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说嘛,穆公子怎会这般眼拙,看上云家病秧子?
云樱难堪地站在一群人中间,火气上来了又压下去,跟这种不懂欣赏的人有什么可争的呢?不过对牛弹琴罢了。
叶淮风见状,出来打圆场:“我倒是觉得云小姐这首诗作得很有侠骨情怀,穆公子若是不喜,可否把那卷诗给我。”
俊逸的面庞,和煦春风般温淡的笑,如玉的手递来,掌心光洁。
却让人…觉得刺眼。
穆流芳心中晦暗,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本能地道出心底的抗拒:“既是拙作,就不便再拿出来污公子的眼。”他撇头吩咐下人,“把这卷诗拿出去扔掉。”
这也太侮辱人了吧?
曹慧也不想看什么修罗场了,腾地站起来,就要替云樱讨回公道。
叶淮风却按住她,示意她别冲动。
曹远官位虽高,可毕竟不如穆侯爷身份尊贵,更何况宫里还有德妃坐镇,若是打了穆家宝贝嫡孙的脸,曹慧只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来夜央的时间不长,但因为皇商这一身份和各类人士都有交集,个中利害看得比曹慧透彻。心中虽然保持着原本的义气,可耳濡墨染久了,也慢慢收敛了冲动的性子,变得谨言慎行。
这样的行事风格他虽不喜,却也没有办法。现代叶淮风的身份已经永远划上了叉,如今的他是皇商叶家嫡孙,这个将伴随他未来几十年的新身份,才是他应该认真演下去的角色。
……
好好的作诗游戏这么一闹,众人都没了继续玩下去的兴致。
穆流芳看了云樱一眼,扭头便离开湖心亭。
他疾步走过长廊,在拐角处拉住了方才那名下人。
对方正抱了云樱的那卷诗准备去扔,见穆流芳追上来,就毕恭毕敬地弯下腰问他有何吩咐。
穆流芳盯着他手里的那卷宣纸,脸上表情百转千回,过了半晌,拧着眉命他把诗卷给他。
下人不明所以,这不是要拿去扔的东西吗?
疑惑中,瞧见古画般俊雅的公子,徐徐展开诗卷,盛夏耀眼得发白的光投落在宣纸上,衬得上面的黑字越发显眼夺目。
穆流芳凝眸看了半晌,轻卷起诗卷,复递给他,吩咐道:“放到我车上去,动作仔细些。”
前一秒还说要扔掉的东西,摇身一变成了需小心对待的贵重物品,下人心里画满问号,可瞧见主子脸色阴沉,就一个字都不敢多问,默默压下心底的好奇,朝停放马车的地方奔去。
主子们的心思,当真是捉摸不透!
连穆流芳自己都捉摸不透,区区旁人又怎会明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发热的头脑渐渐冷却。他今日的举措,的确有些伤人。云樱不过一介女流,他又何必跟她斤斤计较?这根本就不像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踱步半晌,想着还是回去缓和一下两人越发僵持的关系。
原以为他当众给云樱难堪,一个姑娘家,会委屈得哭出来,走回池塘边,却瞧见她和叶淮风说说笑笑,飞扬的眉梢,灵动的眼眸,说不出的明丽动人。
刚散了的郁气,又一口气涌上来。
穆流芳垂在袖中的手紧了紧,这回没再去找云樱麻烦,而是走去云琅身边,声线低沉道:“令妹近日与市井之徒交往过于频繁,才会有惊世骇俗的举措,今日她所作的诗,云兄看了想必也很吃惊,若是再这般放任下去,只怕管教不住。”
云琅向来唯穆流芳马首是瞻,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朝云樱处看去,见她和叶淮风谈笑风生,又回想起之前在兰香楼撞见二人并肩走出来的一幕,心一沉,求助地问:“穆兄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穆流芳眼波微漾:“别再让她接触不入流的人。”顿了顿,又道,“明日起让她来桐光书院,我亲自教导。”
19.第十九章
桐光书院,是朝廷出资所建专供世家子弟读书进修的地方。
穆流芳曾在此由翰林院的学士指点学问,待他入主朝堂后,便被请来授徒讲学,一时间来听课的女学生多了不少,偌大的讲堂险些坐不下。
云樱刚吃过午饭就被云琅带来,关在家里也是禁足,来桐光书院也是禁足,后者接触的人多些,总比困在四方小院里要好得多,她便没有多挣扎地来了。
原想着只是来听听课、附庸风雅,便能浑水摸鱼过去,可进了大讲堂看到台上的人后,才惊觉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不是说是德高望重的先生吗?怎么会是穆公子?”
云琅颇为自豪地抬起下巴,称赞他的好友:“流芳可是当朝状元,年轻有为,未及弱冠便得翰林院众学士一致认可,杜院长亲自请他来讲学,多大的荣耀!”
云樱对文绉绉的东西不感兴趣,语文课最烦的就是文言文解析,真不明白原身为何会如此喜好读书,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不说,诗词歌赋也作得可圈可点。当真是言情书网,学问丝毫不输男子。
反观身侧的兄长,也不知云夫人怀他的时候是否营养不足,导致他脑部发育不良,学问连她这个妹妹都比不了,比穆流芳年长一岁,却没能在科举中拿到像样的名次。
云樱找了靠门最近的位置坐下,方便中途跑出去开小差。
坐下后才发现,前排坐了不少女眷,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被宁心霸占,她端坐着,一副虚心好学的模样。云樱按耐不住冲动,赶紧拍下照片给曹慧分享。
云樱:[图片.jpg]莫名尴尬……
曹慧:全世界都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吧?哈哈哈,穆流芳赶快从了她吧,我都要被感天动地死了。
云樱:赶紧在一起吧!这样他们夫妻俩忙着困觉生娃就没时间来折腾我了。(ㄒ^ㄒ)
曹慧:我觉得悬,她都主动到这份儿上了穆流芳都没接受,不可能因为她打长期战就攻下冰山的。
云樱:你怎么没来书院?你可是世家小姐,不该往肚子里灌点墨水吗?[鞭打.jpg]
曹慧:原身要去,我家老爷子是曹远,你觉得他会为难我?
云樱:模范爷爷啊!
正聊着,便有书童提醒上课了,所有人齐齐站起来。
云樱愣一秒,赶紧扶着低矮的桌子站起来,恭恭敬敬鞠躬,与众人一道行礼:“先生好。”
穆流芳的视线在云樱身上停顿一秒,很快移开,抬手淡声道:“请坐。”
然后他坐下来,开始讲课。
穆流芳今日穿一袭淡雅缟色长衫,墨发如上好丝绸般散在肩头,脑后随意系上松垮的发髻,美若冠玉的面庞,气质清雅,玉石之声,山间清泉般空灵幽然。
若是远观,的确称得上是谪仙般的人物,可这些日子的接触,让云樱对他避之不及,再也无暇欣赏他的翩然俊美。
听得打瞌睡,云樱抬起胳膊,用袖子遮住脸偷偷打了个哈欠。
眨了眨眼睛,发现坐在自己身边的云琅已经睡着了,脸枕着宣纸呼吸香甜。
呵呵……
说要带她来陶冶情操,学学规矩,自己倒先睡着了。
云樱瞥一眼台上的人,见他垂眸看着书本,想着这是个好机会,便蹑手蹑脚地跑出门去。
大讲堂外的热气潮水般冲叠涌来,云樱一路跑到僻静的小道旁才气喘吁吁地停下。白净脸庞,轻染绯红。
她四下看了看,前面有一条通往钟楼的阶梯,爬满青苔,与两道的直冲云霄的常青古树融为一体。
正欲走过去,脚下被什么绊住,猝不及防地朝地上扑去——
浅色衣衫被尘土弄脏,脸上碾过灰色痕迹,当真是狼狈不堪!
揉着摔疼的膝盖爬起来,云樱低头看去,罪魁祸首是条藏匿在拐角处的扫帚,与背后的茅厕融为一体,叫人很难察觉。
赶紧理了理褶皱的衣衫,上面斑驳的泥点却是怎么也弄不掉。
云樱叹口气,暗叫倒霉,最近事事不顺,也不知道水逆何时能过去。
一瘸一拐地走到石阶处坐下,林间飞鸟盘旋,鸟啼混着蝉鸣,越发高远。
心情顿时舒畅不少,丛林深处涌来自由的气息,让人越发不愿回到后宅牢笼里。
她身后的被绿荫环绕的钟楼内,两人正品茶对弈。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黑色棋子,突出重围,将白子层层包围。
“是我输了。”老者朗声一笑,输给自己教导的学生并未让他感到羞恼,反而自豪地夸道,“不愧是我杜琛手把手教出来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先生谬赞。”薄御端起手旁的茶杯,奔入主题,“学生此次来,是有一事相求。”
杜琛手抚过花白胡须,长叹一口气:“薄浩峰心术不正,狡诈诡谲,先前教导他的时候便能看出些苗头,没想到竟做出弑兄之举,实在不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勾结北川边军的证据我会帮忙搜集,只不过……”
他看薄御一眼,卡在喉咙里的话无论如何都挤不出来。
先前抓到了刺杀薄御的女子,严刑拷打一番,供出了好些线索,顺着查下去不难查到薄浩峰的头上,薄亲王却不肯相信薄浩峰蓄意弑兄的天方夜谭。
王妃身娇体弱,多年未能伺候他床笫之事,导致薄浩峰的生母——薄亲王的侧妃受尽恩宠,在王府的地位比正妃还要高上几分。此事少不了她的参与,却因为耳旁风吹得迷醉,使得薄亲王没有彻查此事。
可怜了薄御,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就要被迫挣扎在争权夺利的泥潭中,无人庇护。
这六年,杜琛看着他越来越沉默,看着他失去少年应有的天真烂漫,变得多疑诡谲步步为营,到底是自己心仪的学生,被折腾成这副模样,他也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听说侧王妃又在帮你物色正妻。”
薄御冷哼一声,眉目森然:“我房事不能,谁肯嫁我?”
“你也不小了。”杜琛忧心忡忡,“身边若是有个知冷暖的女子,你也不会这般难熬。阿御,有些事不要自己一个人扛,郁结易伤心。”
“先生,学生没事。”薄御将碗中凉茶一饮而尽,起身告辞,“若是有消息了,还请老师及时通知,学生感激不尽。”
杜琛望一眼山下层叠翠绿,摆摆手:“不必客气,有空多来书院坐坐,流芳近日似乎也心绪不稳,有机会你们可以切磋一下棋艺,顺便聊聊忧心事。”
薄御颔首,朝山下走去。
悠长小道,静谧幽然,路的尽头,是一抹月白背影,少女挽着双髻,只系着同色系的发带,摇晃着脑袋,嘴里哼着欢快小曲,含糊不清。
书院里不乏世家小姐,可她衣衫泥渍斑驳、狼狈不堪,再看看不远处的扫帚,想到往右斜拐就是茅厕,便了然,是来清扫茅厕的丫头吧,竟坐在这里乘凉偷懒。
一步步踏下台阶,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少女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
他低垂的眼眸和她对上了视线,双方皆是脸色骤变——
“怎么是你?”
“又是你!”
——“我、我最喜欢、剑、客、了……”
——“松手。”
——“不松!松了就跑、跑了。”软弱无骨的手攀上来,对着那张俊颜“吧唧”一声,亲个稳稳当当。
自兰香楼一别,他已经好些日子没再碰见过她,快要遗忘的一幕,猝不及防地从记忆深处涌出来,薄御的脸一下子烧起来,下意识就要逃。
走了几步才惊觉,理亏的又不是他,为何要躲?
遂又回过身来,表情别扭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云樱想到上次在兰香楼被他怼过,就不待见地别开了脸,一副催他快点走的嫌弃态度。
薄御绷紧下巴,既然这般不待见他,当初又何必…何必搂着他亲?无耻!
没好气地在她身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随手扯一片草叶,叼在薄唇间,她盼着他走,他就偏不走。
林间凉风袭来,拂去心上的烦躁不安,只剩宁静悠然。
云樱往右挪了一寸,瞥一眼他腰间的佩剑,小声问:“来杀人的?”
薄御唇角抽了抽,反问她:“你说呢?”
“书生也杀啊?”云樱嘟囔着,捡一块石子在青苔上边写字边问,“你们这行挺考演技的,又要装世家公子又要装青楼色鬼,现在还得来扮书生,要是考你学问答不上来就露馅儿了。”
薄御没说话,余光瞥过她在地上写的字,漂亮的行书,落笔如云,颇有气势,不像是一个小姑娘写得出来的字。他暗暗吃惊:“你识字?”
“当然了,又不像你一介武夫只会杀人。”云樱斜睨他,表情不屑一顾。
薄御抱着胳膊,好笑地反问:“谁说武夫就不识字?”
语毕,他也捡了块石子,笔走龙蛇地写了个“剑”字。笔画间的飘逸劲儿,倒是不输于穆流芳的行草。
20.第二十章
见她哑然,薄御就好心情地勾起唇角,表情得意洋洋。
若是等在书院外的手下见到他这副幼稚模样,怕是会惊掉眼珠。
还有要事在身,薄焕便扔掉手里的石子,长话短说道:“若是识字,可接些抄书的活计,不必…这么辛苦。”
他没有去看云樱懵然的表情,拿下唇边的草叶站起身来,脑后裂锦般的马尾摇曳着投落林间的光斑,很快便潇洒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玄色背影隐没在幽静的长路尽头,他的每一次出场都这般猝不及防,方才说的话也莫名其妙。
云樱托腮看着地上的字,葱白指尖细细描绘而过。
握剑的人,字竟也写得这样好,剑客的形象似乎重塑了一角,今日的他气度温和,倒没有先前几次那般让人讨厌了。
拍了拍手,云樱估摸着也该下课了,便也起身往大讲堂走。
悄悄摸回去的时候,云琅还在睡,并未察觉到他的妹妹已经溜出去很久了。
台上的穆流芳掀起眼帘轻瞥她一眼,又低头继续讲。
云樱觉得无趣,就在宣纸上画画消磨时间,起初只是想随意画圈,之后手便不受控制起来,等她回过神时,狼崽小贱客已经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