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腰想起在那个死气沉沉的村子,九王似笑非笑说:“红儿是不是离开太久,连规矩都忘了?”
她没有忘,她只是知道自己更应该做什么。
——
她听到外面有惨叫声,夜色是逃兵最好的掩饰,但他们每个人都在逃到半路就又逃回来,而且每个人都好像被追杀一般聚集到军营的边缘,然后睁大眼,恐惧的看着夜色。
魏子婴半夜被吵醒,推着他的轮椅面无人色盯着他手下的人,像苍蝇一样逃走,又比苍蝇还狼狈地逃回来。
而且很显然在动静闹大之前,他这个主帅还沉浸在酣甜睡梦里,对手下的人心涣散一无所知。
魏子婴脸色之难看不能形容出来,甚至火把的光下面,他的样子比仓皇逃走的士兵更像是丧家之犬。
“你们在干什么?”他艰难问。
回答他的是骂骂咧咧的嚎叫声:“晋军就要打进来了,难道真要我们送死吗?”
谁想送死,蝼蚁尚且偷生,他们不过是顺应生物的天道。
魏子婴脸上的病容好像下一刻就堆积的要死:“你们是大魏的士兵,面对晋军,就打算逃走吗?”
这话问的,不是打算,这些人已经逃走了,只不过被某种东西吓了回来,根本走不掉。
那些士兵想起了什么,脸上更恐惧难形容:“你还是大魏的皇子,你怎么不去抵抗晋军?既然你自己都胆小怕死,何不干脆放我们离开?有什么资格让我们留下来为你送命?!”
魏子婴沉浸在震惊中,也许他这个主帅实在是当得太浑浑噩噩了,心里想的是一回事,摆在面前他还是受不了,正如士兵口中的他,是个娇嫩的皇子。
“不是这样的。”魏子婴哑着嗓子,“……你们吃了大魏这么多年粮饷,居然林到头来,不想履行守家卫国的义务?”
有个士兵脸上不知怎么带着点血,恶狠狠说:“少跟我们说义务,当初老子来军营不过就是为了混口饭吃,还真打算老子为你们大魏国卖命?我可是听说了,连魏王那个匹夫都开始打算逃走,这时候让我们冲出去,还想让我们给他逃走多争取时间吗?!”
魏子婴脸色苍白,吃力道:“你们在说什么?竟敢说我父王要、逃!?”
士兵爆发出难听一阵笑:“做梦吧你!也就只有你还蒙着鼓里,魏王匹夫放弃了你这个残废是儿子,你还在这里对我们耍主帅的威风!”
这些土生土长的魏国人连喊魏王都开始称作匹夫,可见是已经神经有些错乱,都一副要死的样子。
魏子婴被这些神经错乱的人波及,对刚听到的事实还处于艰难的不信中,魏王怎么就会逃走,他是魏国的王,不会的,而且他难以接受的是,他怎么会是最后一个知道,这都不可能发生。
火把照耀到几个士兵,发现他们不仅脸上,暴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血迹,让他们看起来像个血里厮杀出来的样子。
但他们脸上吓到失禁的表情,和“浴血厮杀”早已不能挂钩。
“空气里有毒。”一声清亮的声音打破这些人的癫狂。
这时候没有人会管说话的人是谁,都是抓到稻草一般从声音来处看过去,红衣的少女屹立在帐篷的边上,士兵转过来,那种血流披面的样子,和在棺材村里遇到的一模一样。
红腰的声音顿顿:“你们走不掉,空气中是化骨毒药,你们只要离开空气的范围,身上就会开始融化,所以只能回来,待在有毒的空气里会慢慢死去,但一旦离开,就会立刻死掉。”
等于一个是凌迟,一个是断头,总要选一个死法,但刚才这群士兵已经证明了,他们拼尽全力就要好死不如赖活着,否则也不会逃到毒空气边缘,又逃回来。
少女的话清亮清晰,而因为她说话的冷静,外表的镇定,都让人与此形成巨大反差感到恐惧。
那些面部带着血的士兵一瞬间脸色可怕的如同恶鬼,其实他们身上也有伤,只是穿着衣服的地方看不见,所以才会有一种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全是伤口的感觉。
这话不仅让士兵害怕,整个军营大帐长了耳朵的都在死寂。
这时有沙沙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正好让寂静中的人都注意到,那是一个步履缓慢,一瘸一拐走过来的,浑身是血的士兵。
他好像刚从边缘“逃”回来,也说明他走到更远,所以才回来的这么慢。
而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好肉,刚刚跪在那群士兵不远处,那群士兵就鬼嚎一样避了开去。
那人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抬起头茫然四顾了一下。
“为什么……大家都回来了?”
这声音犹如鬼嚎,他到现在才回来,很明显嗓子里也已经被侵蚀了。
魏子婴在轮椅上颤震不已:“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那群士兵看见了他,猩红一双眼瞪过来:“魏子婴,你竟然用这样阴毒的方法阻止我们离开,一命报一命,我们跟你拼了!”
魏子婴一脸惊悚之色:“不是我!不是我!!”
本来就是一群神经错乱的人,被这样一打击,已经和疯子无两样。他们真的化身成了恶鬼,扑向魏子婴。
正文 164章 有没有脸
凌厉的刀锋几乎在一瞬间切到,将率先扑过来的人狠狠削了出去,那人腰部还缠绕铠甲,但是这样一刀,竟然直接把他的铠甲割裂开,出刀的人似乎还留了力,不然这一刀拦腰斩了他都行。
白面车夫像门神一样站在魏子婴前面,逼视这群敢犯上的士兵。
他眼里和脸上都没有表情,在这暗夜中好像真的是一尊让人望而生畏的雕塑。
那些想扑过来的人顿时怯了,但是腥红的眼珠却盯在白面车夫的身上,好像两个血窟窿,实在很渗人。
但白面车夫不是常人,比这更恐怖的他都见过,他冷冷扫过这一群人,只要他们敢越雷池半步,他手中的刀自然不会留情。
魏子婴还惊恐地看着那些人,他仿佛全然没有适应这一番变故,爬满他那一张脸的全是各种各样的恐惧和惊惶。
但其实,恐惧是在军营里开始蔓延,那些士兵的脸上,在血污的掩盖下面也都是害怕。不管站在远近的人,是什么身份,只要身处在这片地面就都是被现在未知的变故支配了情绪。
九王拢着衣袖,从帐中走了出来。
他看着火光下人人的脸色,微微露出了一笑。这一笑更显出他妖魔的本质,让周围所有充满敌意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士兵们没有发泄的窗口,都血红的眼睛咆哮道:“都是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王族的人搞的鬼,我们不过是你们用来踏脚的一块石头。”
九王说道:“你们不贪生怕死,为什么本来已经逃了,现在又要回来?”
就好像讽刺的巴掌刮在这些人脸上面,恼羞之后就是怒,但是他们盯着九王,这个人是他们惧怕的妖孽,但是魏子婴那个蠢货的旁边又有人拿刀看着,他们这腔怒气好像找不到出口。
这时,那个最晚回来的士兵,忽然晃悠悠趴在了地上,众人以为他终于昏迷了过去。
可是,随后,他身上铠甲爆裂开来,有一团血肉从裂口的地方流出。
那群疯了的人这下更疯,都远离那个已经爆体一样死去的人,有个人癫了起来,说道:“我们横竖已经被害成了这样,为什么还怕他们!?”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然后目光转向了九王。
逃走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看到这火焰下密密麻麻的人脸,就知道他们的数量众多。这么多人,哪怕一人挥一拳,九王和魏子婴这几个人就会像柔弱的肉体被击倒。
只要人还是肉体凡胎,双拳总是难敌四手。
九王目光动了动,刚意识到这群人的反常,就看到这些人已经迅速分成了两拨,一拨朝着九王冲来,一拨向着魏子婴。
白面车夫警惕地把刀横在胸前,阻拦者他们。
有人挣扎出一丝的理智:“这些王室的败类一定有解药,他们才不会牺牲他们自己!”
“对!让他们交出解药,不然我们死也要拉着陪葬。”
红腰实在没想到变故来的这么快,她以为说出那番话,会让这些人对眼下有个清醒认识,毕竟只要暴露在空气里呼吸的人全都中了毒,要是他们能拼全力守住这里,和晋军周旋到底,大约还是有点机会活下来。
但没想到,他们都认定了王族的人不可相信。
魏王宫那些人,好歹也统治了这片土地三十余年,究竟做了什么,居然如此不受信任。
红腰迅速朝九王看去,九王身上还披着大氅,这大营夜里温度骤低,帐篷又不保暖,至于炭火一类,九王从来不用。
对着那群气势汹汹的人,九王眸光暗沉浮现幽光:“我知道解药在什么地方。”
那群人本来蓄势待发,但是好像没想到九王如此识相,居然还没怎么地主动就交待了。那些人脸上距离火把近的都划过惊喜,相信其他人黑暗中的心情也很跌宕。
“在哪儿?”距离九王最近的一个人低声问。
九王说道:“就在大晋人的手里。”
也就是马上要打到这里的晋军,就是天然送解药的一群人。
那些人没有想到,甚至攻击到魏子婴面前的人也停下来朝这里看着,有人不相信:“胡说,怎么可能在大晋人手里?”
马上有人高声愤怒:“他是在诓骗我们去为他们打仗送命,大家不要上当了!”
所有人又激愤起来,还有个疯的直接挥舞着长刀砍了过来,这些人逃命都还带着兵器,明显也不是傻的,知道现在乱世时,空手就算跑出去也活不长。
白面车夫眼里精光一闪:“找死!”
他立刻出手,两把刀撞在一起,但结果毫无悬念,另一个人长刀脱手,甚至虎口被震麻了,瞬间跪在地上。看起来就好在还在对魏子婴行跪礼一般。
那厢九王说道,“晋军明日一早就会到关外,你们迎不迎敌结果都是一样的,魏王宫的那些人,不出意外现在已经弃城逃跑了,现在还在这个军营里的,都只能靠自己挣命。”
士兵们大惊失色:“果然都是你们王族的阴谋!”
这智商难怪只是个士兵,红腰清亮的声音再响起来:“王族的人都跑了没影,九王和所谓的三皇子却还在这儿,莫非还想不明白吗?”
王族跑掉的人谁还管魏子婴和九王的死活,不过都是一条绳子的蚂蚱,还互咬什么。
一身红衣的红腰也很扎眼,有人提刀指着说:“小心这妖女妖言惑众!”
“她没有妖言惑众,”九王面色带着薄凉的笑,“毒素是散在空气中的,没有人有解药,你们现在可以造反,但是就算杀了主帅,杀了本王,你们的命多活一个时辰。不杀或许还有余地,你们可要想好了再动手。”
那些士兵有的觉得眼睛一热,用手一摸,发现留下来的是两行血泪。顿时眼前的视物都模糊起来。
九王没什么温度说道:“本来胜算就不大的对战,现在个个残兵败体,我看仗也不必打了。”
之前的战术还是在他们的基础上做的调整,现在一个个则是成了老弱残兵,想来大晋打进来的时候,直接弃械投降比较合适。
人就是这样,牵着走的时候不愿意,反而是激两句,倒好像个个都还像了个人样。
那士兵有人红着眼睛:“你看不起我们?”
九王看着那人,一句话就结束了一切:“自古以来的战场逃兵,什么时候被人看起过?”
忽然间听到一声呕吐,是魏子婴扶着轮椅干呕了起来,白面车夫面无表情看他一眼,魏子婴好像要从轮椅上掉下来,这副窝囊的惨样,被他不远处的士兵看了个清清楚楚。
有人眼里露出不忿,有人是嫌弃。
所有人才中癫狂中回过了神,这就是个被魏王老匹夫发配的皇子,完全没有价值,魏王宫的其他子嗣都跑了,只有他还留在这,肯定是被魏王遗弃了。
他们刚才居然会觉得,这种人身上会有解药。
他的命和他们比起来,在魏王眼里有什么区别,说到底都是一样不被放在眼里。
这反而削减了他们对魏子婴的敌意,但不远处,还有一个衣裳整洁,临风玉树的九王殿下。
这位殿下,所有人都知道他被嫌弃,所有人都知道他不被待见,但也所有人都不敢对他怎么样。
有人颤声问:“为什么我们军营里有毒?解药真的在大晋人手里?”
九王慢慢说道:“如果有人知道军营里有毒,又怎么会来这里,你的问题恰恰问错了。”
在这里的人都不知道,除了来魏国的路上那个意外的村子,红腰若有所思。
至于解药在不在大晋人手里,九王看向魏子婴:“三弟想必知道,晋国强盛可不是靠的侥幸,他们的大军想要经过雁北关,必须有能克制毒素的解药,就算眼下没有,他们军营的医馆和军师,也会办法跟对策。”
一个强有力的军营部署,一定严密而严谨,不会像雁北关这些残兵败将一样,纯属跟闹着玩一样。所以九王把解药寄希望于大晋,是很有道理的。
但魏子婴现在什么决定都下不了,他脸色惨白,躺在轮椅上像个抽风随时过去的病人。
真的是,越看越让人没眼看。
红腰心里疑了疑,她好像在魏子婴身上看到了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可魏子婴现在颤抖的脸简直如同鬼。
她一向觉得自己的直觉很诡异,当下也没有去深究。
“你们,真是耻辱。”有人颤抖着说道。
红腰讶异地发现是白天那几个将领之一,他从帐篷中刚走出,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看着那些士兵的方向。
那些士兵里有人跪下,充满懊悔和痛哭流涕道:“将军!我们不逃、就没有活路了!!”
那将领脸色又白了白:“你们逃了,又有什么活路?”
这下没有人说话了,他们个个都没有人样,而逃兵无疑是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就算活了下来,也没有脸,但现在这世道,谁还管有没有脸呢?
“我们都被不知道的人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