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慌乱了一瞬,下意识地就要去追,可台下几十号人还等着他讲学,赶紧定神,给云琅使眼色,示意他去寻。
云琅了然地起身出门,在书院里转了一圈也没瞧见人影,问了门童才知她早就跑出了书院!
云琅心一沉,命人赶紧备车去寻。
马蹄哒哒而过,跟云樱前去的方向背道而驰。
……
午后的地面被毒辣的烈阳烤得滚烫,云樱穿着绣鞋奔跑在无人的长街上。
手边的聊天群已经炸开了锅,身在龙城的人都急急忙忙朝南面的树林赶去。
云樱因为陈琳退群的事本就忧心得没吃什么东西,跑了一截路有些眼冒白光,她蹲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瀑布般顺着脖子往下爬,整个人仿佛蒸桑拿般热得厉害。
一双靴子在身旁停住,落下一片阴凉。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音似落雪,带了熟悉的语调,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听见的第一道声音。
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泪闸沉重的门,压抑了近乎一个月的情绪,混进眼泪里,轰轰烈烈地涌了出来。
薄御半晌没听到她的回应,正觉疑惑,就瞧见她的脚边重重地砸下几颗眼泪,吧嗒吧嗒似一场倾盆大雨,很快将那片干燥的地面染湿。
他尴尬地站在原地,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轻声威胁道:“别哭了,再哭就砍了你。”
原以为会像当初那样奏效,没想这一回却使她哭得越发厉害,肩膀剧烈抖动着,少女的话含糊不清:“砍吧!反正迟早要死。”
这是什么歪理?
薄御蹙眉,在她跟前蹲了下来。
女子如雪的肌肤被熏出两抹红,被晶莹的泪痕包裹,身上还竖着刺,却早已暴.露出脆弱。
“擦擦吧,丑死了。”有些烦躁地掏出锦帕递给她,还没凑到她面前,就被打开了,薄御脸黑了黑,不悦地冷哼,“不识抬举!”
“就不识就不识!管你是冷血杀手还是天王老子,我不干了!我要回去!谁要待在这个破地方!呜呜呜呜......”她捂着脸,指缝间全是热泪,“明明都考上了重本,参加个鬼毕业旅行!呜呜呜,一辈子都毁了!毁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薄御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收起锦帕,猛地把她从地上拽起来。
少女水光潋滟的眼里,倒映着他清隽的面容。
薄御抿紧唇,声音依旧凛冽,却敛去平日的尖锐刻薄:“你要回哪儿去?我送你。”
她要回的地方,他根本送不到。
云樱悲哀地摇头,哽咽道:“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那是快马加鞭奔上一辈子,也抵达不了的地方。
她抬手用袖子擦擦眼角,继续往南郊走。
身后的人默不作声地跟着,脚底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云樱渐渐止了哭,这才停下来,回头瞪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还是那句话:“去哪儿?我送你。”
云樱望一眼长街,地面泛着热气,若是这么走下去只怕要走好几个时辰才能抵达,周围也没瞧见车夫,喉咙里烟熏火燎,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蒸化了。
想了想,终于还是小声一句:“南郊。”
薄御没说什么,将她拦腰抱起,跃身就上了屋顶。
他的脚步极快,周围的风景似虚影般迅速倒退,云樱曾梦寐以求的飞檐走壁,由他实现。她微微抬头,瞧见男子刀刻般的下颌,线条凛冽,看上去刻薄且不近人情。
明明是个冷漠的剑客,却在这时,给她带来一丝慰藉。
他不问发生了什么,他只带她去她要去的地方,把她放下后,离开的背影也潇洒利落,仿佛凌空而来的一只鹰,仅仅只是顺道载了她一程。
云樱在路口愣了一会儿,借着导航朝树林深处走去。
……
寂静的南郊树林。
身处龙城的同学陆陆续续赶来,林外的路边停着几辆马车,云樱路过时,王晴正从上面下来,两人对视一眼,皆是眼眶通红。
两人往林间走,沉默半晌,王晴开了口:“是被敖家老爷玩死的……”
“我看见群消息了。”
“伺候陈琳的丫鬟说是陈琳跑路被敖老爷发现,当时就拿东西揍她,说她别想活着走出敖家大门,还叫了他几个儿子一道进了陈琳的房间......”
“别说了!”云樱打断她,发抖的唇毫无血色。
才来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竟然就死了一个同学,还是以这样凄惨的方式。云樱接受不了,也不想接受。
“如果我们没有参加毕业旅行就好了......”王晴伸手握紧云樱,手心全是汗。
导航上的点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两人的脚步也越发踟蹰,内心本能地抗拒着去面对这已经发生且无法改变的事实。
程芳芳的哭声透过绰绰树影传来,有种兔死狐悲的悲怆感。
云樱走过去,瞧见土堆上立着的墓碑,坟前点着香,白烟缭绕,墓碑上的字模糊不清。
季鸿几人站在墓碑旁,表情沉重。
陈琳的后事是他们一手操办的,买了最好的棺木和寿衣,为她选了青山绿水的长眠之地。
程芳芳伏在地上给陈琳烧纸钱,火芯随着八月干燥的风往上窜,熏红每一个人的眼。
叶淮风端了两杯酒走到云樱和王晴面前,声音暗哑:“你们也来送她一程吧。”
云樱接下,手又开始发抖,有些拿不住酒杯。
叶淮风托住她的手,眸光沉沉,低低一句:“慢些。”
云樱哽咽着说不出话,只安静地点头。
敬过酒,她走到火盆旁,白色纸钱纷飞着铺了一地,仿佛谁诀别时凌乱不舍的脚步。
陈琳的葬礼,仿佛才是对现代人生真正的告别。
先前的一个月不过一场预演,许多人的心还停留在现代,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根本就是一场噩梦,迟早能够醒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还是高三的毕业生,坐在大巴车上嬉笑打闹。
云樱一直不肯接受自己已经穿越的事实,只当自己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排斥、逃避,不肯融进来。陈琳的死在她耳边敲响了警钟,告诉她一切真的已经回不去了。
众人散去时,已近黄昏。暮色给一切镀上陈旧的黄,仿佛一张旧照片,将陈琳永远的定格在记忆里。
……
云樱坐王晴家的马车回了云府,守门的下人见她回来了,赶紧跑去通知云琅。
云琅回来得很快,积了一肚子的火气蓄势待发,风风火火赶去云樱的院子,正准备好好教训她,却发觉气氛不对。一群丫鬟候在门外面面相觑,见他来了,纷纷行礼。
“都杵在这儿做什么?”云琅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发问。
丫鬟们踟蹰着开口,回答说:“小姐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应声。”
云琅上前一步去敲门,门内没有人回答,安静得有些诡异。
莫不是在做什么傻事?
云琅现在是越来越捉摸不透妹妹的心思了,只能把一切往不好的地方想,做最坏的打算。他命丫鬟们闪开,往后退了几步,猛的冲过去一脚把门给踹开。
房内未点灯,光线昏暗。
云琅走进去,在贵妃椅上瞧见模糊的人影,云樱蜷着身体,一动不动。
他试探着唤了一声,没有回应,遂命丫鬟们点上灯,灯火把一切都照成暖色,云樱脸上却只剩冰冷和茫然。乌黑的眼盯着地面怔怔出神,若不是听见她清浅的呼吸,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云樱?云樱你说话!你跟哥哥说句话好不好?”云琅在她身边坐下,晃着她的肩膀,温言细语地哄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跟哥哥说,哥哥帮你出主意!”
贵妃椅上的女子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得像只木偶,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
云琅焦灼地拍一下腿,又问:“可是穆流芳今日罚了你,惹你生气了?哥哥也知道最近把你逼得太紧,咱们不禁足了,想出去玩就出去玩,但是别像今日这样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人都找不到,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都不敢跟母亲说,怕她吓出病来。好在你是回来了,不然得急死我!”
云琅正说着,就见她身体动了动,还以为她肯搭理人了,结果下一秒她就软软地栽了下去。他慌忙扶住她,扭头呵斥:“还不快去叫大夫!快啊!”
……
云樱做了一场梦,梦境绵长沉重,挣扎着醒不来。
耳边却一直有谁在焦急地呼喊,她寻声而去,那声音引着她往光亮处走,微弱遥远似星辰的光渐渐放大,最后耀眼地她不得不抬手遮住眼睛。
周身都被白光包裹,一瞬间,仿佛穿过了一面镜子,抵达了黑暗的另一端。
她皱了皱眉,耳边炸开谁惊喜的呼喊:“云樱?诶,醒了醒了!”
模糊的视线里,是一张美妇的脸,眼睛微肿,正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她。
云樱只觉喉咙刀割般疼痛,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喊出一个“水”字。
“水!水!快!”云夫人叫起来,丫鬟很快端来一碗凉水,云夫人接过,小心翼翼地喂给她喝。
床边除了云夫人,还站着两个人,一大一小,眉目相似。
云琅眼底布满血丝,见她在看自己,忙挤出一个笑容来,推了推怀里的云琊,让他过去跟姐姐说说话。
稚气的小脸紧绷着,乌黑眼仁噙满担忧,云琊伏在床边,糯糯地道:“阿姐不哭,你哪里疼?云琊给你吹吹。”
云樱抬手,这才摸到眼角的湿润,想必是梦里也睡得不安稳。
她握住云琊的小手,哑着声音哄道:“阿姐没事。”
“烧了一天一夜,总算是降下来了。”云夫人摸摸她的额头,责骂云琅,“你这个当哥哥的也真是的,把她逼这么紧做什么?云樱毕竟是女子,学问上无需过分严厉,不像你,要参加科考。”
“母亲说得是,儿子知错了。”云琅垂首道歉,态度诚恳,遂又望向云樱,温言道,“你快些好起来,过几日便是七夕了,你不是期待了许久吗?若是再这么病下去,怕要错过今年的灯会了。”
“阿姐,云琊的灯送给你!”小包子插过话,嫩声嫩气地说。
云夫人摸一把他的脑袋,逗弄道:“给阿姐不给娘?”
云琊皱着脸,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爹只答应给我两盏灯,一盏给阿姐一盏给娘亲,云琊就没有了……”
一群人笑起来,云夫人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点点他的鼻尖,笑道:“那是爹爹怕你玩物丧志,才只应你两盏灯,你若是书读得好,讨了爹爹欢心,多少花灯都买给你。”
云琊闻言,这才展颜一笑,大方道:“如此一来,我的花灯便够送给阿姐娘亲爹爹哥哥啦!云琊一定好好读书!”
房内的气氛变得轻松许多,云樱望着台上跳跃的灯火,心底生出几分“家”的实感。
云夫人见天色已晚,就命人把云琊抱回去歇息,云琅扶她一把,劝道:“母亲不如也回去歇息,您的身体可熬不住。”
“云樱还病着呢,我放心不下。”云夫人拂手拒绝,“倒是你,昨晚就熬了一宿,白日里就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今晚可别再熬了。”
“儿子没事。”云琅疲惫地笑了笑,眉梢已染上倦意。
云樱怔怔地看着他,百感交集。
这是她一直以来讨厌的兄长,禁她的足、逼她去书院、动不动就呵斥她的兄长,却在她昏睡时守了一天一夜。
心里有些堵,忍不住问:“你不是讨厌我吗?最近我总跟你对着干……”
逛青楼、喝花酒、跟“纨绔”混在一起、作出格的诗,丢他的脸。
云琅看一眼云夫人,他一直没把云樱近日那些出格的行为告诉母亲,一是怕母亲担心,二是怕母亲责罚她。
就隐晦地答:“你是我云琅的妹妹,无论是以前那个乖巧的,还是现在这个…咳,闹小性子的,都是我的妹妹,疼都来不及,怎会讨厌你?”
云樱轻轻笑了,心里竖起的高墙正在一寸一寸地悄然崩塌。
她太过抗拒这里的一切,以至于竖起浑身的刺,见人就扎,如今头破血流,收留她的还是这帮称之为“家人”的人——曾经原身的家人,如今她的家人。
陈琳的死和这场病,让云樱终于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她开始试着和云府的人相处,不带排斥心理后,倒觉得这帮古人也有可爱之处。
痊愈之后,云琅没有食言地允许她随意出门,云樱想了想,带上丫鬟去找王晴。
早上客人并不多,一楼只三两个看首饰的妇人,云樱和王晴趴在柜子前,一边看首饰,一边聊天。
“诶,我跟你说,敖老爷前天被人杀了,头就挂在集市口,他那几个儿子也被人阉了,街上到处都在讨论,说敖家绝后了。”王晴压低了声音,在云樱耳边嘀咕。
云樱表情一顿,问:“我们班的人杀的?”
“肯定是啊,不过不知道是谁杀的,估计是季鸿派的人吧,毕竟是少将军,手里少不了武功高强的人。”
这话题太过沉重血腥,王晴不想再聊,就开始跟她挑起首饰:“马上就是七夕了,不挑几副好首饰吗?原身的欣赏水平和自己的可不一样哦。”
云樱看向大堂中央的首饰架,一套翡翠首饰精雕细琢,格外显眼。
王晴得意洋洋地说:“这可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你若是想要,给你打个折好了!”
云樱问及价格,细细一算,真是天价!
遂摇头:“戴这么贵重的东西出去,我只怕路都不会走了。”
虽觉得贵,可却掩不住眸中的欣赏,云樱站在柜子前,盯着那套首饰看了好一会儿。
这时掌柜的走了过来,对她行了个礼,客气地说:“云小姐,方才有客人买下了这套首饰,说要送给您,我现在替您包好。”
王晴凑过来,瞪大眼睛问:“刘叔你没热晕头吧?这套翡翠搁了快一年了也没人买下,谁这么人傻钱多买下来送人?”末了,用胳膊肘碰碰云樱,“该不会是你的追求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