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环姨……”陈玉兰有些怪不好意思的,又制止不了环姨,登时满脸通红,她把小牛从怀中放了下来,拉着两个孩子的手细声嘱咐道:“小雨小牛,刚才的婆婆是你外婆身边的环姨,你们可以叫她环婆婆……等会见了外祖家的人,阿娘让你叫人你就叫人,知道了吗?”
两个孩子点点头,包子阿娘稍稍舒了一口气,院子里很快有了动静。
随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与包子阿娘有六分相像的年轻妇人跑了出来。
“阿姐!阿姐!”
包子阿娘一见来人,脸上顿时露出欣喜:“玉梅!”
陈玉梅是赵氏的小女儿,今年二十二,只比她姐玉兰小三岁。她上身穿着簇新的橘黄细麻交领窄袖短襦,下着石榴色束腰曳地长裙,体态修长而苗条,腰间佩了个精巧的香囊,头上一对纯银步摇微微颤动,浑身发出一阵淡淡的脂粉香气。
谷雨回头看看自家包子阿娘:咳咳,脸上没半点脂粉就算了,衣裳是破旧的,过度的操劳还让她满面的疲倦……与这个玉梅站到一处,真是显得黯淡无光。
小混混心中微微叹息,不由紧紧抓了抓包子阿娘的手。
论相貌,玉梅虽然逊色玉兰三分,可是她脸蛋圆圆,眉眼间总是带着讨人喜欢的笑意,人也乖巧听话,所以平日里很得赵氏喜欢。自从陈玉兰违背家里的意愿嫁到绿水村张家之后,赵氏身边只剩下这个小女儿,不由越发疼惜,因为舍不得小女儿远嫁,赵氏六年前就把她许给了自己本家的一个侄子赵远山。
赵家的肉铺与陈家的木材铺就隔了一条街,所以陈玉梅尽管嫁了,往娘家走动却还是十分便捷,常常一个月里有十几天是在娘家陪伴母亲赵氏的。
…………
玉兰玉梅姐妹两小时候感情不错,十年后再见着面,两个人都是泪水涟涟的。
特别是包子阿娘,直把一块手帕都哭湿了,她看着玉梅头上已经梳了妇人发髻,不由惊诧道:“玉梅你已经出嫁了……是,是哪里的人家啊?”
当初她离家的时候,妹妹玉梅还那么小,没想到现在都已经成家了————真是时光如逝,岁月如梭啊!
玉梅红了红脸,低头说道:“就是前面街上开肉铺店的赵家。”
她说完,看着谷雨和小牛问:“阿姐,这是你和姐夫的孩子?”
“哦,对对对。”包子阿娘赶紧把谷雨和小牛往前头一推:“快叫姨母!玉梅,这是小雨,这是小牛……”
“姨母。”“姨母!”
“乖!真是乖孩子!”陈玉梅温和地摸了摸谷雨和小牛,对她姐说道:“我家两个儿子和小雨差不多大,等会我让人把这两小子接来,让他们一块玩,多热闹啊!”
“你都生了两个啦?!这都多大啊?”
玉梅有些不好意思道:“大的叫赵兴,六岁啦,小的叫赵发,今年五岁……”
姐妹两个正聊着,刚才倒水的老婆子急忙忙过来催了:“哎呀!二姑娘呀!你赶快把大姑娘领到西厢房去呀!怎么就在门口说上了!老夫人那边等半天,可不得急坏啦!”
“哎呀阿姐,你瞧我这记性!”
玉梅一拍脑袋,麻溜地就把她姐和外甥、外甥女往院子里扯。
一行人进了院子,绕过一处小池塘,几个木材铺的伙计赤脚在塘中挖莲藕,见有人进来,汉子们的眼睛便一齐滴溜溜的往她们这边瞧。
陈玉梅见了,笑骂道:“泥鬼们!挖你们的莲藕罢!瞎看什么!”
说罢,跟母鸡护小鸡似的张开双手,从边上护着她姐和孩子们快步进了西厢房。
西厢房这一片是整齐的三间大屋,光线比外头稍暗了些,谷雨和小牛老远就闻到一股檀香的味道。
陈玉梅和老婆子带着他们穿过一条走廊,只见走廊边上种着几株高大碧绿的芭蕉,那是小牛从没有看到过的植物,他惊奇不已,一只小手偷偷扯了扯谷雨的衣服,示意她快看。
真是只没见过世面的小牛,瞧他那傻乐的劲儿,也不知遗传谁的~
小混混捏了一下他的脸,想了想,伸手牵住了小家伙,生怕他乱跑去爬树给包子阿娘丢人……
走廊的尽头是西厢房第一间大屋,陈玉梅上去打开门,浓烈的檀香味便从屋里涌了出来,屋里原来是个小佛堂。
谷雨小牛跟着陈玉兰走了进去,佛堂里有一座半人高的木雕观音像,观音像前香火缭绕,一位穿着暗棕色团纹绸衣的老太太正背着他们静静坐在那里。
屋里大人们的表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
“阿娘,玉兰回来了。”
包子阿娘带着两个孩子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她颤着声对那老太太说道:“阿娘……孩儿不孝!还请阿娘救救您的外孙吧!”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听到大女儿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赵氏的背影一滞,谷雨偷偷抬眼望去,只见老人家脑后花白色的圆髻动了一下,随即,整个微驼的后背慢慢颤了起来。
十年间的无数个日夜,四下无人之际,赵氏总是想着,等自己再见到大女儿玉兰的时候,她一定要冷起心肠呵斥她一千句,一定要怒气冲冲责骂她一万遍,或者干脆对她不闻不问,让她尝尝不听母亲的劝告的代价……可是谁能想到,当她终于真真切切地听到大女儿在她身后带着哭腔喊的一声“阿娘”的时候,赵氏整个人突然像是被人抽走了身上所有的力气。
“……阿娘,救救您的外孙吧……”
女儿的哭声如同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剐着赵氏的心,她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佛珠,从衣襟里拿出一块绢子回转身来,已经是老泪纵横。
“阿娘……”
“玉兰,我的玉兰啊……”
赵氏跌跌撞撞走到陈玉兰边上,蹲下身,见女儿如今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她眼中一涩,举起手中的绢子颤巍巍的,一下一下替女儿擦着泪,嘴里恨恨道:“你这狠心的孩子!你阿爹去的早,我是含辛茹苦把你们几个养大的呀!你说你……怎么就只会糟践自己呢……呜呜呜,你还知道回来……你还知道你在世上有个阿娘啊……”
看大女儿已经哭成了个泪人,也不知究竟在那张家受了多少的委屈,赵氏伸手在大女儿身上捶打了几下,终是一把搂进了怀里。
“阿娘……阿娘……孩儿不孝啊……”
陈玉兰把自己在张家的遭遇和母亲委屈地诉说了一番,赵氏和玉梅几个听得气愤难平。
十年过去,赵氏也老了许多,陈玉兰见自己母亲此时真是满脸的皱纹,满脸的愤怒,满脸的泪,回忆起之前种种……她心中越发内疚,不禁抱着赵氏失声痛哭,边上的陈玉梅和环婆婆见到这触人的场景,也忍不住跟着抹泪。
小牛有点被这群哭泣的女人吓到,抱着陈玉兰的大腿直哆嗦,谷雨见状,赶忙伸手过去抱他。
赵氏母女叙了一会旧,环婆婆忽然掩了门,凑到赵氏耳边说道:“老夫人,我刚才见铺里有个伙计在门外张望,怕是少夫人问您准备晚饭的事。”
赵氏听了,面上一敛,拉着陈玉兰站起身来,正色道:“好了,咱们别哭了,回来了就好!玉梅,带你阿姐去厢房梳洗一下,免得哭哭啼啼的让人看了笑话。”
“是,阿娘。”
玉梅应了一声,拉着陈玉兰往佛堂的一道偏僻小门处出去,小牛和谷雨拉着包子阿娘的衣服,也像两个跟屁虫似的跟了过去。
“妹妹,你说我小牛这病……”
来到厢房里间刚坐下,陈玉兰还是心中不安稳,玉梅把她拉到梳妆台前的凳子上,宽慰她道:“哎呀阿姐你就放心吧,你刚才都那样说了,阿娘她心中有数!”
陈玉兰听妹妹这样说,稍稍放下心来,忽然又想起刚才只顾着和赵氏抱头痛哭,竟然忘了让两个孩子出来和赵氏相认,她心中自觉失了礼数,隐约有些不安。
等玉梅替她换了一身月白色宝相花纹的窄袖长裙,重新梳了个元宝髻,描眉点唇之后,包子阿娘一下子变得有些光彩照人起来。
“阿姐的身形还和以前一样好看,这是我嫁人前穿的衣服,没想到还挺合身!阿姐,你先将就着穿,回头咱们再做几身新的!”
陈玉兰听了,只是抿嘴笑了笑。
谷雨和小牛等她装扮完毕,忍不住凑上前去打量这个忽然变得漂亮的阿娘,感觉真是新奇。
小混混暗暗感叹道: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包子阿娘平日里素面朝天惯了,没想到,这一打扮,还真有点变身古典美女的味道~
“大姑娘,大夫来了。”
门外忽然响起环婆婆的扣门声,包子阿娘一听是大夫,马上忙不迭的就地把人迎了进来。
赵氏请来的大夫也是陈家的老邻居了,姓周,六十多岁,人收拾得很干净整齐,他的药铺就和陈家木材铺同在一条街上的,以往陈家几个孩子小时候有个头痛脑热的都是请这位周大夫来看。
周大夫给小牛细细检查把脉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小少爷舌红苔黄,脉象虚滑……是胃火炽盛的症状,咽部红肿,上有脓点,导致吞咽困难……先前可有用药?”
“有!”
包子阿娘连忙答道:“昨日比现在更严重,只是服用过两次臭草煎的水,早上看着比昨日好多了。”
周大夫仔细询问了一下“臭草”的情况,欣慰道:“甚好甚好,那臭草又名折耳根、鱼腥草,有清热解毒,消痈排脓的功效……若是小少爷昨日没有服用那臭草,今天的病情恐怕要更加严重,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老夫现在给小少爷开个泄热解毒,利咽消肿的方子,你们拿去老夫铺子里抓药,用水煎服,每日一剂,很快就可以痊愈。”
说完,周大夫便握起毛笔在纸上行云流水般写起方子来,又和包子阿娘说了些禁忌,知道小牛有的救,陈玉兰搂着谷雨一面连声应着,一边发自内心地笑了。
看完诊后,玉梅跟着大夫去抓了药来,煎药喂药一通忙活,外边的天不知不觉的黑了下来。
小牛喝完药就睡下,环婆婆来请陈玉兰出去和赵氏一起吃晚饭时,包子阿娘见小牛睡得香,不忍心叫醒他,便拉着谷雨和玉梅一同去了。
晚饭摆在西厢房大屋里,谷雨跟着包子阿娘进去的时候,只见赵氏身边多了一群孩子。
“玉兰,到阿娘这边来。”只见赵氏指着两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道:“这三个是你大哥的孩子,大女金鹊、二女金鹞,这是小儿子金钟……金钟,金鹊金鹞,还不赶紧来见过你们大姑?”
陈金鹊十二岁,陈金鹞十岁,姐妹两个已经有些晓事,听她们阿婆这样说,马上拉着九岁的弟弟陈金钟冲陈玉兰喊道:“大姑。”
包子阿娘笑着应了一声,从腰包里掏早准备好的出一把铜钱塞到孩子们手里。
赵氏又拉着边上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介绍道:“这是你妹妹玉梅的两个儿子,赵兴和赵发,阿兴阿发,快叫姨母!”
赵兴赵发乖乖地叫了陈玉兰一声姨母,包子阿娘笑得合不拢嘴,又要拿铜钱给孩子,被她妹妹玉梅眼疾手快地阻止了:“阿姐,你别管这俩臭小子!得了钱肯定买糖人,到时候嚷嚷着牙疼的又是他们!阿姐,你别给!”
姐妹两推搡了一番,玉梅硬是不肯让孩子们收,包子阿娘念及自己身上的钱本就不多,只好顺势作罢,拉着谷雨把屋里的亲戚们连着认了个遍。
陈玉兰带她到赵氏面前道:“叫外婆。”
“外婆。”
陈玉兰带她到环婆婆跟前:“叫环婆婆。”
“环婆婆。”
陈玉兰又带她到陈玉梅面前:“叫姨母。”
“姨母。”
…………
小混混在包子阿娘的带领下对长辈们一一正式地行了礼,又和一干表姐表弟们互相认识了一番后,这“认亲大典”总算告一段落。
纵观这些表姐表弟们:两个表姐陈金鹊、陈金鹞是闺阁小妞,明显的手无缚鸡之力,看来是参加不了陈张两家的火拼了;最大的表弟陈金钟低眉顺眼,说话细声细气,一个就是个文弱书生类型的,也不能打;二姨玉梅的赵兴、赵发两兄弟没事就扣着鼻涕虫傻乐……看上去不太机灵,年纪么又都只比小牛才大一点,恐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找来找去,竟然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小混混暗暗叹了口气,内心真是十分忧愁:难道包子阿娘这回搬的救兵都是大人么?可是刚才听外婆赵氏说起来,外公去的早,她在这家里头貌似只有一个大哥?唉!一个大哥,加上二姨的老公,也才只有两个成年男丁,怎么拼得过金氏的一个张老头和三个儿子呀!惨了惨了,这回火拼稳输了……
她正在斗志低沉间,忽然听赵氏说道:“玉兰,你大哥和铺里的伙计们在堂屋吃饭,你嫂子要守铺子,饭已经让人送去了,咱们也坐下来吃吧!”
谷雨闻言,心中那株希望的小火苗一下子燃了起来:哎呦!伙计们?对对对,外婆家开木材铺,底下有伙计们……好家伙!那可是一股威猛的生力军呀!
这样想着,顿时眉眼舒展。
大伙儿却不知她脑中那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在赵氏的指示下,众人依次在一张大圆桌上入座开饭,谷雨跟过去一看,只见桌上早就摆满了香气扑鼻的鸡鸭鱼肉,时令蔬菜,其规格简直可以用丰盛来形容————自从穿到这个世界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肉类在自己眼前“集合”,一时间在情绪上不免有些小小的激动。
不过开动的时候,为了在外祖母家给包子阿娘长脸,小混混愣是屏气凝神,调动了浑身的洪荒之力来克制自己露出馋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