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人打开,揽月从院子外走进来,笑的言不由衷:“君公子住的还习惯吗?”
对方回答的也心口不一:“贵府的招待太好了。”
“那就好。”揽月点点头又说,“总不好让客人不满意的。”
九王笑笑,若要他满意,这里的人怕是要不高兴。
揽月顿了顿没说话,九王说道:“若是可以,这两位也不用辛苦了。”目光看了看旁边的两个婢女。
揽月挑了挑眉,这是在对她们分配的婢女不满意?她当然不知九王的癖好,但这却让她心里一动,面上微微一笑地:“之前君公子提到了红儿,莫不是喜欢红儿来这里?”
九王看了过来。
揽月叹气:“不过红儿病了,肯定不能来。”
九王不动声色:“病了?”
揽月佯装叹气,眼角余光却看在九王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这个人的城府,说好听了不比公子差。
可九王下一句话不高不低地抛出来:“贵府不是怀疑我和我的人下手吧?”
揽月狠狠激灵了一下,接触到对方嘴角,一个不深的弧度,却好像隔着一层纸纱,只不过没有戳破。
揽月冷静下来,又盯了盯九王,转身要走。身后传来声音:“……可否让在下看了看红儿姑娘?”
因为这话让揽月留住了脚步,她生生笑出来:“你去看红儿?”似乎眼角眉梢都在问为何。
九王的神情没有变化,又或者说他只是隐去了笑容,轻轻说:“在下略通医术,也许能为家主分忧,解除一下前面的误会。”
居然是这样听起来完全正当的理由,揽月看了他半晌,或许不明白更深的意思,但能明白这句话不是在开玩笑。
揽月最终摇摇头:“这我做不了主。”然后就真走了。
玉烟去的是白面车夫那里,同样的一无所获,白面车夫甚至是一个字没说,就差用冰冷的威压让玉烟明白她错的多离谱。
玉烟被气了出来。
但两个丫头的疑云越来越重,直接去谢衣跟前告状:“公子,红儿可没时间耗呢!”……
谢衣最近翻遍了藏书楼的古籍,里面有几卷藏书讲到了梦魇之术,破解的方法却都称得上异常凶险,应该说看过之后,宁愿红腰这么睡着,也不想尝试书中记载的那些法子。
揽月和玉烟情绪都低落,她们商量谁留下给红腰守夜。
还有一点,就是那些药浴,是否还继续给红腰用。
这个只有谢衣有资格做决定,一番沉吟之后,谢衣将红腰抱回了院子,在他的看护下进行处理。
毕竟梦魇术会引发什么后果很难说,他这种做法也可以理解。
从前红腰为谢衣守夜,往往是她固执要坚持,谢衣拿她没法,也就同意了。
现在谢衣看着床上红腰的睡颜,大概有一点能体会到非要亲眼看着才放心的感受。
谢衣把剩下的千机草研磨成汁液,涂在红腰的唇上,千机草因为药效剧烈,有毒性,所以一直是外用以毒攻毒,但是真正吃进肚子里,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会增添风险。
可是谢衣觉得可以尝试,红腰现在已经不会更糟糕了。
他倒了一杯水端给红腰,帮助她把唇上的一点千机草汁液冲进了嘴里。谢衣看红腰的脸色慢慢烧起来,他的手一直把着红腰的脉门。
如果这种方式可以继续给红腰洗髓,哪怕她此刻在梦魇中,感受不到,谢衣也愿意等她醒来不会面对一个残破身躯。
脉门没有显示出有继续恶化的迹象,谢衣放了心。
正要收回手的时候,他的手反过来被人握住。是红腰。
谢衣看着红腰快要烧起来的面颊,心知这还是千机草在她体内起的作用,而不知是什么原因,让红腰在昏迷中,紧紧拿住了他的手。
谢衣尝试叫了一声:“红儿?”
拉住他的手力气更大,似乎有反应,好像又没有。
谢衣一时坐在床边不得动,或者说他强硬收回手也是可以的,但不知为何他不想这么做。
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拿住衣袖给红腰擦了把汗,红腰清秀的五官此刻更显立体。
“银蝶粉。”红腰张嘴说道。
谢衣下意识道:“什么,红儿你说什么。”他当然听见了,而且听的很清楚,银蝶粉。
红腰眼睛是闭着的,睫毛都没有动一根,看起来她是安安稳稳地睡着。
可是嘴里,她依然在说话:“梁川所有人,都死于银蝶粉。”
此时红腰说话的语气也跟平时不太一样,当然应该不同,她现在是没有自己意识的。
不管她现在梦到了什么,梦里正在有人死去。
谢衣更无法将自己的手拿开,虽然他知道这么做也没有什么用,还是轻轻回握住红腰的手心,希望这份暖意能传进她梦里。
梁川,红腰刚才提到的梁川,好像是一个地名,但五国中现在所有城池,并没有一个叫梁川的。
那又是什么呢?红腰破碎的记忆中,不知有多少惊天的秘密,她梦魇中不管说出什么,谢衣都不会太惊讶。
梁川所有人,听起来是近乎屠城的惨剧。
谢衣有些幽沉地闭起眼,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这个世间,那些血腥厮杀在烟尘之外,被乌巷山阻挡了。可是红腰有些湿冷的手心,正在提醒他这个残酷的现世。现世没有安稳。
他会把这个女孩子救回来,是因为她倒在坟墓上的样子,就好像代表了这乱世苍凉。
谢衣的手指穿进红腰浓密的发丝中,像是感受一缕他从不曾感受过的温柔。
就在谢衣几乎沉溺进的时候,忽然一道闪电似的尖锐刮过他的内心,他霍然睁开眼。
谢衣把手抽出来,几乎箭步走到书案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那一封拜帖。
这是乌衣门第时隔几十年,收到的第一封拜帖。来自那位君策。
谢衣把拜帖缓缓打开,看见上面熟悉的两行字,是不失礼节的问候,但重点从来不是这字。
谢衣从请帖上,抠下了一点粉末,放在鼻端下嗅了嗅。
这些泛着银光的银粉末,在曾经那个天下太平的年代,每家门阀世家都会在请帖上撒一点,请帖的高端华美,彰显了这些世家的身份。
这君公子递上来的,正是这种帖子。
谢衣把粉末弹了出去,没错,正是银蝶粉。
谢衣手上的拜帖被他抛回到桌上,他有些心气浮涌。银蝶粉,就在眼前。
——
第二天早晨,宅中好像一切一样,又好像不一样。但是九王的院中,他手中捏着一卷书,在树下低头。
然后就有一片拜帖像风中树叶一样,飘在了他的书上,遮盖住他本来要看的那页。
谢衣是有武功的,刚才那拜帖他用一丝内力,就可以平稳送到九王面前。
此刻,谢衣拢着袖,从院门口徐徐走来,身后带着玉烟和揽月,还有宅内的十二门将。
九王看着那拜帖,似乎有些不明白,抬起头对谢衣笑了笑:“这是什么意思?”
“君公子不必装傻,”谢衣沉沉看着他,“这拜帖上涂了什么东西,想必你一清二楚。”
可九王偏偏就是合上了书,连带把那拜帖也合起来,挑起了眉。
谢衣慢慢开口:“拜帖上用的粉末,都是金粉或者银粉,银蝶粉看似外观和这两者没差别,可性质天差地别,为什么要在小小拜贴上动用银蝶粉这种东西,君公子,你解释一下吧。”
揽月的神情,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九王,这张拜帖,最先是经过她手里的,然后才转交给红儿。
九王现在笑的云淡风轻,伸出两根手指,把拜帖从书中夹了出来,慢慢道:“家主要解释什么,既然家主知道这么多,也该知道,这银蝶粉……是没有毒的。”
揽月还好端端站在这里,银蝶粉要是能毒死人,谢衣也不会有闲心出现在这儿。
揽月压住愤恨,却还是不得不说,转头看谢衣:“公子,咱们后山上就种着好些银蝶草。”
银蝶粉就是这些草的粉末,很不容易生长出来,但的确没毒,她们后山也有。
谢衣没有看揽月,根据这几句话他已经能判断出九王对此什么都知情。
“你说的对,银蝶草没有毒性。”谢衣眸子清幽,“但那是对世上大多普通人而言。有人会因为小小的花粉过敏而毙命,恰巧这世上有一族的人,银蝶粉的粉末,对她们来说就是致命的。”
谢衣没有明说,这一族的人,就是红罗一族的人。
正文 144章 公子,王爷
九王慢慢从树下起身,却好像在百花中一样闲适,他看着谢衣:“照谢公子所说,这银蝶粉是致命的,那你那位中了银蝶粉的婢女,现在没命了吗?”
谢衣眸子深处紧缩起来,当然没有,红腰现在并不是死了,而是所谓的梦魇之术。
九王宽袍大袖立于树下,和谢衣相对而站:“家主担忧婢女,心意可以理解,但在下千里迢迢过来,可不是为了要人命的。”
谢衣听出他弦外之音,慢慢幽深道:“那你要的是什么。”
九王笑笑,似乎觉得比较有意思,他来这里到现在,都没有人问过他要什么,现在发现了银蝶粉,这句问话就随之来了。
九王悠悠地:“谁知道,也许跟家主一样呢。”
揽月冷冷的:“你说你略通医术,通的是哪里的医术。”是不是西疆西域那些歪门邪道,让人入梦之后醒不过来。
九王再次看了看揽月,目光若有星光。
谢衣这时让揽月退回到人群里,自己踏前一步:“君公子很会把人引入你自己的话语中,不过在下没有忘记,想让君公子解释拜帖上之所以有银蝶粉的来历,而并没有对公子说其他。”
九王骤然笑起来:“谢公子又何尝不会把人引入你的话语中。”
谢衣此时依然笔直地走过来,那边厢好像有风吹过来,因为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在谢衣和九王的身上,所以大多数人都没有去注意。
而等注意到的时候,谢衣脖颈上架着一把雪亮的长刀,让他停在了九王的一步之外。
揽月的惊呼终于迟迟传来:“公子!!……”
谢衣的面庞还是那样,好像这刀架脖颈,一点没有威胁。
旁边是白面车夫,忠实地贯彻着有人近身九王一定距离,必定出手阻拦的原则。
揽月声音颤抖:“他不是被关了起来吗?怎么会这样?!”
揽月不相信是宅内的机关有异,或者看守的暗哨不力,这些都不可能发生。
可白面车夫这时一身冷傲地站在这里,颇有几分睥睨的滋味。
谢衣唇角微动,声音淡淡传出去:“揽月不要随意慌张,毕竟这世上武功再高的人,也抵不过一管迷药。”
不是暗哨们武功不济,没有看住白面车夫,是白面车夫身上,本就藏了致使五头牛都可以昏倒的迷药。
揽月还是不信,那还有密道呢?她们的密道怎么可能被破?
九王看着谢衣的眼睛,从那里面没有看见一丝一毫慌乱:“看来家主之前同意那位姑娘带我去密室见车夫,也是家主想好的。”
谢衣也和九王对视:“我得看看传说中的君公子,到底聪明到什么地步。”
能走过一遍密道就记住,还破解了阵法,让揽月都无法接受甚至崩溃。
原本展示给密室,是让此人知难而退,却想不到,此人是可以把任何难都化为无的存在。
白面车夫就像木桩一样举着刀,好像在九王面前,他就化作了一尊石头。
九王低低笑了笑:“把刀放下吧,车夫。你的武功,远不是谢家家主的对手。”
能让白面车夫接近,也都是谢衣故意的。
白面车夫心中没有那么多的疑问,他只是在听到命令的时候,就垂首放下了刀刃。
远处的谢氏族人才松一口气,揽月满脸苍白。
谢衣脸上,竟有一抹轻轻笑意:“君公子是不是经常遭遇到这样,似乎你没有做什么,罪名却最后会扣到你头上。”
你没做,但是你有意引导了。
借刀杀人与亲手杀人,可有什么区别。
白面车夫看到谢衣就知道他没有别人那么好糊弄,就尽责地站在九王身旁。
谢衣说道:“换个地方聊聊。”
半个时辰后,谢氏族人离开,白面车夫随着九王和谢衣对峙,但他在谢衣眼里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银蝶粉同样有诱人入眠的功效。”谢衣开门见山,戳了九王的纸面具。
九王一笑:“是,银蝶粉有这个用法,我也要确定家主身边那个红儿,是不是我要找的红儿。”
谢衣说道:“你是红儿什么人。”
九王眸子难得深邃:“家主是她的什么人,我便是她什么人。”
谢衣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是吗?红儿是我的亲人,也是君公子的亲人?”
后半句话带着询问。
九王神色敛了敛,没有答话。
谢衣淡淡一笑:“看来君公子说的可能也未必,现在红儿深陷梦魇,君公子若想无损从乌衣门第走出,只怕还要公子拿出诚意来。”
话已至此,几乎没有和解的余地,红腰的生死康复决定了他们自己的命运。
九王微微地露出一丝寒凉之笑来:“原来谢公子,已经把红儿当成了你的亲人。”
谢衣看着他,良久从他面前离开,他不会留太多时间给九王思索,因为多一分时间就是红腰多一分危险。
——
回去以后,红腰依然在“睡”,谢衣伸出手抚着她的脸颊,不知是不是为她从前的遭遇感到痛心,是那种类似感同身受的苍凉。
红腰真实的年龄或许比她现在的有些差别,但终究不会差太远,银蝶粉让她沉湎梦魇出不来,足见往昔的那些记忆正在纠缠她。
他似乎明白了那位君策的做法,便是要唤起红腰的记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