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的事,想必她大哥已经与你提过了吧?”
赵氏端坐在正座上,手中托着茶盏,一双眼睛仔细打量起这个平日里她不曾关注的王安平:只见他穿着件平直的褐麻袍子,身形壮实,乌黑的布靴上沾了点尘土,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方正脸上的五官平平无奇……王安平如今是铺里的木匠师傅,靠一身手艺吃饭,一个月与陈家拿二两三钱银子,这个工钱算是不少了,在镇上养家糊口是没问题的。
虽然相貌不好又不大会说话,可是胜在他人老实忠厚,只要他能对玉兰好,那就比什么都强!再说,玉兰若是跟了他,以后离家也近,自己时常还能照看照看。
…………
想到这些,赵氏心中渐渐有些满意起来,她有意撮合这两人,便开口对女儿说道:“玉兰啊,你和安平两个也算是从小就认识的,他听你大哥说你回娘家了,今天是特地过来看看你。”
“安平哥真是有心了。”
谷雨听包子阿娘淡淡谢了一句,对面的王安平马上憨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他张张嘴,本想接着话头说些什么,可是憋红了脸,硬是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副傻憨傻憨的样子倒把边上的玉梅给急的不行:“安平哥!你和我阿姐这么多年没见,一定有很多话要和她说吧?你有什么话,倒是快点说呀!”
赵氏扯了扯玉梅,对她轻轻摇摇头,玉梅无奈地撇了撇嘴。
“是是是……”
小混混一向觉得包子阿娘的反应算是慢的了,没想到这个安平大叔更加慢,等二姨玉梅沉默了好几分钟,安平大叔这才反应过来,他一边应着玉梅刚才的话,一边自顾自点点头,从头到尾却都不敢正眼看一下近在咫尺的陈玉兰:“那个,玉兰,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话一出口,赵氏和玉梅两个直接被他气得暗暗翻了个白眼:这王安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玉兰要是过得好,能带着俩孩子奔回娘家么!真是太不会说话了!
安平大叔接收到玉梅和赵氏责怪的眼神,看到陈玉兰低头不语,他察觉到自己失言,立马懊丧地垂下了脸。
“…………”
一屋子人顿时沉浸在尴尬的安静里,唯有窗台边上的小混混看得直乐:嘿嘿嘿,原来赵氏和二姨是想给包子阿娘相亲,让她改嫁给这个安平大叔?……唉,可惜呀可惜,这位安平大叔太实在太不给力了!包子阿娘对原主的爹又那么痴情,这事儿恐怕成不了~
“……这算怎么回事!大姑子昨天就回了,也没人和奴家说一声!”
正不知如何打破沉默,一道尖细的嗓音忽然在门口炸了开来,屋里那道虚掩着的门冷不丁被人哗啦一声推开,赵氏抬眼一看,脸色立刻暗了下来:原来是她儿媳妇钱氏带着个小丫头春风得意地闯了进来。
“阿娘~~~”
钱氏几步上前,腻歪歪地唤着赵氏,一件七成新的淡紫色开襟大袖罗衫罩在她过于丰腴的身子上,年纪不大,打扮得却是老气横秋:她头上盘了个冲天的螺髻,斜簪着五六股赤金钗子,脖子挂了几串米粒大小的珍珠,圆盘脸上的脂粉白得发亮,和脖子的肌肤是两个肤色,一对铜铃大眼之上,两道细黑眉毛高高吊起,透着恣意蛮横的气息……本来有六分姿色,却硬是被她捯饬成四分,手上捏着柄绣大红牡丹的团扇,矫揉造作地在面上扇着凉风。
“听玉山说近些天铺子里忙,怎么上午有功夫回来?”
“忙是忙着呢!不过奴家听他说了大姑子的事,愁的在铺子里怎么都坐不住啊!”
赵氏闻言,气的差点想吐血,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心中恨恨道:玉山这个没出息的,在他媳妇面前真是什么都藏不住!
玉梅知道赵氏有些不高兴,赶紧上前把嫂子钱氏从自己母亲眼前支开。钱氏此次特地赶回家来,目标根本不是自己婆婆,于是也顺势和玉梅往陈玉兰跟前晃,她现在是陈家的女主人,刚才又一口一个“大姑子”,陈玉兰目前算是寄人篱下,不得不开口喊了钱氏一声:“大嫂。”
包子阿娘这一喊,谷雨和小牛就看见钱氏跟只癫鹅一样,瞬间整个人都拽了起来。
“哎,大姑子……哎哟!阿娘您瞧瞧哟!咱大姑子以前多么如花似玉的一个人呀,现在竟憔悴成这般模样!”
钱氏故意露出一副震惊的样子,拉着陈玉兰的手惋惜道:“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哟!当年大姑子要是跟了奴家那表兄,现在早就是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乡绅夫人了!哪至于在穷乡僻壤里受窝囊气呢……啊呀呀!听玉山说还人被赶了出来,拖着两个小油瓶,真是难!啧啧!真是可怜!所以说啊,咱们女人嫁人得擦亮眼,要不然呐,一个不留神……”
假慈假悲的一番话暗中带刀,把陈玉兰气得脸色是发白,她抽回被钱氏握住的手,冷然道:“我自己的事自己有数,就不劳烦大嫂费心了!”
“哎呀,大姑子这是生气啦?我这可都是为你好啊!”
“行了行了,玉兰这几日心里正烦着,你们几个都别烦她了!”
赵氏怕这姑嫂两个在王安平面前吵起来,赶紧站出来堵钱氏的嘴:“玉梅,快和你嫂子去厨房看看午饭准备得如何了!那个安平啊,中午你就留在这随便吃点吧!”
“不不不,老夫人您客气了!”
王安平知道赵氏说的是客气话,东家少夫人一进来后,连他这个反应迟钝的人都感受到屋里气氛迅速诡异起来,他料想自己留着不妥,忙起身说铺子里忙得马上赶回去,赵氏只好由他去了。
临走的时候,安平大叔终于鼓起勇气,偷偷地在门口转弯处回头看了陈玉兰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大伙儿快来数一数,咱们的小混混到底听了多少次墙角捏?
☆、被抓包
安平大叔走后,那钱氏却还杵在门口不肯离开。
谷雨和小牛透过木屏风的间隙,看见这个癫鹅般的女人此时摇头摆尾的,一会往外瞅瞅安平大叔逐渐远去的背影,一会又扭头瞧瞧包子阿娘……她仿佛是在看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用团扇捂着嘴,和身边的小丫头一起吃吃笑个不停。
“哎……哈哈……哈哈哈……阿娘你们刚才是在给大姑子相看吧?哎哟,怎么就想到这个王安平了呢!要奴家说啊,这事您可做的不体贴哦!”
钱氏和那小丫头倚在一处,主仆两人脸上的讥笑是不能更明显了:“咱家人谁不知道,大姑子一向是个爱俏的————这王安平灰容土貌,长得实在寒碜人,哪里配的上她呀?就算要再找,也得找个与之前那个差不多俊的,大姑子,你说对不对呀?”
陈玉兰坐在凳子上抿着嘴,不发一言。
她知道钱氏是个眦睚必报,心胸狭窄的人,当年因为自己拒绝嫁给她那土财主表兄,钱氏在正月里就撒泼大作妖,把病重的父亲陈松气得一命归了西……大哥陈玉山怕钱氏怕得邪乎,见了自己老婆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仍由钱氏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他也不敢站出来为妹妹说半句话。赵氏呢,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对儿媳妇也是百般忍让。陈玉兰受了莫大的委屈,没有人为她主持公道,亲爹又被钱氏气死,她心灰意冷,那时候一心只想早日离开陈家这伤心地。
隔年,陈玉兰在元宵灯会上歇邂逅英俊温柔的张来富,几番幽会下来,她只觉得自己找到了命中知冷知热又知心的良人,于是不顾家里的反对,坚定地就嫁了。
…………
本以为从此就会过上幸福安宁的小日子,没想到现在又撞回到钱氏手上————张家那些事已经够她闹心的了,陈玉兰根本没精力再和钱氏缠闹,这时也只能装聋作哑,权当自己没听到钱氏刻意的挑衅。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起来做什么!”
毕竟是自己亲骨肉,赵氏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被媳妇踩扁了,她放下手中的佛珠,板着脸对钱氏说道:“人生在世,能有几个是一帆风顺,称心如意的过日子?安平这孩子虽然说不上俊,可也没你讲得那样不堪,他又是咱家铺子的顶梁柱,要是听到你背后这样说他,你让人家心里怎么想?……你如今当家,更要注意言行,这些话我们娘几个听听也就算了,若是被别个听到,传出去多不好!”
“是是是,阿娘教训得是~”
钱氏嘴上应得快,却根本不把赵氏的话放在心上,她嬉皮笑脸地狡辩道:“奴家这不是为大姑子着想嘛!不过,那王安平难看归难看,倒是个能过日子的人,跟着他不至于饿死,总比跟着那些个穷得叮当响的小白脸要好得多啦!……呵呵,只是没想到千挑万选的,最后竟然要跟……还是个死过媳妇的……唉,老天爷真会捉弄人,奴家替大姑子太不值了啊!”
她句句话都冲着包子阿娘而去,还连带着讽刺原主的爹张来富是个穷小白脸~包子阿娘和赵氏、玉梅几个却都只是忍着不回击,可见这女人在外祖家是个地头蛇等级的人物~
谷雨见屋里气氛压抑,不由趴在窗台上长吁短叹起来:可怜的包子阿娘,怎么到哪儿都被人欺负呢!本以为她到娘家可以搬救兵杀回绿水村,和恶婆婆金氏来个世纪大火拼的!没想到她娘家也不是个好落脚的地方!舅舅不见人影、癫疯女人一出来就不停挑刺嘲讽、外婆和二姨只知道给包子阿娘尽快地找个下家~
……好吧,看来火拼的事基本上是没戏了。
小混混想到这里,心情一下子荡到了谷底。
“值不值的姑且再论,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
相亲会被钱氏搅得不欢而散,赵氏心中是有气的,不过,看王安平临走时瞧玉兰的那个眼神,她觉得这事还有挽回的余地。
赵氏与自己这个儿媳妇斗了多年的法,早就知道钱氏是个没安好心的,她刚才口口声声说王安平不好,不就是为搅黄这事,想让玉兰改不了嫁、过不上好日子么?
反过来想,正说明了王安平的确个好的。
心里头想通了这一点,赵氏撮合玉兰与王安平的心更加坚定了。
“坐了一上午,阿娘觉得有些累了,玉梅,你和你嫂子出去忙吧,玉兰你扶阿娘去榻上歇会。”
钱氏嘲笑也嘲够了,见这屋里的人都不敢和自己正面刚,顿时觉得自己今日是扬眉吐气、威风凛凛,当下便得意地与赵氏告了个退,挽着小姑子玉梅的手笑眯眯走人了。
她一走,谷雨就见外婆赵氏精神抖擞地凑上去对包子阿娘说道:“玉兰,别和这疯人一般见识!你赶紧与阿娘说说,你心里究竟觉得王安平他怎么样?”
“阿娘,我知道您是一番苦心……唉,您以后还是别给女儿张罗这种事了。”
包子阿娘平静而坚定的声音从屏风间隙传来:“我是不会改嫁的,我知道来富一定还活着,我要等他回来。”
“什么?!”
赵氏一听,瞬间气得头发根都统统竖了起来:“你、你再说一遍?!”
“阿娘,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女儿真的不能……”
“可是什么?!不能什么?!我看你就是被那姓张的鬼迷心窍了!!!你被他害的还不够惨吗?!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就不能了!”
见女儿跪在自己脚下边抹泪边摇头,赵氏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陈玉兰的坚持在她眼中简直跟执迷不悟没啥两样!本以为经过一番磨难,女儿已经尝到了教训,没想到她这个时候竟然还说出要等张来富回来这种混话来!
赵氏此刻真是连打死自家女儿的心都有了,恼得一口气卡在胸口差点就缓不上来:“……你……你个讨债鬼啊!老天爷!我前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哟你要这么惩罚我……玉兰啊,你是存心想来气死阿娘的是不是?!好!好啊!既然你这么喜欢作践自己,那你还回这个家做什么?!你走!你走!你滚得远远的,不要叫我再看见你!……”
小牛见他外婆在屋里一边哭一边拿拳头捶打包子阿娘,小家伙急得有些呆不住了,谷雨在旁边也看得心焦,不知道这种特殊情况下,自己该不该带着弟弟冲进去。
毕竟赵氏是包子阿娘的亲妈,她的所作所为,都是想让包子阿娘找个依靠,过得好一点……
正在为难之际,忽然有两只大手从他俩身后哧溜一下伸了出来,一手捂住一个小嘴,把两个小孩从窗台边上迅速拖了下去。
“唔唔唔……”
“唔!”
大手的主人脚下生风,一溜烟的功夫就把谷雨和小牛抱到了隔壁屋里。
“两个小屁孩!人都没窗台高呢,竟然学会听墙角了!”
二姨玉梅拿一根细长的食指轻轻戳着谷雨和小牛的脸蛋,顺手给他们每人赏了一个爆栗子。
“哎哟!”
“啊!二姨,疼!”
“知道疼就好!”
玉梅得意洋洋道:“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不学好!啧啧……早上刚换的衣服,怎么裤腿上都是泥巴了?走走走,二姨给你们烧水洗澡去!小雨小牛!麻溜的!赶紧把脏衣服给我脱了!”
这个二姨大概是有些洁癖,盯着谷雨和小牛裤腿上那几点指甲盖大小的泥点子就咋咋呼呼一副非洗不可的样子,也不知道她平日是怎么忍受她那两个喜欢玩鼻涕的儿子赵兴和赵发的……
不过有人伺候洗澡总是不错的。
古时候洗澡可没有现代这么方便,经常烧水洗澡很费柴火,所以以前在张家的时候,包子阿娘都是拿一点点热水给两个孩子擦一擦就算完事……到了陈家,谷雨和小牛才见识到浴桶的模样,这样比较起来,张家的卫生条件可是说是非常的落后了。
洗完热水澡后,小混混浑身舒坦,和小牛两个被二姨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吃过午饭,也没见陈玉兰回来。
唉,不知道包子阿娘怎么样了,会不会被赵氏逼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