声不绝,火树银花,翠倚紫云,移下一天星斗,空中焰火璀璨,水中璀璨焰火,美不胜收,足足一刻钟才停了下来。
方绍朴走到成墨身边,看着远处仙桥高处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飘然若仙,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叹了口气。有情不仅饮水就能饱,看来还耐冻。
九娘仰起脸,只觉得赵栩眼中似乎还倒映着方才那一池的流光。此刻她却是什么也不想说也无需再说了。
池面骤然暗了下去,宝津楼上只剩下楼台一角还亮着微光,跟着一缕笛音悠扬飘来。
赵栩摘下仙桥阑干上一盏宫灯,牵着九娘往宝津楼而行,九娘侧耳倾听,笛声吹奏的是一曲《贺芳辰》。
宝津楼前昔日诸军呈百戏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团昏黄光晕牵着两道细长黑影缓缓前移。幼时来金明池观百戏的种种浮上心头。前世身为王玞来宝津楼的几次记忆却变得遥不可及晦暗不明。
她坠池入水,在水中他朝自己伸出手来。
原来命运那时候就把她交给了他,可她懵然无知,只将他看成一个外冷内热的好孩子,连“表哥”都没排个号给他。
好孩子赵栩捏了捏她的手:“阿妧可饿了么?宝津楼上备了烤羊羔,还有鲜鱼锅,鹌子羹也有。你尽管吃。”
方才焰火层叠映月华,笛声悠扬飞九天,转眼怎么扯到烟火气十足的烤羊鲜鱼这些吃食上头了,九娘不禁失笑:“六哥不怕以后我又变成胖冬瓜么?对了,你送我的那个金漆文竹冬瓜盒可还在呢。”
“长胖些才好,现在还是太瘦了些。”赵栩脸上一热,侧头看了身边人儿一眼,手指动了动,握得更紧。她自然是该瘦的瘦该有肉的也有许多肉,但还是再圆润一点好——日后才经得起他折腾。不过他可不是为了那种事希望她胖一些。能吃是福,阿妧要有多多的福才好。
九娘哪知道一念间身边的郎君已衣冠禽兽又禽兽衣冠了一番,笑道:“慈姑说我以往吃得多,因为要抽条长个子,今年入了冬,反而吃一点就觉得饱了。不知道是不是不会再长高了。”
她靠了靠赵栩的胳膊,抬起头比了一比,很是遗憾:“六哥比我高出一个半头,何况你还能再长高呢。”
赵栩垂眸看着她,唇角翘了起来:“这样极好。在你面前我乐意低头。”
头一低,就在她鼻尖上啄了一口。
九娘一个趔趄,歪在他身上。这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六郎又回来了,说情话的本事也越来越高,不过这样一语双关的情话,她爱听。
“我也能踮脚的。”
低不可闻的一句话娇娇嫩嫩,含糊其辞,随风飘入赵栩耳中。他手中的灯笼抖了两抖。
“口说无凭。”
刚走上仙桥中心最高处的成墨等人,见前头那团暖暖光晕忽地停了下来,两个身影已融成了一个,赶紧纷纷肃立垂首如鹌鹑,盯着桥面上的精致浮雕。只有方绍朴叹了口气,这都过了戌时了,官家你就不能先填饱肚子再谈情说爱么。这有情饮水饱,看来饮口水更容易饱,只可怜他们这些人又冷又饿,还要眼睁睁看着官家旁若无人地恩爱个没完没了。
※
宝津楼内重重帷幔低垂,一团光晕缓缓而上。两人才到了二楼,扑面而来一股烤羊的香味,十分特别亦十分熟悉。
“炭张家?”九娘讶然。她还以为是宫中的御厨在这里。
赵栩笑着朗声吩咐:“亮灯罢。”
上面骤然光华大放,人声鼎沸起来。锣鼓声、歌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九娘疑似回到了汴京最热闹的街市之中。走到最上一层,九娘不禁转头看向赵栩,又看向这高台上,眼睛被大放异彩的各色花灯刺得发酸,胀痛不已。
“六郎?”
宝津楼最高之处各色花灯环绕,热闹非凡,虽无诸军百戏,可那百戏人物都变成了纸灯,悬在两侧高竿上,随风摆动。
这竟是个从天而降的元宵灯会。两侧廊下是京中最有名的奇人异士,正热火朝天地演着歌舞百戏,赵野人倒吃冷淘,张九哥口吞铁剑,李外宁药法傀儡。还有那杂技杂剧,小曹嵇琴,党千箫管。空地处猴子凌空翻滚,鱼跃刀山,无一不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宣德楼前御街两廊下的正主儿。炭张家的烤羊飘香,宋嫂鱼的鲜鱼沸腾,还有鹿家包子的布旗下鳝鱼包子热气四散,凌娘子的馄饨雪白诱人,更有那州桥夜市诸多小吃摊贩,卖着鲜花干果各色点心,还有那各色酒水酒香四溢。
最中心处的灯山金碧辉煌锦绣交辉,右边是元宵灯会上最有名的双龙戏珠,熠熠生辉。左边的文殊跨狮子,普贤骑白象,缓缓挥动的手指间射出水花。巨型轱辘缓缓转动,早已将水绞上灯山上头的木柜。见赵栩和九娘上来,柜门一开,灯山上便多了一道瀑布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