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檀栾手一伸,轻轻点了她的睡穴,她的呼吸绵长了起来。
屈檀栾利落起身,换上白日从来不穿的黑衣,从暗道离开。
不远处的别院里。
榻上,屈檀栾和虞不医二人安静地下着象棋。
虞不医苍白的手指轻夹着一只“车”,落到屈檀栾的“帅”上,薄唇轻启,“将军。”
屈檀栾这才回过神来。
虞不医弯唇一笑,“心不在焉。”
屈檀栾靠在榻背上,揉了揉太阳穴。
虞不医轻轻品着茶,不问他的心事,自顾说起了政事,“殿下数日前得了一个消息,贤亲王妃的奶娘沈氏还活着。”
“贤亲王妃?”屈檀栾想了一下,才回忆起了贤亲王这么个人来。贤亲王晏仲贤是当今圣上齐和帝一母同胞的弟弟,死的时候好像才二十岁,贤亲王还是后来齐和帝给他追封的。
话说当年,差不多是二十年前吧,当时还是太子的齐和帝犯下了滔天大罪,似乎是私铸兵器,总之涉及到了篡位,先帝一怒之下差点废太子。
当时齐和帝怎么都不肯认罪,最后是他的胞弟、也就是当时的二皇子晏仲贤出来认罪,后来晏仲贤被先帝打入天牢,没过多久便在牢中自尽了。
先帝去世后,齐和帝继位成为了新帝,他不顾朝中大臣极力反对,开始彻查当年之事。其实当年是三皇子陷害于他,可是他和胞弟晏仲贤二人苦无证据驳斥,最后晏仲贤为了救他不惜出来顶罪,才保下了他的太子之位。
如今齐和帝成了皇帝,没有证据便制造证据。此案彻查之后,齐和帝为胞弟正名,追封其为贤亲王;而已经封王的三皇子则被贬为庶人,终生看守皇陵。
此后数年时间里,三皇子留下的子女都因意外陆续去世,可见齐和帝手段之狠绝,又或者是,他恨透了三皇子,要让他断子绝孙。因为贤亲王死得早,甚至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其实贤亲王本该有个孩子的,贤亲王被打入大牢的时候,贤亲王妃已经怀胎九月,临盆在即。
贤亲王在牢中自尽的前一天,他的王妃在府中生下……传说是生下了一只血淋淋的白狐来,将接生的产婆都吓疯了,产婆狂奔出去后大喊大叫,侍卫都制不住,最后不小心一头撞在柱子上,血溅当场。
贤亲王妃产后血崩不止,可在场的丫环婆子们都吓疯了,没有一个人留下来照顾她,后来齐和帝的人收到消息赶来时,她的尸体都凉了,死不瞑目。
此事传得极其邪乎,事后,才有人发现贤亲王妃的奶娘不见了,听说是见王府落败,从府中偷了不少细软跑了。可是府中有下人说,贤亲王妃生产时,奶娘还在场。
这些年来,齐和帝一直在暗中搜寻齐王妃的奶娘沈氏。
不过寻思间的事,屈檀栾淡淡一笑,“那她这些年到哪去了?为何到现在才出现?圣上召她了吗?”他直觉沈氏目的不纯,而且,圣上若问她当年之事,岂不由她红口白牙诌来?毕竟当年其他人死的死,疯的疯。
虞不医摇了摇头,“沈氏没出现,出现的是她的儿子,今年才十六岁,还是半个北凉人。”
“北凉?”屈檀栾微诧,北凉是个巴掌大的小国,与他们大齐最贫困的北地接壤,可北地较之北凉,却算得上是富庶百倍不止了。北凉地势荒凉,落后贫困,千个北凉人中都找不到一个识字的人,而且听说……那里的百姓们一年才洗一次澡,穷得屈檀栾都想像不出来。
几十年前,北凉国还不算太穷,那时北凉国君曾派使者前来,表示希望能附属他们大齐,可先帝嫌那弹丸之地太穷了,便没有答应。而这些年来,北凉也越来越穷,只怕连个使者都派不出来了。
虞不医道:“沈氏的儿子从北地一路乞讨而来,瘦得跟皮包骨似的,听他说他出门的时候,还是夏末。”
屈檀栾眉一挑,走了整整一年?
“皇上召见了他,不知问了他什么话,当晚就派了暗卫走水路往北凉去了,走得很急。”虞不医低声道,“我们猜测,是去接沈氏了。”
屈檀栾心生起一丝悲悯,点了点头。
沈氏是贤亲王妃的奶娘,以她的身份就算嫁个小门小户当正妻都不是问题,怎么可能会自愿嫁到北凉那等贫穷之地?定是在半路上让人拐卖了,去了异域他乡,她一介妇人能逃出来才怪。还在那生了个儿子。
等等,屈檀栾心思一转,她生了儿子,却让儿子在长大后长途跋涉前往定安?
这是不是证明,她在定安城中有心事未了,一直未曾放弃,所以才会这么做?那沈氏之子是在她丈夫的同意下出门的,还是瞒着她丈夫偷偷离开的?
沈氏被拐到北凉那种不毛之地,不太可能遇到体贴良善之人,只怕是被糟蹋得厉害了。在儿子不见后,她还能活着吗?
屈檀栾一时间心思百转,问道:“沈氏儿子怎么说?”
“沈氏子来到定安后,是直接找的太子殿下。”虞不医盯着他道。
沈氏子来得正是时候,当今太子晏致远爱民如子,那日正于城郊搭棚为郊外穷苦百姓发放凉粥解暑,沈氏子一路流浪而来,被人当成乞儿,他在吃粥时听到施粥那人是太子,立刻就直奔他而去。晏致远被他冲撞后,并无怪罪,还与他说了些话,这才发现了他的身份。
“不过,”虞不医唇角隐有笑意,“沈氏子找的‘太子’,不是殿下,而是当今圣上。”
屈檀栾眸色一敛。
作者有话要说:
猛然走一波剧情!
第28章 19.6
沈氏子见了晏致远, 和他说他有关于他二弟妹的事情想要告诉他, 晏致远听得莫名其妙, 他二弟今年十八,尚未成婚,他哪来的弟妹?
沈氏子不解问道:“你不是太子吗?”
晏致远点头。
“那你二弟是叫晏仲贤吗?”
晏致远一听,脸色当场就变了, 将沈氏子请到了马车上。
沈氏子这才发现他不是自己要找的“太子”,便不肯说贤亲王妃之事了,不过沈氏子心思单纯, 倒让晏致远套出不少话来。
沈氏确实是被拐卖到北凉的, 在沈氏子心中,他娘和别人很不一样, 他娘温柔貌美,会教他说字正腔圆的大齐话,教他写方块堂正的大齐字, 还会教他下棋唱歌, 给他讲大齐的风土人情,是以他打小就很向往他娘口中的故乡大齐国。
十五岁的时候, 沈氏说他长大了,有一事托付于他。娘儿俩秘密商谋了许久, 那天,他随父亲去集市换吃食的时候,他偷偷跑了,藏在了一个大齐商人的马车底下, 随着马车入了大齐国,一路朝定安跋山涉水而来。
屈檀栾勾唇一笑,“若能找到贤亲王之后,那便有趣了。”
虞不医眸色一深,低声道:“到北凉若能找回沈氏,往返最快也要二月有余。二皇子那边已经收到消息,殿下已经出手了。”
“出手?”屈檀栾一问出口,隐约知道了些什么。
若贤亲王真的有后,沈氏不可能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到处奔波,而且她期间被拐卖,那这个婴儿呢?是随她一起被卖,还是她在被拐卖之前,就已经将这婴孩安顿好了?
“有那个孩子的消息?”屈檀栾问道。
这个孩子不论男女,只要活着,等待他的都将是无上荣光。若是女婴,地位只怕会在公主之上;若是男婴,还有些才华……屈檀栾想得有些远了。
“你知道那婴孩倘若还活着,今年多大吗?”虞不医轻声问。
屈檀栾仔细回忆了一下,“当年贤亲王是齐赐四十一年获罪,”屈檀栾轻眨了下眼,算都不用算,和他同年,“今年有十八了。”若是女子,当嫁人了,男子不好说。
“贤亲王妃是四月初二,黄昏生产。”虞不医声音轻缓,看着他。
屈檀栾有些惊讶,很快失笑道:“倒同我有缘。”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过,他很快想到另一个和他同日出生的人,又觉得有些扫兴。
“殿下的人顺着蛛丝马迹搜寻,发现沈氏当天便出了城,经过北郊,指不准还曾在北郊村民家借宿过。”虞不医一字一句道,“暗卫撤查当年北郊那片村子,一一排除,最后查到一户樵夫家中。”
屈檀栾被虞不医的眼神看得心一沉。
果然,下一刻,虞不医缓缓道:“那樵夫三日前上山砍柴,被老虎咬死,其妻朱氏,在那日产下一子。”
屈檀栾如遭雷击,坐在其位上一动不动。
虞不医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已经审问过朱氏了,朱氏承认,当晚有一妇人深夜投宿,后因地上有水,她不慎摔了一跤,急急生产。她醒来之后,只有一婴儿在旁,那妇人不辞而别。”
屈檀栾沉默良久,才道:“此事,言之过早。”
“至少,一半以上可能吧。”虞不医道,凑近他,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若加上你脚下七星,八分可能。”
屈檀栾没有说话。
虞不医收回身子,道:“我想,你应该见见朱氏。”
屈檀栾抬眸看他,一会儿起身,“走吧。”想来,朱氏已被带到附近。
当年屈檀栾和屈修筠身份被揭穿后,屈国公府念在朱氏对屈修筠有养育之恩,对屈檀栾有生育之恩,只将她打了一顿板子后,软禁在一处别院中。
屈檀栾只见过她一次,也没有叫过朱氏一声“娘”,只站在院子门口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转身便走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去过那儿看她。
而屈修筠倒是常常去看望朱氏,只是是真心还是假意,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只怕他心里,对朱氏是恨之入骨的吧。
门打开后,便见朱氏缩着身子躺在床上,她身上穿戴不差,只是有些凌乱,她爬起来,看着来人,眼下发青,神色有些恍惚。
时隔两年再见到她,和记忆中的已经很不一样了。他记得很清楚,两年前的她身形微胖,穿着一身脏旧的蓝色布裙,梳着圆髻,穿着一双脚趾头那儿撑破了的布鞋,连她的神态动作都记得一清二楚。
如今的朱氏,身材消瘦了许多,神色呆滞,精神状态很差。
虞不医道:“她服用了□□,还没恢复过来。”
“□□?”朱氏一听到这三个字,浑浊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给我!给我!”她从床上摔了下来,朝他们爬来。
她爬到屈檀栾脚下,抓着他的衣摆,“求求你,给我,给我□□!”
屈檀栾没有挣脱开,微微低头,“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朱氏胡乱应道。
“朱氏,你儿子呢?”虞不医道。
朱氏一怔,喃喃道:“大宝……大宝呢?我的大宝呢?”她忽地松开了屈檀栾,瘫坐在地,“我的孩子……没有了……他死了。”
她颓坐了一阵,忽地抬眼看他,笑了,“是你。屈少爷。”
“是。”屈檀栾轻声道。
“你来看我?”她忽地笑道,“我是你娘啊。”
“你不是我娘。”陈述句。
她痴痴地笑。
“你早就知道了,我不是你的孩子。”
她呆滞片刻,麻木地重复着他的话,“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孩子……”她忽然笑出声来,笑声惊悚,瘦长的手指指着他,“在六年前,我就知道了,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时,我就知道,你不是了……我跟阿达,生不出像你这样的孩子!”
屈家大少爷,才貌双绝。她们夫妻二人目不识丁,先前传他才气过人,她以为是被屈国公府教出来的,可是后来终于见了他一面,少年那样的姿容,像是出自天宫,她想起了那夜前来借宿的妇人,生得肤白貌美,说话轻声细语,温柔得让她自惭形秽。
可是,却不曾想收留了一个蛇蝎美妇!她好端端地怎会滑倒急产?是那妇人动的手脚啊!她痛了整整一个晚上,孩子出来的时候,她没有听到哭声,她就那么晕死了过去,甚至还来不及看他一眼。
她多想那妇人换了他的孩子,抚养他长大成人啊,可是不是,她知道,她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或者,还没生出来就死在她肚子里了!她当娘的,怎么会不知道呢?
天微光。
屈檀栾回到疏竹斋,满脑子都是朱氏最后的哭喊——“你杀了我的孩子!是你们杀了我的孩子!”
屈檀栾闭目,身子泡在温泉池里,双手张开舒缓地放在池边上。
这不是他的错,他是无辜的。错的是人心。朱氏后来不也起了心思,将他和屈修筠换了吗?屈修筠同他一样,一样无辜。可是无辜的人不一定没错。
朱氏无辜,不也有错?
可是,这两事又不能混为一谈。倘若沈氏没有借宿她家,她或许不会急产,孩子兴许也不会离开她,她或许也不会生起换子的心思……
不,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了。
世上很多事,不是只有对错之分。
事情已经发生了,屈修筠回到他原来的生活,他也要回归了。至于朱氏,她的一生像是由别人造就的不幸,可是最终毁了她人生的却是她自己。她的孩子无辜又如何,有些人生来就是弱者。
屈檀栾起了身,轻轻拭干身子,穿上干净的中衣,缓缓踏入内室。
床上传来轻微的声响,屈檀栾拧眉,大步踏入,便见赖明明坐在床上一脸慌张地抱着被子,看到他后眼神躲闪,带着些惶恐。
他点的睡穴按道理能睡上三个时辰,可是她这个时辰就醒了,不简单啊,再看她脸色,还带着些慌乱的惨白。
屈檀栾慢条斯理落坐,却是突然伸出手掐住她脖子,猛地将她按在床上,动作如猎鹰般迅速。
赖明明倒在床上时重重咳了一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苍白的脸很快憋得通红。
屈檀栾放轻了些力,他以为自己足够冷静,可似乎将情绪都宣泄在她身上了。他不喜欢她欺瞒他,背叛他。可是,她忠诚过他吗?
“少爷……”赖明明艰难道,“你、你要……掐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