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陈青眼中的隐忍,九娘轻声说:“当今太后娘娘,乃彭城节度使之女,出身名门,她最看重门户出身,吴王之母是太后娘娘的远亲,很得她的喜爱。而陈家出身平民,表哥的母亲又是因为相国寺风波才入宫的,太后娘娘难免心中不喜。”
九娘小心地看看陈青和赵栩两人并无异色,才接着说:“婆婆说过,世间再无人能像太后娘娘那般自制,恪守大赵祖宗家法,竭力压制外戚和宗室。她的亲弟弟高大人是内殿崇班,可太后娘娘从不召见他。扬王、岐王是太后娘娘亲生的儿子,官家的同胞弟弟,可自从官家登基后,为了避嫌,太后娘娘再没有宣召他们入宫过。所以只要朝廷还要用表叔,太后娘娘她,绝不会让有您这样手握军权的母舅的燕王殿下成为太子。”
赵栩被九娘的话触动心思,胸口起伏不定,他早知道太后不喜自己的母亲,不喜自己的舅舅,不喜自己。可是想起浴血奋战一心为国为民的舅舅被那样猜忌疑心,他就忍不住愤怒至极。
九娘看了看赵栩,强压下想拍拍他的手安慰他的念头。赵栩肯定是为自己的舅舅感到不平。虽然她没有点明高太后对陈青的猜忌,可以赵栩的聪明,恐怕早就心知肚明了,不然不会如此委屈愤怒。若赵栩有意太子之位,他不可能在绘画书法各项杂学上达到那么高的境界,心境高低有云泥之别,时间和精力也根本不允许他涉及那么广。这点识人之明,九娘向来都颇有自信。
陈青笑了笑:“十方僧众,才说了一半,九娘请继续。”
九娘说:“西夏、契丹、二府、太后、皇子的母族,便是这些,吴王已因此占了不少优势。若是官家病情好转,就有立贤之争。可官家如果——圣人贤淑柔弱,天下皆知。太后娘娘必然会选一个性子温顺孝顺为先的皇子做太子,以防止日后两宫不和。燕王表哥素来不擅迎合奉承,就也失去了官家、圣人和性情这两方之力。”
赵栩垂眸,陈青和陈太初面露异色。
“九娘对宫中情势,对太后和圣人都如此熟悉,都是你婆婆说的?”陈青问。
九娘点头:“婆婆对宫中十分熟悉,因我六姐时常随她入宫觐见娘娘和圣人,为防言语有失,婆婆会悉心指导,九娘听了几耳朵,就也记在了心中。”
陈青深深地看了赵栩一眼:“那你说说皇子的亲事和宗室又如何。”
赵栩心猛地一抽,他整个人怔住了,电光火石间,那个隐隐浮现在心中却又抓不住的,似乎清晰了一些,但还不那么透彻,只觉脑中乱轰轰的,胸口被大石压着似的,又烦又闷。
九娘道:“如今宗正寺并无参政之力,宫内大宗正司才有说话的分量,可他们必然对太后惟命是从,这是太后往年垂帘听政的德威。至于亲事,自太祖和武将约为婚姻以来,皇子宗室都娶的是武将之后。太后娘娘、圣人都出自武将名门世家。九娘女学里的张娘子,她父亲如今在枢密院,当初由文官改武官,若是张大人刻意为之,可见谋算之早,志在必得。鲁王吴王两位殿下的亲事,宫中已经准备了一年多。可燕王表哥十四岁,还没有传出选妃的事来,从亲事上看吴王也占尽了优势。日后燕王表哥恐怕难获良配。”
赵栩心头一痛,再也压不住,倏地站了起来,低声说:“好了!不用说了!”
九娘吓了一跳。抬头看看陈青。
陈青沉默了片刻:“六郎坐下。”
赵栩心中烦闷欲炸,一股邪火涌在心间,握了握拳,重重坐下,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陈青又问:“十五皇子又如何?”
九娘摇摇头:“十五皇子的生母,是乐伎出身,这就犯了太后娘娘的大忌。礼部和宗室也不会属意十五皇子的。何况他年纪过小,性情不定。万一以后和圣人不和,二府相公岂不难做?”
九娘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赵栩的神色,看他已经神色如常。她没想到赵栩会这么生气,难道其实他有意于太子一位?会不会是这一两年他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了护住他母亲和妹妹?也许自己说话太过直接了,才令得他这么生气。
陈青笑着说:“甘罗十二岁出使赵国,替秦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五座城池而拜上卿。今日我大赵十一岁的小九娘不输他们。你若是男儿郎,入我枢密院来,将来必定也是使相一位。甚好甚好。”
九娘赶紧站起行礼:“表叔谬赞,还望表叔莫怪九娘胡言乱语。”
陈青站起来,虚扶了她一把,反倒朝着这个后辈一拱手:“我陈青活了三十几载,小九娘你是第二个能让我竖起大拇指赞一个好字的女子。今日表叔受教了,我该谢谢你才是。只是你年纪尚幼,切记对外还是要藏拙的好,莫做那出头的椽子早起的鸟儿。也是我多虑了,你家婆婆已经把你藏得很好。”
九娘不妨陈青这样的英雄这样的地位还如此坦荡诚恳,眼眶一热,点了点头,娇笑道:“九娘记住了。多谢表叔关心。那位能让表叔竖起大拇指的,必然是表叔母。传闻表叔是冰山太尉,幸亏表叔母早就提醒九娘,表叔果然是最和蔼可亲不过的。”
陈青脸色一僵,转开眼道:“六郎,你送九娘过去罢。”
赵栩起身朝陈青拱了拱手,转向九娘轻声道:“你跟我来。”
看着他二人出了门,陈青默默喝完一盏茶,忽然长叹一口气:“既有倾国倾城貌,又有七窍玲珑心,不偏不倚,君子之风,智勇双全,更有一腔慈悲心。确实是一个世间难得的好女子。我陈家得此佳媳,三代无忧。太初,爹爹再问你一次,你可心悦小九娘?”
陈太初长身玉立,双手平举至眉间,坦荡荡君子之风:“爹爹,太初心悦九娘,愿等她长大再诚意求娶,请爹爹娘亲成全。”
陈青看着儿子,顿了一顿,才问:“可是若六郎也心悦九娘,你待如何?”
陈太初一震,心中忽地千思万绪,恍然中,赵栩对九娘的种种浮上心间,似乎有所悟,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青又问:“兄弟情还是儿女情,太初要如何选?”
陈太初思忖一番,正色道:“爹爹,若是九娘和他人两情相悦,不管是六郎或任何人,儿子自当退避三舍,视九娘如妹妹一般爱护。若只是六郎太初同倾心于九娘,太初却也不会拱手相让。就等日后九娘长大了,由她来选就是。她要是愿意,儿子必守护她一生平安喜乐。”忽然陈太初想起了苏昉,他垂眸道:“九娘素来很有主张,太初只想等上三年再说此事。爹爹,还请娘亲别再——”
陈青大笑起来:“好!不愧是我陈青之子。你说得不错,由她选也不错。难道你就会输给六郎不成?你娘随意惯了,只怕这次吓到了孟家,但我的妻儿,为何不能随意!便是公主想要嫁进我家,还要看我肯不肯!无妨。”
※
九娘跟着赵栩出了门,轻轻地扯了扯赵栩的袖子。
赵栩却不停留,径自带她下了楼。立时有四个人从暗处出来,分别守在了三楼和一楼的上下出入口。那瓦子的执事赶紧哈着腰来向赵栩打招呼,守着三楼的大汉沉着声音说:“你们放心,你家这三楼的贵人,进出之间尽可随意,我们绝不侵扰,只是看着别让闲杂人等扰了我家主人而已。”
九娘跟着赵栩到了二楼平台处。赵栩一转身,吸一口长气,手中扇子已经敲在九娘头上,带了三分薄怒叱道:“你这爱卖弄的习惯,这几年又长了不少啊。谁让你乱说的!你可真敢说啊!啊?!”
九娘捂着头雪雪呼痛了几声,瞪圆了眼睛:“你——!那是你舅舅!我当然知无不言啊!”
赵栩心中一甜,却斜着眼睛看她:“傻,你啊,记得少说点少做点少惹祸,懂不懂?你这爱出头的毛病,就是病,得好好治治!”
九娘一愣,心中却也一暖。赵栩说话一贯难听,却是都是为了她好。忽地楼下爆出震天的喝彩,台上的云板响了两声,却是上段剧已经演完了。九娘抻长脖子也看不出台上,忽然想起来,赶紧问他:“阿予呢?”
赵栩:“她今日先去开宝寺供经,恐怕正在来的路上了。”
九娘又问:“官家——你爹爹眼下怎么样?”
赵栩垂首片刻,握了握手中的折扇,长长吸了口气:“我爹爹还没醒。医官每日针灸推拿敷药用药,只是身下已经有了一个褥疮,嘴上的疮毒也越来越厉害了。”想到自己已经要使出七分力,那银挑子才挑得开爹爹的口齿,赵栩默然。
九娘细细问了问其他症状才问道:“我看皇榜上贴出了官家的症状,可有找到什么民间的神医?”
赵栩摇摇头:“欺世盗名者甚多,在翰林医官院一试就不行,娘娘仁慈,也未惩治他们。各地的皇榜恐怕节后才能送到。”
九娘说:“我这几年看了许多过云阁里的古籍,记得有一本上记载过一个古方,好几例病案也和皇榜上说的官家症状相似。都属于热毒攻心。前几日找了一找,找到了。只是药引实在惊人,稍有不慎就怕害得你万劫不复——”
赵栩猛地抬头:“是什么古方?什么药引都不要紧,你说!”
九娘靠近赵栩,在他耳边极轻地说:“牵机药!”
赵栩呆了一呆:“什么?!”牵机药?他浑身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立刻往楼梯上下扫了两眼。她知不知道因为有传闻当年太宗皇帝就是用牵机药毒杀太祖而篡位的!这三个字在大赵,提也不能提!她真是胆大包天!可一想到这样的胆大包天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赵栩竟有点鼻子发酸,方才因皇子亲事引起的烦闷早已不翼而飞抛之脑后。
九娘浑身毛孔都竖着,也转身朝楼梯上下张望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凑近了说:“我知道那是宫中禁药,又有那样的传闻。但是那古方记载,此药虽为大毒,却能逼出热毒,尤其对痈疽这种外阳内阴的毒疮有奇效。只是千万不能过量,一钱要分作二十份,每份用作药引。再配以日常清火解毒的药物即可。”
前世杭州安济坊中有过几起类似官家的这种病例,灵隐寺的主持就是偷偷用牵机药治好了那几人。当时由于牵机药过于骇人,主持找她和苏瞻私下商议后,她们查了许多古籍,的确找到记载后才略为安心。她亲眼看着主持配制药,看着他如何用药,最后看着那几个病人真的苏醒过来慢慢康复。为了查证这个方子,她这几天一有空就在过云阁里查找各种古籍,竟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了。九娘也想过苏瞻不可能完全想不到牵机药,可以他的性子,官家在不如太后在。那牵机药又如此惊世骇俗,他是绝对不会冒险提出此方的。
可即便这病人是万金之体的皇帝,也是赵栩的爹爹。赵栩平时看似不在意,可九娘却知道,越是这样的孩子,越是在意家人。看他对赵浅予的爱护就明白了。阿昉失去自己,至今伤痛未愈,九娘实在不忍心赵栩赵浅予也承受那种丧亲之痛。何况官家在一天,陈青和赵栩母子更为安全。至少官家远比太后更为信任陈青。
九娘吃不准自己会不会给赵栩惹来泼天大祸。她从小荷包里取出那张记载了方子的麻纸:“这是我从过云阁里偷出来的,你先给医官看一看,最好在宫中也找一找还有没有类似的记载。但千万要禀报了太后圣人以后再作决断。”
赵栩接过那折成四叠的麻纸,却不打开,胸中激荡,看着九娘,眼睛涩涩,却只说了三个字:“好,阿妧。”谢谢太俗套,他赵六用不着。
九娘恳切地看着他,怜惜地说:“还有,我刚才说的那些门第出身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也别生气难过。就算你再好,你很在意的那些人里,难免还是会有人不喜欢你。世上许多事就是这么没道理。你只要喜欢那些你喜欢也喜欢你的人,就不会伤心难过了。”
就像她前世一样,自己做得再好,一万个人喜欢,偏偏那个人不喜欢你。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没有那个人的喜欢难道就不活了?就是要活得更好才是,笑得更美才是!赵栩幼时的经历,太后、圣人和官家的态度,肯定伤他伤得至深,比起阿昉失去自己,赵栩走到今日,更是不易。这样一个连她都肯舍命相救的小郎君,赤子之心,仁义大德,才华出众,却因池鱼之殃而被至亲疏远甚至欺辱多年,实在可气可叹可怜可惜。
赵栩听着,心中像着了一把火似的,低声答道:“好,阿妧。”是,旁人喜欢不喜欢我,我本来就不稀罕。
九娘轻声说:“而且太后娘娘不喜欢你们,是因为另有秘事。你若是知道了就不会怪她了。”赵栩也不言语,只深深看着她。
“我婆婆说过,当年太后娘娘还是成宗的皇后时,成宗独宠郭贵妃,想废了官家当时的太子之位,改立郭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太后娘娘性子刚烈,在福宁殿怒打郭贵妃。要不是司马相公带着二府的相公们极力劝谏,当年太后娘娘就要被废,终生要待在瑶华宫清修了。偏偏你娘亲长得和郭贵妃有五六分相似,太后娘娘阻止不了官家,就只能生你娘的气。”九娘说完轻叹了一口气。
赵栩一呆,那位在瑶华宫病死的郭仙师,原来是以前宠冠六宫的郭贵妃!那位被遣去契丹二十多年的质子三皇叔,是她的儿子!这么一说,很多事就通了。想到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九娘费尽心机从她婆婆口中打探来。她竟然为了自己操了这么多的心,打听了这么多的事,找了这么多的书。她在意自己高兴还是难过,委屈还是愤怒。这几日的一腔郁燥,早已烟消云散了。一丝欢喜升腾上来变成一腔欢喜。
“阿妧——”赵栩忽然想起一直要问的那件事,还有怀里藏着的那件东西,柔声问她:“上次给你的喜鹊登梅簪,你是不喜欢喜鹊还是不喜欢翡翠?”
啊?九娘一愣,怎么忽然说到簪子上头去了?
第56章
九娘一呆,还没反应过来:“喜鹊登梅簪?”怎么忽然说到簪子上头去了?
她看着赵栩眼中的小心翼翼和一丝讨好,有些像阿昉小时候送那个傀儡儿时问自己喜不喜欢的神情,不由得心就一软。
赵栩点头:“那是我头一回自己试着做的,手生,弄坏了几回。”他有些赧然,神情一黯:“还是你不喜欢那簪子的式样?”
终究还是说不出要将礼物退给他的话,九娘摇摇头柔声说:“没有不喜欢,好看极了,我很喜欢。只是太过奢靡,我家里姐妹这么多,我不好戴出来。”
九娘顿了顿正色道:“我那时拉了阿予一把,只是顺手。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该我送你谢礼才是。你以后别再送礼物给我,不然我实在亏欠你太多了,心里很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