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腰大白日的从床上惊醒,自己身上的衣裳冰凉地贴在身上,那是流了汗以后又冷了,而且她的身体还是蜷缩起来的,好像下意识的自卫反应。
红腰眼神看着虚空处,在那短暂的时间她有点大脑空白,等一点点眼里有了焦距,她才注意到自己在哪里。
外面有蜂鸟在叫,红腰冷的受不了,起来抱紧了身子,心里的疑问形成窟窿,在不断放大着,九王,要告诉她什么?
谢衣对她说了,九王说的话,都不要听。
她自己也曾警告过其他人,不要靠近九王。
但是万里隆冬灯下黑,她发现自己就被困死在那灯下黑里,做着一个死循环。
红腰走在那小路上,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她只是想听九王要说什么,她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九王说她会悔恨,她并不觉得是真的。
所以她想知道,九王要说什么,如果是她记忆中以前的事,她发誓自己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谢衣说的对,有些记忆如果真的很珍贵,那她总能想起来,九王如果告诉她什么,她一定不会因为那些话就动摇。
不会的。红腰心里这样想。
宅子因为雾气的原因,显得比平时有些失真,看着那些沉浸在雾霭之中的屋顶,红腰有种真的超脱凡世登入仙京的感觉。
她心里又定了一点,普天之下,只有谢衣的宅子能让她产生安宁。
于是,捏了捏早已冷汗浸湿的手,红腰抬头看到了九王院子的大门。
就算是浓雾,也不影响白面车夫的身手,红腰甫一靠近,白面车夫那张脸就出现在浓雾中,看起来,更像是阴司的白无常。
“你又来了。”这句话中,听不出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红腰看着他,记忆被割断,又重新洗牌,只有白面车夫,依然是记忆里的样子。
这次不需要琴声指引了,红腰过目不忘地找到了九王的位置。
九王衣服上裹着雾气,在一段距离看不清脸的时候,他就一个好像雾气里的幽灵。
大概是他身周,都太静了。
红腰张了张嘴,发现叫不出口。幸好这时九王听到声音动了动,一动起来他身上那种幽魅的气质就不见了。他侧过头正正看向红腰,眉眼的另一种清贵就散发出来。
“既然来了,看来你是想清楚,决定选择真相。”听着这咸淡相宜的声音,红腰忽然又举棋不定,心里摇摆,公子让她不要听,如果真相是她不能承受的,那……
九王这时轻叩了一下桌子:“其实我也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看你这么真情厚意,或许等你自己明白过来那一天,再去后悔你会更愿意。”
九王永远懂得以退为进,但这一句话,他说的有几分认真在里面,他说犹豫,能让九王都犹豫的事情,本身就极少。
红腰顿时有一种抓不着边际的感觉,迷雾中九王眉峰俊朗,带着平时没有的舒朗,和从前红腰见到的他都有些不一样。
无论从前种种,这一次,九王没有逼迫她,他还坐在这里保持沉默,就是在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红腰咬着泛白的下唇,往日种种又浮现上来,让她眼前也添了一层雾:“王爷,您熟悉每一个人的弱点,用他们的弱点取胜,可是王爷,你清楚自己的弱点吗?”
九王眸中划过暗影,这句话里面,他听出了一点以前红腰的风采。
他慢慢勾嘴角一笑:“当然比别人的更清楚。”
他不是真的外间传闻的妖魔,就是妖魔也有弱点,九王也一样找的到。
红腰深吸了口气,眼睛已是清明一片:“王爷,希望您不要骗我,对我而言,现在除了这片宅院,除了这里的人,没有什么是我在意的。”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但红腰了解自己心意,并把它说出来,是另一重决心。
红腰了解自己,红腰也了解九王,她知道九王对她看的很透,所以当九王说,这个真相有可能让她日后后悔,红腰就狠狠动摇了一把。
她知道什么才会让她后悔,同样的,九王也应该知道,那他说的这件事,莫非真的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与乌巷山有关?
红腰对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害怕,所以尽管在谢衣面前她一切听从了,但还是忍不住要找九王问个明白。
九王从红腰说话就看着她,看到她平静面孔下眸子里却百般纠缠,不由轻轻一笑:“你真的变了,变的比以前更仁义多情。”
红腰本来就是个容易起同情心的人,从最初的赤丽城救人不成被捅刀,到后来的种种事情,九王曾说,我这婢女,总是有如此多余的善良。
可红腰改不来,在乌巷山的每一天,她的多情被激发的不可收拾了。
仁义多情这四个字,从九王的嘴里讲出来,带上一抹冰凉的缱绻,透着一股别样的风情。
九王趁着红腰愣神的一刹那,迅速抓了她手腕,两根手指正正捏着她的脉门。
红腰缩回来也不是,不缩也不是,因为九王扣住的恰恰是要害。
九王片刻一笑:“他改了你的经脉,是不是?”
这个他不用明说,就知是谢衣。
红腰咬着牙关,谢衣的确说过她的体质异于常人,只有洗髓,才有一线机会。而这洗髓,正要改换经脉才能成。
九王慢慢松开她,说道:“可以想得到,乌衣门第是现今仅存的完整世家,这种改换经脉之法除了谢衣,恐怕也没人知道。”
红腰慢慢捏住自己的手腕,再次确认了谢衣为她做的一切,她觉得心头有一团棉花堵着。
可九王既然这样说,至少说明这改换经脉之法他也是知道的。
九王一哂:“他想必也告诉过你,这方法的凶险之处。”
红腰看了他一眼,谢衣之前就说过这方法不会百分百成功,但是这段日子下来,红腰只觉得一切顺利,她甚至连最开始的不适都很少感受到,而最重要的,红腰心里相信谢衣。
九王的一双眼好像成了不见底的深渊,被凝聚的云雾填满,他面若桃李的一张脸此刻就被眼眸的神色遮盖住了,让人觉得这不是那祸国殃民祸水级别的男人,而是个深谋远虑将一切都算计在内的……的什么呢?
红腰跟了九王这么久,始终找不来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就在刚才,她忽然想到了,是一个把天下都算计在眼里的、是一个凌驾在众生之上的唯一一个人。
红腰心底某一处颤了颤,是不是就是传闻武帝分裂以前,那手掌中土天下的帝王?
九王慢慢地说:“你就没想过,谢衣没告诉你全部的事实?”
红腰那根弦随着这句话拉回现实,她一眨不眨盯着九王的脸,那里面有绝对的坚定:“公子不会骗我。”
九王手指叩击着桌子,一行说下去:“我没说他骗你,我是说他隐瞒了一部分实情。只告诉你一半,自然不是骗你。”
说一半和说假话,自然不是一样,但是,两者却能达到相同效果。
看进九王深渊一样的眼眸,红腰忽然意识了什么,她脸色一白,不敢信地看了看九王。
九王眯眸轻轻地一笑:“我这里就有谢衣没告诉你的秘密,你想听,还是不想听?”
说到这里,才是红腰的正题,九王真正要对红腰说的话,到这里才开始。之前的几句对话,就好像循循善诱的引子,让红腰心中的预感变为现实,九王要说的事情,真的和乌巷山有关系,不,是和谢衣一个人有关系。
如果说红腰在乎乌巷山,不如说红腰在乎的是她这一次记忆中睁眼就看见的谢衣。
那等于是她今生醒来的第一个人。
红腰不知道自己怎么开口问的:“公子不会故意瞒着我,一定是……”
九王的手指在桌上有节奏的叩击就像是弹琴,口中轻轻地说:“是,他选择不对你说的话,一定都是为了你好,不希望你多心或者多思,就跟他交代你不要听我说的话一个道理。”
正文 150章 红罗一族
红罗一族的血脉并不是天生不同于常人。
因为他们一族人生存的环境,在当时天下之滨触及不到的地方,因为环境恶劣,所以名为武帝的国土,但皇朝中并没有一兵一卒驻守在红罗族。
等于是个无人放养的地方。
红罗族人世代生活的艰辛,穷山恶水难以为继,慢慢他们身体结构的异变,被谢衣称作绝症。
红腰之前之所以还算正常,因为她很早被红罗族遗弃在了中土,吃着中土的水长大,她的体质,应该说兼具了红罗和中土的劣势。
因为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中土人可以接受红罗族。被人发觉红腰身份,红腰的下场不会有多好。
九王看红腰呆滞的样子,说道:“谢衣想帮你改换经脉,将你彻底变成普通人,不仅能解除你身上的病症,对你以后也有莫大好处,他还真是处处为你打算。”
他现在越说谢衣的好,红腰心里越刀割一般,有什么比反过来戕害一个帮你的人更让红腰觉得绝望的。
九王说道:“但这方法凶险,就算谢衣亲自为你洗髓,他也不敢保证成功,只怕还会担忧你受不了痛苦。因为到了洗髓的后期,你的身体对痛觉的反应会比常人敏锐十倍,从红罗族的不容易死,变成一根针都会痛不欲生的脆弱。所以我想,以谢衣对你的这份心,他后期应该会用自己的内力给你护持,这可以让你因为有了内力而隔绝其余的疼痛,但这种法子,自然很耗费内力,洗髓最后几日,更是需要连日泡在沸腾的泉水中,谢衣不仅要为你续命,还得让你能完整撑完那几日,他当然会日夜守在你身边,想来若你洗髓成功,那几日下来,我粗粗算了一下,他耗费的内力加起来,起码会折损他十年的寿命不止。”
红腰低下了头,紧紧捏着自己的手。
十年寿命……公子要为了她折寿……
九王淡淡说道:“大概谢衣认为,救你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折损十年寿命也就损了。当然,他也可能就是单纯想救你。”
毕竟再善良的人折损自己十年命也不是好玩的,这也就是谢衣的内力,他武功臻于化境,才能有这种内力帮助红腰洗髓,怪不得说这世上,能用这种方法的,也只有谢衣一个人。
普通的人熬到油尽灯枯,知道洗髓的方法,也没办法照着做一遍。
九王微微一笑:“红儿,虽然这话不好听,我还是要说一句,这天下比你幸运之人,只怕也没有了。”
那么巧就能遇到谢衣,被从鬼门关拉回来,然后又可以有机会洗髓,可以想见红腰如果一直不知道真相,她在乌衣门第的日子就会无忧无虑的一直终老,让这天下饱受战乱之苦的人都不及羡慕。
可是现在红腰知道了,知道以后,在刚才到现在,她再也克制不住地眼泪滴落,整张脸上,都是哭泣的难过,可她没有发出声音,这种沉默的哭更让人心痛。
九王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红腰也没有止住哭泣的意思。他慢慢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块雪白的手帕,慢慢伸手去给她擦拭。
但一直哭泣的红腰,却躲过去了。她偏过头,用自己的双手覆盖住了脸。
九王的手帕顿在半空,又慢慢收回来,淡淡一笑。
“事情告诉了你,选择权还在你,我和车夫明天早上就会离开这里了。”
红腰木然地走下台阶,开始往前走,只是她的样子和来时完全两样,就好像也一瞬间成为了雾霭里面的幽魂。
只是身影快要消失在雾中时,她忽然顿住,没有回头,却传来轻轻地声音:“谢谢王爷告诉我真相。”
九王也慢慢一哂,道:“你真的谢我吗,红儿。”
红腰没有再回答,她直接走进了雾里。
九王慢慢看了白面车夫一眼,跟着进了雾气里。
于是红腰没走几步,就听到白面车夫赶上来,声音平平整整:“红腰,王爷有最后一句话对你说。”
红腰站住,并不是红腰想听,她已经完全心灰意冷了。
而白面车夫的声音,就好像无端的这雾气中的灯影:“王爷问你,还记得他身上的药衣,还有给你血蛊的时候,他说的话吗?”
红腰震了一下。
身后白面车夫确定她听到了,脚步声就开始渐远,重新消失在了雾中。
药衣和血蛊……九王在晋国怎么说的?红腰发现自己竟然差点记不起来,对,九王拿着提取出来的蛊,告诉过红腰,这蛊对她应该也有用。
说是以毒攻毒,以蛊养体。就是让血蛊本身,去蚕食红腰身体的绝症。
这是即使在九王口中说出来,也显得无情冷酷的一个说法。红腰会忘记,是因为她当时根本没想记住。
这一场雾成了绝佳的掩饰,遮盖了很多人脸上的心事,红腰庆幸今天有雾,让她能看着雾气中不一样的乌衣门宅院,看着这里的一花一草,都能让她眼睛再蒙上一层雾。
雾气中好像有一个人影,走近了是揽月,揽月急促过来拉着红腰的手:“红儿,你去哪儿了?”
红腰尽力地将自己的表情做到正常,“我,我正准备回去。”
揽月叹口气说道:“公子担心你迷路了,让我来寻你,这大雾每几个月就要有一次,不要出门就对了。”
红腰点头,咧开嘴一笑。
于是在揽月带着红腰就找到了院子,她不怕在宅子里迷路,因为不管迷到了哪里,最后她还是在谢衣的看护下。
红腰冒着雾气进了屋,猫着身子走进谢衣的书房,谢衣看见她,松一口气:“怎么大雾还乱跑,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红腰笑了一笑,看向窗外雾蒙蒙一片,说道:“奴婢觉得新鲜,就好像到了真的仙境一样。”
这都是山间的雾,纯净无暇,人走在里面也并不觉得不适,除了视线受阻,倒有一种若隐若现的美感。
谢衣端详她的脸,红腰的情绪能瞒过揽月,但是她跟谢衣朝夕相对,一举一动的仪态都是受谢衣影响,她眼眸流转,谢衣就能判断她喜怒和伤情。
谢衣静静地说:“你没有听我的话?”
红腰咬紧了嘴唇,两个眼窝看起来凹陷了几分。谢衣走到她跟前,第一次有些严肃的看着她,红腰沙哑地看着那张脸,开口:“奴婢何德何能,值得公子。”以寿命相换。
天道公平,这世上果然没有便宜的事,她的命竟然要用谢衣的命来换,她宁愿现在就一剑结果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