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阿娘一双眼睛滴溜溜看着小夫妻里头的那个女的，面上有些忐忑：虽说是表姐妹，但两人也只是在小时候见过几回，长大后大家各奔东西，十几年没来往了，乍一看还真不敢轻易相认。
再三对照了手上的地址，又将胡饼店的招牌看了四五遍后，陈玉兰终于鼓起勇气，拉着两个孩子挤到胡饼炉子前怯怯地对那女的喊了一声：“……菱芳表妹？”
正在与一堆面粉大作战的赵菱芳抬头一愣，惊喜地叫道：“玉兰姐？哎哟！真是你！……孩子他爹！我玉兰姐来了！快！快过来搭把手！”
“哎！菱芳啊！咱们多年没见了！”
包子阿娘也在对方面上依稀找到了年少时的熟悉，马上喜笑颜开道：“谷雨小牛，快叫人啊，这是你菱芳姨母，还有姨丈！”
姨丈范明磊一身灰色细麻衫袍，额头上围着条宽宽的灰色头巾，他三十不到的年纪，人瘦瘦白白，个子不高，嘴边留着两撇小胡子，满脸的精明相。
“姨母，姨丈。”
谷雨和小牛依言上去乖巧地喊了人。
菱芳姨母是个微胖的小妇人，身上穿着条耐脏的灰麻开襟长裙，因为烤胡饼油烟大，她头上的发髻都用一块灰帕子包的严严实实，露在外面的耳朵上带了对细细的金耳环，整个人圆圆润润的，笑起来一口整齐的小白牙，看着十分的亲切；
“哎，真乖！快到屋里来！”
菱芳姨母热情地替包子阿娘拿下包袱，拢着两个孩子就往厨房后面去，她一边走一边支使炉灶下烧火的伙计道：“叶三啊，别往灶添火了，赶紧去帮你主人卖胡饼去！”
话音刚落，炉灶后面哧溜一下钻出个灰扑扑的男孩，蒙头蒙脑地就往前头去了。
谷雨感觉陈玉兰娘家那边的亲戚大部分都挺亲切的，比如眼前这个菱芳姨母，见到包子阿娘简直比见了她自己的亲姐妹还要亲~一行人出了厨房，只见后面是个储物间，叠着些面粉干菜之类的东西，菱芳姨母找了几个凳子给母子三人坐下，又从木框中拿了两个梨削给谷雨和小牛吃。
“菱芳，别忙了别忙了！你快歇歇！” 包子阿娘想着自己是来她家帮忙的，对于菱芳姨母的殷勤招待感到很不好意思。
“玉兰姐，你和孩子们中午吃过了没？”
包子阿娘答道：“吃过了，我们几个刚才在车上吃了些干粮，现在都还饱着呢！”
“来，你也吃个梨子解解渴。”
菱芳姨母望着埋头吃梨的谷雨和小牛，笑嘻嘻道：“我家两个儿子和你女儿差不多大，老大叫大仁，今年十岁了；老二大义八岁，他两个白天都在坊里的学堂念书，不用我多操心~就是小女儿还太小，因为店里忙，这阵子不得已托给别人照看着……现在好了，玉兰姐你来了，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今晚回去就把我的小楚莺抱回来！”
表姐妹俩叙了几句旧话，包子阿娘知道她店里忙，也不好多坐，过了一会范姨丈在前面喊人，包子阿娘二话不说，撩起起袖子就跟着菱芳姨母一块出去了。
陈玉兰在张家本来就是什么活都做惯了的，现在胡饼店里这点活计自然是不在话下：看到卖饼的人多了就去帮忙包扎，看到锅里汤不滚了就去帮忙烧火，生意清闲了就四处打扫……赵菱芳和她丈夫见陈玉兰如此勤快能干，夫妻两个互相点点头，都觉得十分满意。
日落的时候，胡饼店也要打烊了。
长安城内除了皇城宫城，其余城区分为一百多个坊，每一个坊都是单独的小城区，设有围墙。城内夜间禁止百姓在坊外闲逛，一到晚上，大伙儿都各自回家窝着。
菱芳姨母的家就在西市边上的群贤坊里，是一处带有三间大房的小四合院。
到了家里吃过晚饭，范家夫妻两个便与包子阿娘说定了工钱，又在西侧屋打扫出两间空房，给陈玉兰母子三人安排好了住处。
工钱每月五钱银子，吃住全包，工钱就算是纯收入了。
有了固定进账，包子阿娘面上的忧愁也少了许多，谷雨觉得她精神头都比以前好了，白天带着两个孩子出工，晚上回来母子三人有说有笑的，小日子过得比在张家不知舒心多少~
包子阿娘学得很快，不到三个月时间已经把店里要做的活都练的纯熟，菱芳姨母和姨丈两个开始清闲起来。
过了立冬后，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出来买胡饼的人也比平日少了大半。
这天上午，胡饼店里只零星来了几个喝面片汤的客人。
包子阿娘站在桌边揉面团，谷雨带着小牛在店门口玩耍，一个邋里邋遢的白胡子老头不知什么时候摸进店里来，眼巴巴地望着包子阿娘炉灶上的胡饼直流口水。
“夫人，行行好给点吃的吧……”老头子开口乞讨起来。
包子阿娘见老人家可怜兮兮的，不由动了恻隐之心，进屋征得表妹夫范明磊的同意后，拿出一个卖相不佳的碎胡饼，切碎了后泡在滚烫的肉汤里端给那邋遢老头吃。
老头明显饿了很久，一碗胡饼泡汤到手，他也不用筷子，竟然嚼也不带嚼的，几乎是一口气吞进了肚子里！
“嗯，好吃！好吃！老夫好久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胡饼啦！……”
邋遢老头吃相十分古怪，吃完后还津津有味地把汤碗舔了个底朝天，谷雨和小牛溜到屋里偷偷看他，老头见了，也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个孩子。
包子阿娘见老头和两个孩子对视，还以为谷雨和小牛的偷看使这老头感到难堪了，毕竟乞讨食物不是件光彩的事，她于是赶紧替两个孩子向邋遢老头表示歉意：“老人家，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两个孩子小，不懂事……”
“无妨、无妨。老夫只是看到两个孩子面相贵极，有些吃惊罢了。”
邋遢老头吃饱之后面上红光焕发，他一边将手中的汤碗递还给包子阿娘，一边笑嘻嘻道：“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清贵之相，将来顺风顺水，肯定有一番大作为；另一个更好，日后必然贵不可言……”
作者有话要说： 邋遢老头挥舞着汤碗乐呵脸：看相了！看相了！~祖传神奇算命技能！一碗胡饼泡汤看一次，老客户打五折哟！
☆、牙婆子
哇，好老头~竟然一眼就看出俺身上那熊熊燃烧的扛把子之魂！
听了老头子的预言，满脑子要干一番大事业的某混混，几乎本能的就把自己代入到邋遢老头口中“肯定有一番大作为”的那个，她当即小嘴一咧，心头美滋滋地想着：嘿嘿，可不是嘛！好歹俺也是穿越来滴人儿~等俺人品大爆发，一不小心统一了江湖！当上大boss！……哼哼哼，到那时，小牛和包子阿娘跟着俺想吃啥就吃啥，想要啥就有啥！简直是想不富贵都难呀！
小混混想着想着，忍不住兴奋地搓起了两个小手，正要开口询问那邋遢老头是如何瞧出自己身上的王者之气，没想到有人已经先她一步，凑到邋遢老头跟前咨询起来。
“呦呵，这是在算命呐？！”姨丈范明磊一副大爷的模样，指着自己那张瘦长的油脸冲邋遢老头很不客气地问道：“喂！要饭的！你也给我看一看，我这将来是个什么命呀？看仔细点，看好了，赏你一个大羊肉胡饼吃~”
他刚才就在店里听见这老头在外面和陈兰母子三人神神叨叨的，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面相贵极？得了吧！两个连爹都没有的娃，全靠着他们娘出来做工才有一口饱饭吃……既然小工的儿女都“贵极”了，那他这个掌柜的命格岂不是要登天？
店里这几天生意不好，范明磊闲着没事，以为老头说好话是盼着陈玉兰能再给点吃的，他便也想让老头给他来几句好听的，图个吉利。
“你呀……”
没想到邋遢老头斜着眼睛看了范明磊一眼，似笑非笑地开口道：“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若是心善，或许还能再开一间店面；若是心不善，恐怕连眼前这间店都保不住，要换主人。”
什么？！
什么叫“就这样了”啊？！还搞不好胡饼店要换主人？！
怎么说的跟陈玉兰的孩子差那么多？！范明磊听了老头给自己的预言，登时气的火冒三丈。
“你个瞎了眼的老东西！”知不知道谁才是店主人啊！刚才要不是他点头，这死老头能有胡饼泡汤吃么？真是不知好歹！
“唉，店主人，你不要生气嘛！命已经给你算好了，你答应老夫的羊肉胡饼呢？”
“滚滚滚！算得不准还要吃的？！”
范明磊愤愤不平，挖苦邋遢老头道：“臭要饭的也敢说自己会算命？！哈哈，真是笑死人了！你要是真有本事，怎么不先把自己的乞丐命改掉呢！”
“既然店主人不信那就算了。”邋遢老头被范明磊骂了一通，也不见恼，只是淡淡对陈玉兰点头道：“夫人心善，你的一饭之恩老夫记在心里了。以后若是机缘，一定会报答夫人。”
说完，抖抖索索地出了店门，邋遢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
“行了行了，都别看了！”
范明磊见陈玉兰母子三人愣愣地望着邋遢老头远去的方向，顿时就没好气：“哎，我说陈大姐，赶紧揉面做饼去呀！这种要饭的我见多了，他就是看你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想说好话哄你施舍他吃的，那些话也就偏偏妇人小孩……刚才要不是我出来揭穿他，他早就讹上你了！”
呵呵，姨丈你不信就不信咯，干嘛酸溜溜的说这些~该不会是嫉妒俺吧？
谷雨对范明磊的话不以为然，包子阿娘一听却瞪大了眼睛：“不会吧，那老人家看着不像是坏人呀？”
“难道坏人脸上还刻着‘我是坏人’四个字吗？！”范明磊有些烦躁地挥挥手道：“行了行了，我这还要去后面算账呢，没工夫和你细讲，你以后对那些要饭的防着点就是了。别多想了，做你的胡饼去吧！哦，做好饼后别忘了熬肉汤，对了，那框白菜也要洗……客人吃过的桌子要收拾好，再把厨房打扫一遍就行了！”
范明磊可劲儿地支使着包子阿娘干着干那，耍完老板威风后他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径直吹着口哨去了后间。
见包子阿娘像个陀螺一般在店里飞快地忙碌了起来，小混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自从包子阿娘熟悉胡饼店工作之后，每天都几乎包办了全部的伙计，菱芳姨母和姨丈两个人现在只管算算账，比他们刚来那会儿清闲了不少……按理说，这员工一个顶俩，当老板的应该高兴才对呀，可是为啥她总感觉范姨丈看包子阿娘的眼神越来越不满了呢？
特别是刚才邋遢老头说她和小牛命好的时候，这范姨丈脸上的嘲笑神情简直是不能再明显了~
谷雨在小脑袋里思来想去，愣是想不起他们三个啥时候冒犯过这位姨丈老板，只好幽幽叹了口气，拿个小桶帮包子阿娘去井边洗白菜先。
水井是公用的，就在隔壁药铺的后门。
谷雨人小，怕自己被水桶带落井里，每次只敢打小半桶的水~就这样满头大汗地打了五次水，等洗菜的水盆里注满水，她就伸出两个小手浸入水中卖力地洗了起来。
“哗啦哗啦……吱呀吱呀……哗哗哗……”
白菜叶子若是能开口，在小混混无情的蹂*躏下一定是止不住地哀嚎。
谷雨卖力地搓着白菜们，搓着搓着，忽然听到胡饼店后门里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时大时小的，似乎在争执什么。
听墙角老手的小混混条件反射地竖起一对耳朵：咦，这不是菱芳姨母还有姨丈的声音？！
“……哎呀，你这种话你叫我怎么说的出口？她可是我亲表姐啊！再说，小孩子能吃得了咱们多少饭嘛！”
“你说的倒是轻巧！两个小孩的饭量都快抵得上一个大人的口粮了！”
范姨丈的声音刻薄十足：“当初招人的时候可没说带孩子来的！早要知道带孩子，我可不要她来！你也不想想，你这表姐她现在是做一个人的活，吃两个人的饭啊！————特别是那个大的，再过几年就长身体了，到时候岂不是吃得更多！”
菱芳姨母登时没了声响。
范姨丈又说道：“总不能白白给人养孩子吧！店里人手现在刚好，就是那两个小的多余，什么忙也帮不上。”
“那……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因为这个，干的好好的就让我玉兰姐走吧！大家总归亲戚一场，玉兰姐在现在无依无靠的，你让她离了咱家往哪去？她这样要是走了，我以后拿什么脸跟家里长辈交代？”
“什么亲戚不亲戚的！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马上就去跟她说，两个小孩的饭钱要在她每月的工钱里扣！”
“我不说！”
“你不说！那我出面去说！”
“你站住！……”
后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推搡，小混混趁着两人没发现自己，抱着大白菜一溜烟从井边跑了。
她一边跑一一边想：其待在这里给包子阿娘招嫌弃，还不如自己主动走人，可是她一个七岁的小娃娃能去哪儿呢？
回到厨房后，小混混没把自己在后门听到的话告诉包子阿娘，怕她添堵。自己却是一连几天都在苦苦思索出路。
谷雨心里是着急的，却不知生怕自己家粮食被吃光的范姨丈比她更着急~
这天下午，同住群贤坊的一个牙婆子碰巧经过胡饼店，范明磊心思一动，十分殷勤地请那老妇人进店来坐。
“婆婆用过午饭了么？最近生意如何？”
范明磊一边热络地招呼老妇人，一边把谷雨和小牛喊到面前，笑眯眯道：“这是菱芳她表姐的两个孩子，您看看怎么样？有没有合适的去处？”
哎呦！光天化日他想干啥？！卖孩子？！
小混混一脸警惕地拉住小牛的手，时刻准备着逃跑。
“恩，模样倒是都不错。”老妇人眼睛闪着精光，把谷雨和小牛扫视了一番，干瘪的嘴唇一扭一扭的：“只是这男娃年纪太小了，恐怕只有三四岁吧？女娃么……她都会些什么？”
“她会……”范明磊一听有戏，心里一阵敞亮，赶紧转头问谷雨道：“小雨，快过来和婆婆说，你都会哪些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