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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王周围的禁制,在宅中也形成了气候,君公子会弹奏山河赋,三十年前的古老曲子。而且弹得入木三分,让人觉得他如此年轻为什么会这么不详的一首曲子。
因为山河赋,是国破家亡的一首曲子。
院子周围的人,已经离开了,白面车夫像门神一样独自守着九王,就好像从一开始,一直都只有九王和他两个人。
直到白面车夫看到那一道瘦削的身影,一步步朝院子里走来,走近了,他就看到了许久没见的红腰的脸。
那一瞬间白面车夫不知道自己的心头有没有一丝波动。
“车夫。”红腰叫他一声。
白面车夫目光暗沉,“红腰。”
红腰淡淡露出一笑:“王爷在吗。”
其实九王必然在的,只不过这句话,就好像约定俗成例行公事一样,在她和白面车夫之间,上演过千百次。
白面车夫往旁边让了一步:“你进去吧。”
红腰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就踏进了院子。院子在她踏进的一刻,再次响起了琴音。
又是山河赋,不徐不疾的调子,一首曲子可以弹出很多味道。
红腰没来过这个院子,这琴音正好指引她一样,让她顺着走过去,就找到了九王所在的地方。
于是在她看到九王的时候,琴音停了。
九王撑着手坐在琴边,目光幽淡地看着红腰,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的见面,气氛自然不同。
红腰走上前,再次低头:“王爷。”
九王看着她上前,可以看见从身形到面貌都是曾经那个红腰,可唯一的,气质不一样了。
“谢衣肯让你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红腰眼眸带上一抹萧索,“是奴婢要来的,奴婢要见王爷一面。”
九王嘴角淡淡一笑:“见我,是想要告别,你决定永远留在这里,不再走了?”
红腰无声息地站在琴边,半晌,才声音平平地开口:“王爷请不要取笑婢子。”
夜风寒凉,九王换了个姿势坐着,接着问红腰:“说一说自我离开大晋的那一晚,你发生的事。”
这一段时间,是他们和红腰的空白,导致红腰失踪许久的关键。现在,红腰要亲口把这段空白补起来。
“奴婢当晚,拿到了王爷给的血蛊。”红腰看向了九王,那瓶血蛊,是两人之间最后有交集的地方,“奴婢明白,只要时机得当,就会一切按照王爷计划,血蛊让晋王昏睡后,奴婢就可以借脑中地图离开大晋王宫。但是,就在当晚的温泉池,晋王却识破了奴婢的身份。”
红腰的身份在那时就是九王身边的一个婢女,不存在识破不识破。
可红腰这句话,分明就是在说,晋王御天行,竟似知道了她另一重身份。
九王顿时眯起了眼:“他怎么可能?”
红腰声音深幽:“似乎是晋王身边有人,告诉了晋王什么。他想要让奴婢对他认罪。”
九王眼眸愈加地深:“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晋王身边有那样的人,九王居然毫未发觉?
红腰声音幽淡:“奴婢无从得知,血蛊全部倾倒在了温泉池,一池的血水,晋王想要杀奴婢,奴婢只好先动手。”
就好像回到了那个夜晚,红腰随手拿过一盏银壶,直接敲到了晋王头上。
趁着混乱,士兵还没有搜查到温泉池,红腰立刻想从最隐秘的宫道逃窜。
但因为事情已经背离了原计划,一整瓶血蛊在温泉的滋养之下,不知道会有什么效用。红腰心里没底,只想第一时间离开大晋王宫。
但是大晋的铁卫兵分四路,从四面包抄红腰,红腰逃到半路也才知道,御天行竟然大难不死,甚至,好像没有被血蛊怎么影响。
盛怒之下的御天行,不仅在皇宫布下罗网,看到过了几个时辰也没有红腰被抓到的消息,他几乎没有迟疑地,派出了所有兵力,直接围住了晋国都城。
几个时辰之间,红腰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逃离了晋国都城。
红腰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躲避了宫里的追杀,逃到了宫外,却想不到,宫外依然是一片天罗地网。红腰只能选择继续东躲西藏,可是她只是一人,困守愁城,无人支援,很快红腰就认清楚了,她不可能在这样情况下还逃得掉。
冷静下来的红腰,只有引颈待戮。
她在大晋官兵追来的道路上安静的等,等到很长时间过后,那些听闻而来的官兵,就看到了他们苦苦寻找的小婢女。
接下来,血溅马蹄,横卧无息。
不管晋王知道红腰多少秘密,可他来不及告诉所有的大晋官兵,官兵们看见倒在马蹄前的少女,只是一阵愕然。
其实他们奉命的,是活捉,并不会想要红腰的命,可是,红腰自己先“死了”。
大晋官兵由此回去复命,虚弱之极的红腰,死撑着一口气,想要逃离大晋,可没多久她就不辨了方向,甚至没有了意识,似乎只是盲目地在走。
到最后,她就撑不住倒了,倒在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再醒来,天地已大变。
九王一直听她说完,说到醒来之后,她的语气明显的变化。
他再看向红腰,记忆被拉回到那么久远,惨烈的那些画面重温,她却好像说的无比平静,只是在旁观别人的故事。
发现九王在看她,红腰立刻垂眼,整肃神色:“奴婢万没想到王爷也会来此。”
她的样子,应该是天下人都以为她死了,包括九王。
九王反问:“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红腰怔怔的,从前她猜不到九王心思,现在依然不能。
九王声音清晰的像珠子落地:“因为本王对自己的人,一向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
红腰在九王的院子里待了一个时辰,不算长,也不算短。她回到了谢衣那里,玉烟立刻上来查看她,看她完好无损,才松一口气。
可是红腰眼睛却泛红,走路也有些摇晃,她咬牙对玉烟说:“今日我就不伺候公子了,告诉公子,我回去休息了。”
说着她真的就踉跄走向自己房间,并没有要去书房见谢衣的意思。
玉烟觉得是不是还是出事了,那个君策公子那么邪门,见了揽月一次就让揽月闭门不出,现在红儿也这样,暗暗觉得此事还是不简单。
在九王说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时候,红腰心里被震惊填满。可这都比不上九王接下来说的话。
“你不是想要见我。”九王含笑,“你也不是有话要对我说。你只是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担心我的到来,会不会让这里变得跟外面那些人一样,亦或是我会不会像对待外面的人那样,对待这里的人。”
这番话,当场听得红腰变色颤抖,与她对比的是九王的笑逐渐淡下来。
“你不必担心。红儿。”九王盯着她的眼睛,叫出了这两个字,看到她眼中光芒颤抖,“谢衣不会让这里受到我的丝毫影响,他比你以为的要有力量保护这个地方。”
乌衣门,存在的时间比红腰的年龄都长,长的多了。连九王都不被允许踏足的地方,这里的家主,怎么会是你一两句话,就能穿透的人。
九王妍妍的笑声还在耳畔:“红儿,你总是这么有牺牲精神。你心里在想,如果我想对这个地方不利,你就拼着跟我一起离开,好叫这地方继续存在。倘若是,你口中的‘公子’真的有彻地之能,让这个地方可以不被我影响,那么你就可以安心,继续——留在这里。”
红腰所有的镇定都被九王撕碎,她仿佛又回复了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婢女,那个她以为已经永久脱离的不安状态。
九王永远不会说假话,不会骗你,他就是把真相给挖开,把你的心给撬开。
甚至你成功欺骗了自己,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九王收敛了笑,慢慢问了红腰一个问题:“红儿,在你眼里,我是恶人吗?”
只是把真实展现给你看的人,算不算恶人。
九王说:“你是希望一直被蒙在鼓里,等到发现的那一天再悔恨。还是我把事情告诉你,让你自己去做选择。”
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受了伤,其实只是你自己吞了麻药。
红腰不让别人靠近九王,但其实她自己靠近,结局也一样。
正文 147章 以柔克刚
红腰的心动摇了,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她不再是那个从晋国逃出来的红腰丫头,曾经她以为自己身上有死亡的气息。
就好像一把剑蒙了尘土,它就不再是锋利的,现在的红腰,周身都有柔和包裹。
红腰在自己房间度过了下午,晚上如约回到谢衣身边。
她看着桌前执笔的谢衣,眉眼温煦:“公子,奴婢今天想为你沐浴。”
谢衣握着笔的手就顿了顿,他沐浴的时候和更衣的时候一样,都不是必须要人服侍。
但红儿既然有心。
谢衣笑了笑:“好。”
半个时辰以后,谢衣净手完毕,书桌也被收拾干净,两个宅中的小厮就连忙把备好的热水抬进来,然后把屏风架设好。
红腰走上前,为谢衣宽衣,一盏琉璃灯放在浴池边,温暖昏黄。
宽好外袍,谢衣穿着薄薄一层里衣就走入浴池,弥漫的雾气遮盖了他的脊背。
谢衣的身子也是贵公子的身子,如果不是肩胛骨的地方,有一道暗伤,红腰会觉得他就是传说中帝京浮华里的贵门公子。
她不由自主用手巾擦到了那块暗伤,看起来有年头了:“公子的肩膀是怎么伤的?”
谢衣由着她擦拭,慢慢说道:“很多年前为了救人留下的。”
红腰盯着那伤口:“这是贯穿伤,公子是挡在了要救的那人前面吗?”
跟人打斗是不会留下这种伤口,伤口平滑,没有多余的豁口。
谢衣嗓音中含了笑意:“莫盯着我的伤看了。”
红腰垂下眼眸,脸颊被熏蒸的有些热气。她掀开谢衣臂膀的袖子,细致地为谢衣把手臂都擦干净,因为谢衣每日不间断练剑,手心和手臂,都是能够看出来。
拧干了手巾,红腰把它挂在一边,正要取过旁边的药材给谢衣放到水池里。
谢衣突然抬起湿漉漉的手,捏住了红腰抬起的手腕。温暖潮湿,却带着谢衣特有的不轻不重力道。
“红儿,不必拿药草了,今天随意就好。”他说。
谢衣的药材是用来巩固内功的,用温泉热水浸泡,抵得别人经年之功。但今天,他不让红腰这样做。
红腰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听见谢衣说:“过来。”
红腰赤着脚,绕到了谢衣的身前,慢慢在他浴桶边跪了下来。
她两只手搭在浴桶的边缘,就这么盯着谢衣看。
谢衣额角和发丝上都挂着蒸汽,有一滴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下来,落到了水里。
红腰笑了笑:“奴婢想起玉烟说过,说奴婢会留在宅院里,完全是因为垂涎公子的美色。”
她如此一本正经说出来,谢衣不由拿过手帕擦了一下眼眉,含笑:“美色有什么不好,天下人人都想要一副好皮囊,自然人之常情。”
红腰支在浴桶边,谢衣就这样好,不管你跟他说什么话语,尴尬的或是不尴尬的,他都能笑着接下去。
谢衣看红腰手腕上,还有一圈他刚刚捏过的水渍,不由用手帕也给她擦了擦。
因为这点温暖让红腰愣神,接着她赶紧别过了脸,让一滴泪珠不动声色落入浴池的水里。
水里很多雾气,完全能遮盖红腰这一滴眼泪。
红腰想起在很久以前,她也这样落过一滴泪,她以为那个时候她的良心就随着眼泪葬送了,可时过经年,一旦那段记忆没有了,她成为“全新”的人,她依然还是那个改变不了的她。
那个时候是在赤丽城,关城主夫妇手下,她想要救下被无辜连累的“哑女”,却被哑女一刀捅心,从此疤痕缠身。
现在她心口没有了疤痕,可是心里面还是空荡。
“这世上你付出真心,未必能得人真心回报。但我们并不是因此就无路可走,因为我们选择自己的路,本身就是在坚持。”谢衣静静地说道。
这本来就是个容易让人心灰意冷的世道,如果不捂着一颗心,那么自己就会先让自己走投无路。
红腰真心实意地看着谢衣:“公子今天说的话,奴婢会永远记得。”
永远是一个很漫长的词,人的一生却不可言喻,特别是红腰这样的一生。
谢衣抬手在红腰光洁的额头上拂过,“红儿,其实人经历的所有事,都并不会真正的忘记,只是藏在深处,你若不想碰,它就不会出现。可若是你自己认为珍贵的记忆,不管过多久,它都不会被你遗忘。所以,无需恐慌。”
谢衣能从红腰的面上,看出她的平静下的波澜,她第一次担心会忘记的记忆,和以前那些血腥厮杀不同,这一段是她根本不愿意封存于心的记忆。
“不管君策对你说什么,都不要听。”热气之中,谢衣神情坚定。
怔了良久之后,红腰抱住谢衣伸过来的手臂,慢慢将脸颊贴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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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王在宅院里住,感到焦躁的不只有门第中的人,还有九王身边自己的人。
白面车夫沉着脸问道:“王爷,您说会赶回魏国去,是什么时候?”
九王根本没说还要在这片山中待多久,也没有暗示任何接下来的行动,白面车夫在旁边跟着终于觉察不妥。
九王却笑了笑,语气淡淡:“人人都想在这片世外静地多待一待,你倒是迫不及待想离开吗?”
白面车夫纹丝不动的脸孔,下面是黑暗波涛:“属下手中有刀,只有在外面才不会生锈。”
有人适合岁月静好,有人渴望厮杀疆场。
九王看向院子外,有意忽略白面车夫这一句话,笑道:“昨天还有小婢女给我送琴,今天连送琴的都没有了。”
大约已成为门第中最冷清的一片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