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福顺一下子挣脱开那些按住他的士兵,他倒退几步,手中尖刀对准着自己的同伴,眼眸猩红地吼道:“你们竟敢拦我?!你们怎么敢拦我!”他一把夺过墙上的刺刀,对着护在奈子母女身前的人,吼道,“让开!我再说最后一遍,都他妈的给我让开!”
“疯了!福顺他已经疯了!”叶部长后怕地摇着头,眼神充斥着恐惧与担忧,说道,“苏婉母子的死对福顺那小子的刺激太大了。”
落旌怔怔地睁大眼,而眼泪一滴滴坠落,喃喃着问道:“因为,太绝望了吗?”
当唯一的希望落空,那个青年已经对这个人世不再抱有任何的期待与向往。
君闲指着发狂的福顺,大声吼道:“放下刺刀!听到没有,福顺,我让你放下刺刀!这对母女她们不是你应该报仇的对象!你这样做,你让苏婉和栓子的在天之灵怎么安心?!”
福顺脸上是疯狂的笑意,他笑着哭着,泪流满面、神情癫狂:“安心?连一座坟墓都没有的人,难道会有在天之灵?被活活煮死的人,难道,死后还能安心?”
那一句话仿佛化作了道道惊雷毫不留情地从头顶劈下来,落旌不敢置信地捂住嘴,滚烫的液体夺眶而出。豆包忍不住害怕地抱着燕儿,而身旁的莫大娘听到‘煮死’两个字大声哭道:“作孽啊!日本人就是个畜生啊!我可怜的苏婉,我可怜的孩子!”
天边那轮太阳缓缓沉入远方的地平线,夜色笼罩着长空,有星子在天边一角闪烁着。在烈烈风声中,在众人的沉默和孩子的哭泣声里,福顺猛地将手中的尖刀狠狠地掷在了地上,刀尖打着转在地上划出道道苍白的痕迹才堪堪落下。
福顺转身猛地冲上前,一把抓住君闲的肩膀,用破碎的嗓音质问道:“我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乡,没有了妻子和儿子!我如今一无所有,而这一切的凶手到底是谁啊?”
君闲红着眼,看着眼前这个无助崩溃到绝望的青年,只听他歇斯底里地吼道:“那些害得我一无所有的凶手,是日本鬼子啊!他们毁了我的家乡,杀了我的父母,煮了我的妻子和儿子!随风哥,你说这样的血海深仇我该怎么去报!啊,你说啊?!我没国没家没亲人,就因为我是中国人!甚至,因为我是中国人,我连报仇的机会也没有!”
在残阳之中,在众人抽噎里,福顺揪着君闲的袖子哭得无法自拔,而在那绝望的破碎哭声里,福顺泪流满面地摇着头:“下辈子……我真的不要再当中国人了……”
这样一句话,落旌不敢想象,说出的人会有多么绝望。她突然想起了那年山风吹过少女鬓发她明眸善睐的样子,而那个时候,苏婉告诉她,她心疼福顺。
能让那个淳朴少年从乡间走上战场的,是他死在敌人刺刀炮火下的至亲亡魂;但让他从人间坠入地狱的,则是人世间最心疼他的姑娘。
“下辈子是下辈子的事情,但是福顺,”君闲一把抱住这个满身伤痕的青年,眼神里的心疼快要漫出来,他哽咽着用尽全身力气保证道,“随风哥我答应你,这辈子咱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们不把鬼子赶出中国绝不罢休!”
每个人的神情都是那样的平静而哀伤;
可每个人的目光却是那样的坚定而无畏。
在这场耗了太久的战争里,这个民族已经没有什么再不能失去。
而当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时,每个人将会被迫地发出最后的怒吼,山呼海啸向侵略者席卷而去。
油灯下,落旌给慕轩写着信,如今晋察冀战区的医疗体系已经成熟,而豆包和燕儿在这里她很放心。落旌想她应该到更需要她的地方去。
她站起身开始整理行李箱子,而桌上有一封陈医生寄给她的信,盘尼西林的菌种已经被带回国内并且很快便能出来第一批中国人自己制造的盘尼西林,而陈医生也希望落旌能来帮他训练建立一支侦查敌人生物战和防止生物战的专业队伍。
死于细菌战的中国人太多,而那些尚在苦苦支撑的人们仍然等待着救赎。落旌将笔记本装进了箱子中,她在这里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战友,而现在她要带着他们的期望,继续上路奋斗。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大概是我认为的一级虐的一章了。每次只要读到这一章,我就会泪流满面。
福顺原型:开国将军余光文
其实还综合了一个记者的原型是我没有百度到的,但是当时因为听到了那个故事而深受震撼:一位战地记者救了日本人的孩子,可是他的妻儿却惨遭杀害,他想要报仇可后来因为抗战胜利,需要保护战俘,所以他被视作了神经病关进了精神病院。大概两者的故事综合起来,就是福顺了。
其实,那个时候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
在写《白头不慕》的时候,我第一次庆幸,我能够写小说,将那些鲜为人知的事情,那些逐渐被历史轱辘渐渐磨平的伤痛重新展现在读者眼前。
啊啊啊,最近评论区一片惨淡呢~弱弱地问一句,大家在看吗?
☆、第71章 Chapter.71同窗非旧
在防疫室志同道合的医生们共同努力下,第一批由中国人自己制造的盘尼西林终于成功研制出来。而伴随着盘尼西林的成功制造, 针对于鼠疫、霍乱还有炭疽的疫苗也逐步成功研制出来, 并应用于实践之中。
一批批的疫苗输送到各个战区的医院,使得细菌侵袭的地方逐渐缩小了范围。而落旌她也总是跟着老陈他们几个大胆的人去往受到细菌侵袭的现场, 搜集昆虫、细菌容器等实物标本,并从昆虫体重分离出大量的鼠疫杆菌、霍乱弧菌、伤寒杆菌的病原体。
一同随行的, 还有一个加拿大的记者约翰, 每到一处灾区看见那饱受战火侵袭的徒弟,他就会发出感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真的很难想象这是真的。”
老陈一边搜集证据,一边说道:“等证据充足后, 我们一定要将日本的累累罪行公诸于世!”
三年前的那场大鼠疫,只因为一个事关国际信誉不得谎报疫情的理由, 中央便驳回了老陈的万言书。陈医生对那件事情耿耿于怀至今, 他对落旌几个研究人员说,证据一天不充分就找一天,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总之, 日本人欠下的血债总要有人先记录着, 然后一笔笔地向他们讨回来。
迈过废墟,落旌喘匀了气息, 皱眉说道:“受到病菌侵害的人已经太多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便是等到战争结束, 对那些病人的救治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不过落旌,我一直好奇,你是怎么做到不怕烈性鼠疫杆菌的?”跟在落旌身后的林玉茹忍不住惊讶地问道,“你都不知道,上一次从豚鼠身上提取病菌的时候,你快把我吓死了!”林玉茹也算是防疫室中的骨干成员,她是细菌学的一把好手,只不过她不算一个正经意义下三从四德的女人,她总说自己哪里都好,就是太过离经叛道。
落旌回头朝女子笑了笑,解释说道:“其实这疫病,就像出水痘或者天花一样,只要感染过了但又能活下来,那么一辈子都不会再得。我十六岁的时候,曾经得过一场鼠疫,后来病愈便再没有得过。”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拐弯街道传来整齐划一的跑步声。因为战争早已变得空旷寂寥的街巷此刻将那种跑步声映衬得越发阴森诡异,像极了一道道无法阻挡的催命符。众人面面相觑,而约翰脸色一变:“不好!是日本的军队!”约翰他作为战地记者,有一个特长就是能从军队的行进声音中判断军队属于哪一方。这种时候,没有人敢去质疑他的判断。
陈医生拧着眉,当即选择带领他们一行人进入到一旁一座废弃已久的宅院,惊惶得连他额头都是细密的冷汗:“咱们先进去躲躲,也许能逃过一劫。”
落旌带着林玉茹躲在了一个雕花柜子后面,而林玉茹被那种越发近的跑步声吓得面无血色,她睁大眼睛,哆嗦地小声问道:“咱们现在怎么办?……落旌,如果咱们被鬼子发现这个队伍都是战地医生,那我们就是死无全尸都算是轻的了。”
落旌从自己随身携带箱子里的最底层抽出了三根密封的试管,眼底透着痛恨下的疯狂,可神情却是越发冷静下来:“玉茹,你先别慌,等看清楚形势再下定论也不迟。”
林玉茹看着里面浑浊的液体,不由得睁大眼睛,哑声道:“我的天,落旌你怎么会随身带这种液体培养基?”
“这些,都是从病人身上还有日军投下的标本里提取出来的细菌。”
说这句话时,落旌面容极度平静,然而一直紧盯着外面的眼神却是透着极度疯狂,“如果咱们被发现了,那救大不了就跟那些日本人鱼死网破。咱们是医生要行医救人没错,可想要杀人,方法也有。”
没有像陈医生预想得那样轻松,日军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停在了外面。
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人用手狠狠拽着每个人头发,连头皮都疼起来,而一根根头发牵着头皮,拉动着脑袋中的每一条神经,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让人根本喘过气来。
隔着柜子的雕花栏,落旌隐隐约约能瞧见一个骑在马上的日本军官,而下面的伪军和翻译官跟他说着话。话语声断断续续,中文说的乱七八糟,但都抓住了防疫室和抓人的关键字。
老陈自然也是听到了,不由得一阵面如死灰——这一次,他们这是自投罗网了!带来的整个日本的部队被分散开去找人了,而为首的军官警惕狐疑的目光落在了陈医生他们一行人躲的院落中。他下马来,身后跟着几个士兵小心拿着刺刀走进废弃的屋子中。
林玉茹害怕得一层层地向外冒冷汗,而牙齿不停地打架,但她往身旁看去,却发现落旌更是面容苍白不见半分血色,神情中带着无法言明的情绪,像是厌恶害怕又像是灼心愤怒。
“搜!”
一声令下,那几个日本士兵便已开始在这间废弃的大屋子里翻箱倒柜起来。
落旌的眼睛又黑又亮,她看着那个日本军官要朝陈医生和约翰他们所藏的桌子走去,下一秒就要掀开桌布。只听吱呀一声,林玉茹几乎被那一瞬的光明吓得快要晕过去,眼前白光闪过消失后,她便见推开了柜子再迅速地合上的落旌已经站在了外面。
“你们想找的人,在这里。”
落旌咬着牙,用日语一字一顿地说道,而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怒。而那个日本军官掀桌布的动作一顿——他整个人被笼罩在阴影之下,军服笔挺而佩刀锋利,整个人像是一根尖刺却又因为狠辣长成一片荆棘,带着十足的危险。
那几个日本兵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说日本话的漂亮女人,都一时拿不准她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只不过目光里都带着难以掩饰的贪婪欲望。
一个日本兵刚想要上前一步,落旌举着手里的试管,冷冷说道:“我手里的试管装的是烈性鼠疫杆菌培养基,只要我往地上一摔,你们就都要给我陪葬!现在,马上都出去 !”闻言,那几个日本兵都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里的长|枪,哗啦地拉开,黑黢黢的枪口都对准女子,只等一声令下。
桌布下隐隐看得见男人的手指,可那个军官却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桌布,整个动作如同黑白电影里放缓的慢镜头。他好以整暇地手插兜转过身,惹上灰尘的光线丝丝缕缕地映在了他的脸上——除了唇上的那搓小胡子之外,他几乎还是当年的模样,一样的高傲得目中无人,只是他看着落旌的表情微微凝固着,好比电影里停滞的画面。
落旌咬着牙不甘示弱地看着伊藤奈良,在自己日本的同学里,她一向拿不准的就是他的脾气。但是她很清楚一点,那就是伊藤奈良从骨子里就瞧不起中国人。
整间屋子里因为剑拔弩张的气氛沉闷得快要窒息,但是又有冰冷刺骨的凉意顺着小腿嘶嘶地往上爬,蹭起一层层鸡皮疙瘩。回过神来的伊藤奈良插兜缓缓走下台阶,军靴的鞋跟触到地面发出的声音格外脆亮清晰。
他偏着头打量着落旌打量了很久,就像是打量着笼子里即将上解剖台的小白鼠。半响他挑起慢条斯理的笑容,拍着手出声道:“真是好久不见呀,江口木子同学。”他朝那些士兵挥了挥手,语气不容置疑地说道,“所有人,现在都去外面守着吧。”
见落旌眼神里的警惕,他嗤地一笑猛地拔出腰间的枪对准那张桌子,回过头朝落旌一笑,而笑容里仿佛淬着无边的狠毒与恶意,“又或者,你可以试一试,到底是你摔碎试管的动作快,还是我的枪快。”
落旌面容不禁一白——他果然发现了其他人。
伊藤手指转着手|枪,嗤地一声笑:“看在同学一场,你是打算自己走,还是让人压着你走?”说罢,他的目光如鹰隼锁定猎物般扫过桌底和落旌出来的那个木柜,挑眉说道,“相信我,我拿起手术刀时有多快而精准,那么我的枪法就有多快而准确。”
落旌面色一白,在伊藤的目光中,她突然想到了那份以自己为实验体的计划书,虽然害怕却不愿表现出来。她攥着那试管抱了必死的决心,嗓音极力压着颤抖:“好,我自己走。”说罢,便跨出了门。伊藤奈良目光玩味地打量着这间屋子,嘲讽一笑便迈步离开了这里。
落旌被人戴上了镣铐,而伊藤奈良站在她身旁,背着手看着荒芜的废墟,缓缓说道:“看到没有,这就是中国人。看到自己同伴被抓,也不敢站出来的中国人。”
“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
落旌面无表情地说道,还是一样的傲慢自大、尖酸刻薄。
没想到伊藤奈良目光越发冰冷:“那你可就错了。”
落旌紧攥着试管,日本兵投鼠忌器但伊藤也没有下命令,索性放弃从她手里抢夺试管。落旌看向他,反问道:“你以为你又有多了解中国人。”
似乎对于这个问题有足够的自信,伊藤奈良得意地挑了一下眉毛:“至少比你更加了解中国人的劣根性,还有他们的人体器官与构造。”说罢,他终于满意地看见眼前女子惨白如纸的面容。
落旌咬着唇,一双眼冷冷盯着他,说道:“那我也是中国人,你别忘了只要我还在,你就仍然是我的手下败将。”
伊藤眯了眯眼,带着被冒犯的不悦:“江口木子,你应该知道这个时候激怒我,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情吗?”可除了不悦之外,他没有任何生气,相反,是兴奋。落旌撇过脸,她一直都不喜欢伊藤的目光,仿佛她是手术台上待宰的羔羊。
伊藤奈良无所谓地一笑,示意下属蒙住落旌的眼睛,然后扬了扬下巴:“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