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次子睚眦。”楚潇说。
男人显然一惊,他看看在楚潇手中幻化成型的利剑,粗喘了几口气:“上古神兽……”
楚潇略点了下头:“是的。”
“上古神兽……”男人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上古神兽!”
楚潇眉头微锁。
男人仍在大笑着,笑得嚣张狷狂,好像要笑尽所有力气一般。然后,那笑声又突然收住:“堂堂上古神兽,竟然喜欢一个人类姑娘。”
所有人都因这话题而一怔,男人血肉斑驳的脸上沁出阴狠,接着,那阴狠里又滑出一点儿克制不住的冷涔涔的笑:“那下一条人命,我就要她的……”
疾风倏然掀起,男人剩余的残破衣衫刹那崩裂,黑色的硬甲显形、胀大,巨大的黑蝎在太阳白亮的光芒下拼力向西奔去!
“小拾!”楚潇震惊之下声音如同撕裂。
“师妹!”一众师兄同时直追而去。
巨大的黑蝎身形极为敏捷,祝小拾奔跑间乍见黑影压来,扭头看见怪兽般的大蝎子时吓得叫出一声字正腔圆的“我操!”。然后,她意识到一个很严重、很可怕的问题。
——再往前大概二百多米,就出了集市的范围了。之后再三四十米的街边,就是妖务部的防爆车所在的位置。
但在那三四十米中,数以百计的刚从集市里逃出来的人们,有的在不怕死的围观、有的在惊魂未定的歇脚。更多的,是因为在刚才的混乱中受了伤,拼命跑出集市的范围后,不得不停下来等救护车了。
不论是哪一种,在此时想要迅速逃开都已不可能,毕竟这蝎子的速度那么快。
祝小拾一下连呼吸都哽在喉咙里,她双腿仍在机械地往前跑着,能看到不远处的人群中似已有人注意到蝎子的巨大身影,人群开始陷入又一翻混乱。
身后几米处,楚潇身形几度急闪,终于在合适的角度上找到了祝小拾。
“小拾!”楚潇喊了一声。但在过于混乱的局势里,祝小拾没有听到。
眼看离人群已不到百米,她苦思解法无果,终于咬牙闭眼,蓦然转身躺倒,手臂拼尽十分力一撑,视死如归地往蝎子身下滑去。如果她能顺利地滑到那端,那她就有机会跑回刚才师兄们和楚潇都在的地方,大不了大家一起硬打。
而恰在同一刹内,楚潇正飞身跃向蝎妖脊背。
一时之间离他们还有数十米远的师兄们都呼吸放缓,遥遥地眼睁睁看着小师妹从蝎子身下滑过、上古神兽睚眦扑向蝎子身上。他们的动作太过同步,以至于师兄们一霎间都以为他们有什么配合,但紧接着,微妙的变化令侯阿柒悚然一惊。
“师妹小心!”侯阿柒大吼出声。但不及祝小拾反应,原本上扬的巨大蝎尾已霍然刺下!
祝小拾只觉眼前在剧痛中一黑,回神定睛,愕然盯住将肩膀钉入地面的巨大毒刺。
一切声音都在此时消失了。就连百米之外混乱的人群都如同受到了什么感召,在几秒内迅速安静下来,远远地望着这嚇人的、悲壮的画面。
阳光映照在黑蝎的硬甲上,又折射出来,变得格外刺眼。
呜呜风声席卷着一点儿轻沙,在人群间若有似无地擦着,好像带着嘲弄。
楚潇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伏在黑蝎背上滞了好一会儿,在震怒中倏然仰天长啸!
天边顿时乌云盘旋、电光交集,轰然雷声就像九天十地的神灵都在怒吼。他一把扯下挂在颈间的银色小剑,剑身在他手中刹那变大,剑身上花纹繁琐,透着上古时代特有的诡谲气息。
妖界圣器在人间祭出,这是上万年来的第一次,五万年来的第二次。
一切都为之一震。
集市上趁着混乱逃出笼子的小妖们被这股气息压迫,瑟缩着叩拜。
与此同时,妖界龟裂的大地震动不止,各色妖物惊恐奔逃。
就连珠峰之上,原本正各自休闲的七子都倏然冒了一层凉汗,被直觉牵弄着望向南方:“……二哥?”
宝剑在楚潇手中凛然出鞘,寒光在急雨里划出一道弧光,接着狠厉刺下!
但在剑尖触到黑蝎硬甲的刹那,他的手突然顿住。
——一缕不客气的咝声穿透被急雨染湿的空气撞入耳中,妖与妖间特有的感观交流令他无法忽视这个声音。
“你杀了我,我就将毒液尽数注进她的体内。”黑蝎传递过来的一字一句都阴狠分明,“下去,放我走。敢耍任何花招,她给我陪葬。”
楚潇的手仍紧握着剑柄,惊怒交集的情绪击荡胸膛,令他遍体战栗不止。
小拾现在离他不过三四米的距离,他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她。
她面无血色,嘴唇白得比面色更恐怖。殷红正在她肩头一寸寸地绽开,逐渐染红她简单的白色T恤,就像瘟疫蔓延过国家版图一样,书写出令他恐惧不已的死亡气息。
单从刚才那些小蝎子的毒来看,他也能判断出这个蝎妖的毒一定是剧毒。卫渺没死,多半因为卫渺是妖。
而小拾不是。
他的小拾是个人,还有78年的阳寿,并且和其他人类一样,都有在阳寿未尽前横死的可能。
楚潇有些恍惚地看着她,心跳快到几乎连成一线。那片殷红好像是在他心里绽开的,每扩大一寸,都令他更虚弱一分。
祝小拾也正看着他。
她的神思在剧痛中渐渐涣散,他的脸被这种涣散击得渐渐模糊。
好累。
血液流失到分界点令她突然觉得好累,困倦如同鬼魅般席卷全身。
她想沉沉睡去,但她不敢闭眼。一股直觉令她恐慌,恐慌一旦闭眼就连这张已然模糊的脸……也看不到了。
第80章 彩云之南的一场恶战(五)
“看起来, 她撑不了多久。”黑蝎话里染着戏谑的意味, 穿透祝小拾肩头的蝎尾用力一按。
“啊——”祝小拾在剧痛中整个身子都拱起来,痛感令她头晕心慌。她大口地喘着气, 双眸大睁地看着眼前,不懂楚潇在犹豫什么——他都已经在蝎子背上了, 为什么不刺死蝎子救她呢?
可他就是那样愣在那儿,愣在一击就能令黑蝎毙命的地方。他手里提着剑, 那把剑她见过,据说是妖界几大圣器之一。
祝小拾紧攥着蝎尾的毒刺,试图克制疼痛,终于拼力大喊:“救我——”
她喊了一声后,又是喘了好几口粗气,才再度有力发声:“楚潇救我!”热泪一下子从她眼眶里滚出来, 顺着脸颊往地上躺。她无力中强喊出来的声音变得嘶哑,听上去空洞绝望, “你在等什么……救我啊!楚潇!”
楚潇手里的剑颤抖得愈发厉害。
此时他要杀这蝎妖, 确实只需要一击,但蝎妖要拼着最后一口气将毒液注入,他没有办法阻拦。
他也设想过可以跃下去直接斩断蝎尾,可毒刺已经在祝小拾肩头了, 假若毒液已在毒刺中,那斩断后便依旧可能泻入祝小拾身体。
楚潇死死地盯着她,她痛苦中每一毫厘的挪动都令他双目刺痛。不知不觉中,他的眼底已经血丝满布, 然后在那么突然的一霎间,他好像突然气力尽失:“我放你走。”
他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
像这黑蝎这样为祸人间的妖,上万年来他杀过很多。其中有很多次,都有并肩作战的战友沦为人质。但每一次,他都能近乎冷酷地立刻牺牲掉沦为人质的战友,当机立断取恶妖性命。
毕竟,这样的恶妖一旦放走,就每一天都会再搭上百十条人命。是以他一直很清楚的知道,这样的关头绝不能让个人情感作祟,哪一条命也不会比几十上百条命更值钱。
可是这回,他退缩了。
他怔了一会儿,嗓音嘶哑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放你走。”
“从旁边下去,直接反方向离开,不许靠近蝎尾。”黑蝎提出了条件。楚潇抑制住狂风呼啸般的惊怒、耻辱、不甘,收起宝剑,依言向侧旁跳了下去。
“楚潇……”祝小拾愣住。虽然泪水已经将她的视线完全迷住,可透过眼泪,她仍依稀能看到眼前的画面。
他……不救她么?
为什么?他不可能打不过这蝎子啊……
然后,她错愕地看到他一步步地往后退去。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冷静好像在这一刹完全崩塌了,祝小拾不可置信地看了他好几秒,绝望的怒吼冲喉而出:“楚潇你混蛋!!!”
她终于无所顾忌地哭起来:“你混蛋!你回来!你不许走!不许走……”
哭声一开始,就好像有一股力道冲破防线,令她越哭越凶了。她很快就再喊不出来,隔着泪水勉强望着天边的阳光,但那种阳光驱不散心里逐步加深的阴霾。
片刻之前,她似乎还没有这么怕。
片刻之前的恐惧,是单纯的面临死亡的恐惧。可那种恐惧里还带着某一种自信,她自信眼前的他一定能救她。
可是现在,他走了。
他扔下她走了。
那种恐惧转而变得不再“纯粹”,继而如变异的病毒般成倍增长,像噩梦一样包裹她的全身,令她如坠冰窟,细致感受着每一缕温暖迅速抽离,但无计可施。
她开始胡思乱想,想自己大概还有多久会死,死的时候他不在身边是什么感觉……
她战栗不止地慨叹:那真可怕。
不远处,楚潇谨慎地一步步后退,手里的宝剑越攥越紧,随时准备着在黑蝎放开小拾的刹那冲上去救她,再一剑刺死黑蝎。
很快,他已经退开了十多米远。
他定住脚:“好了,你放她……”
黑蝎的蝎尾在此时突然上扬!
楚潇瞳孔骤缩,愕然看着祝小拾的身体被高高挑起扔上天空。下一秒,黑蝎一窜而起将她兜住,旋即急逃向远方!
“小拾——”楚潇即刻回神,嘶声怒吼,猛然踏地窜上云层。
但云层结构复杂厚实,黑蝎的移动速度又极快,已然寻不到半点踪影。
“小拾……”他心里一下子空了。
他感觉遍身气血都在翻涌,热到滚烫,滚烫到四肢百骸都不舒服。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成千上万把刀子划过他的心、划过他的五脏六腑,让每一处脏器的血都涌尽了,所有血液都积在他的胸膛里翻腾。
怎么就……不见了呢?
怎么就不见了呢!
一切变故都来得太快,让他觉得不真切,无法否认、又无法接受。
他手足一软,跌跪在洁白的云层上。接着,又眼前一黑。
“楚先生!”地面上,侯阿柒第一个注意到了从云端掉落的人影。他一喊,一干师兄弟都望过去,继而不得不先甩开师妹被劫走的焦灼,七手八脚地冲上去要接他。
却见那人影在半空中突然泛出金光,在金光里越变越大,属于人类的形状也逐渐褪去……
“卧槽怎么突然现原形!”侯阿柒一声惊吼,是兄弟们几乎同时扭头逃开。百米外的人群也在尖叫中四散奔逃,接连受到几番惊吓的人们此时已完全无暇围观这上古神兽现原形的奇景。
接下来的大半日,慌乱、恐惧、悲伤等许多情绪,始终在空气里涌动着。
楚潇在昏迷中变回原形,没人能让他变回去,也没人能让他挪地方。于是妖务部只好在附近扎了营,方圆几里内戒严,避免再生事端。
克雷尔撑着压力安排了一系列工作后终于精神崩盘,晚上八点多歇下来后,他罕见地对手下大发雷霆起来:“你们怎么能让她被抓走!”
“有十三种尖端监控设备!超过二十种不同杀伤力的武器,近五百队员在集市周围!”他一拳狠砸在帐布上,可空软的帐布显然不具备任何让人泄愤的属性,“How could it happen!”
几个中校少校都不敢吭声,连唐中将都只是静默地坐在一边,任由他发这通火气。
一个少尉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冲进来:“上校——”
“Fuck Off!”
“……”无辜的少尉被骂得不敢吭声,接着发现唐中将也在此,于是投去求助的目光,“中将……”
唐中将沉然点头:“什么事,说。”
“那个……”少尉指指外面,“睚……emmmm……楚先生,醒了。”
话音未落,克雷尔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唐中将眉心微锁:“拦住他。”
几个中校少校立刻往外追。
被帐篷包围的巨大凹陷里,楚潇神色怔讼地幻回人形,却仍躺在坑底,久久无力起身。
他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抽净了,每一寸肌肉都酸痛着,这种酸痛还牵动神经、深入心底,令他除此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好像连情绪都失去了。
他望着漫天繁星怔怔然愣神,直到一声怒喝传入耳中:“楚潇!”
克雷尔一反常态地没了绅士形象,举步间已愤然脱了外套,狠狠甩到一边。
——这是明显要干架的举动,然而楚潇竟没反应过来,只恍惚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直至被他拽着衣领拎起来。
“小拾呢!你怎么把她弄丢了!”克雷尔目眦欲裂,楚潇此时完好无伤的样子好像是一种讽刺。
其实楚潇幻化人形后衣着整齐的样子是法术的连带效果,上古神兽能量强大,变一身衣服不值一提——这一点克雷尔心里很清楚。可现下,理智就是盖不过悲愤和怒火,他一咬牙关,将楚潇按在地上一拳打了上去!
“上校!”急赶而至的几个中校少校看到这一幕都要疯了,一把扑上去将他硬生生拉开。
和他最熟的迪恩连声相劝:“克雷尔!算了……算了!我们也有责任!是我们布控不够严密!”
几个人的脸色都有点发白。共事以来,他们从未见过克雷尔这样,在他们的记忆中,他就算发火也都是礼貌克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