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阳夫人脸上血色尽退,再也没能恢复正常。她性格向来十分软弱,一遇困境,立马犹豫不决,难以做出正确的决定。此时,阳顶天不在身边,她必须独自面对苏夜,顿时心慌意乱,想编句说得过去的谎话,竟然什么都想不出来。
她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捂着胸口,眼泪夺眶而出,目光中充满哀求。苏夜却冷淡依旧,绝无怜香惜玉之意,反而催促道:“那人是你的情人,趁阳教主不在,冒险前来与你私会,对不对?”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不容阳夫人不承认。何况,阳顶天知道成昆和她是同门师兄妹,还曾来喝过婚礼喜酒,却不知他们有青梅竹马之好。她一直认为,世上绝对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个秘密,因此一听苏夜揭破天机,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瞬间崩溃,呜咽道:“你怎么知道?”
苏夜无奈道:“猜都能猜到吧。不然那人半夜进入教主夫人的卧房,难道是为了请你为他做顿夜宵吗?只是,我在外面等了许久,并未发现他沿原路折返,想必已从另一侧的门出去?难道直接去了总坛秘道?”
阳夫人又惊又怕又无计可施,只能哭道:“是啊,秘道共有三个入口,侧门开在半山腰,另外两个都在山顶。普通教众只知其中之一,第二个在总坛最大的花园中。”
苏夜无意偷听他们柔情蜜意的交谈,因而将功力散入四肢百骸,不再密切关注屋中情况。然而,成昆私会过后,竟直接离开后面,进入大花园,从一口枯井中爬了下去。这个入口出来难,进入时却很容易,又能和阳顶天常用的通道区分开来,正好方便他偷情。
阳夫人肯交待对方行踪,便很难隐藏其他秘密。苏夜紧追一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此话一出,阳夫人的眼泪掉的更急了,“是我同门师兄,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但后来我嫁给了顶天,他就来光明顶找我,提出过分的要求。我不忍心拒绝他,所以就……”
“你们一向在秘道中私会?但阳教主经常进入秘道,你们就不怕被他发现?”
阳夫人又呜咽了一声,才说:“他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顶天再聪明十倍,也想不到我们有这么大的胆子。而且秘道范围极广,几乎覆盖半座山峰,到处是岔路和石头房间,哪有那么容易碰上。”
苏夜想叹气,又按捺下来,只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涉及情人自身安危时,阳夫人终于犹豫不决,嗫嚅着说不出话。苏夜冷笑道:“夫人,你莫忘了我是什么人,岂容你对我推三阻四?我要做什么,凭你的本事根本拦不住。你若不说,我大可去问阳教主,反正不过多等几天,又有什么关系?”
她一向温文有礼,对谁都十分客气,此时语气冰冷异常,有着不容置疑的感觉,仿佛惯于发号施令,一听便知她说到做到。阳夫人最怕的就是阳顶天知道这事,连忙回答道:“成昆,混元霹雳手成昆。”
苏夜虽然心里有数,这时听她亲口承认,仍然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同时还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阳夫人到底瞒下了一件事没说,那就是成昆为了侮辱明教和阳顶天,宁可冒险,也要在秘道中与教主夫人相会。但她不说,苏夜同样猜想的到,倒也没有强逼她说出来。。
她并非明教中人,最多算明教的座上贵宾。就常理而言,即使阳夫人与成昆联手,谋杀亲夫,也和十二连环坞的龙头无关。但她虑及成昆的心性和人品,不得不防患于未然,亲手解决这事。她选择先和阳夫人谈谈,只因同情她的遭遇,绝非顾忌任何人。
她沉吟片刻,始终难以决定,不知该当头棒喝,还是采用委婉态度,对她晓之以理。可阳夫人眼见守不住秘密,索性破罐子破摔,把她当成救命稻草,居然主动开了口,将长久以来的委屈和恐惧一吐为快。
她遣走贴身侍女,因此不怕别人听到,一边哭,一边哽咽着说道:“苏姑娘,你必然十分小看我的为人。这是理所应当之事,但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见到顶天,就觉得对不起他,见到成师兄,也觉得对不起他。他们两人对我都有一片真情,我却没有一天快活。”
苏夜微微皱眉,问道:“我与明教并无关联,你大可对我说出真实想法。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刚开口,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若阳夫人知道“怎么样”,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果不其然,阳夫人说是说了,却没能解决任何麻烦。
她和成昆出自同门,从小一起学艺,是谢逊的师姑。但谢逊并不知道这层关系,成昆同样不知谢逊当了明教法王。他们两人本有婚姻之约,日子过的十分顺心。后来阳顶天爱上了阳夫人,当上教主后,亲自前往她家提亲。她父母为人十分势利,问都不问一句,便答应了这桩婚事。
成昆听说后,愤怒到几乎发狂,极力鼓动阳夫人拒绝这桩婚事。但阳夫人天性优柔寡断,很怕激怒明教教主,惹来严重后果,又觉得师兄对自己没有过去那么好了,一直犹豫到婚礼当天,也没答应成昆的要求。
期间她数次犹疑不决,心想既然嫁了阳顶天,就不该再和成昆来往。可成昆不肯放弃,对她纠缠不休。她总觉得自己辜负了他,心中深感愧疚,因而不忍拒绝他的求欢,与他维持不能见人的情人关系。等成昆一走,她与阳顶天相见,又日夜心虚,笑都笑不出来。
阳顶天和成昆都对她百依百顺,从无违拗,她却时时不安,郁郁寡欢,虽然不甘心,又不知如何才能走出这个困境。
苏夜恐吓了几句,阳夫人不但不恼怒,反倒开诚布公,可见她的确煎熬了很久,不惜听取任何人的意见。她听完之后,沉吟道:“恕我直言,这个问题十分简单。你只需在两人之间选择一个,断绝与另外一人的关系,就可以了。”
阳夫人哭道:“可我做不到啊。若你是我,你又能怎么办?”
苏夜不由一笑,又觉得不太妥当,忙把笑容收起,冷冷说:“首先,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就不会答应和另外一个人成婚,这样对三个人都不公平。但你早已自找麻烦,那我只能劝你,不要再和你师兄来往了。”
阳夫人愣住,连哭声都停了,问道:“为什么?”
苏夜拉着她坐了下来,拍拍她肩膀,才温和地说:“你犯了很多女子都会犯的毛病,见师兄冒着被阳教主打死的风险,屡次前来和你相会,想要再续前缘,就觉得他肯定非常爱你,心一软,然后什么要求都肯答应。但我不认识你师兄,对这事有着和你截然不同的看法。”
两人交谈至今,屋外依然万籁俱寂,只有比山下稀疏许多的虫鸣声,在长夜中此起彼伏。阳夫人总算听进去了她的话,泪眼朦胧地望着她,问道:“你都不认识他,又能有什么看法?”
苏夜笑道:“他不敢前去与阳顶天见面,公开挑明你们的关系,正大光明争夺你,也不肯为你低声下气,哀求阳教主莫要横刀夺爱。他若这么做,想必事情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阳教主心胸宽阔,只要知道内情,必定不会强逼你嫁给他。”
阳夫人又抽泣了一声,低声道:“那个时候,我们哪里知道顶天是这样的人?”
“是啊,你们不知道。他惜命如金,只会逼你取消婚约,却不肯亲自与阳教主交涉,自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旁人。你嫁人之后,他仍然有更为恰当的选择,那就是果断放手,任你成为阳顶天的妻子。这样一来,就算你总觉得阳教主不如师兄,也不会这么痛苦。”
苏夜说到这里,语气再度冰冷起来,似乎有着慑人的力量。她冷冷说道:“可他没这么做,反倒与你偷情私会,选择最令人瞧不起的一条路,明明鄙陋猥琐,还自以为占到了明教和阳教主的便宜。如果我猜的没错,他还想要借此机会暗算阳教主,从此和你双宿双飞,对不对?夫人,你究竟为什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
若非顾及阳夫人的颜面,她会拿成昆和韩千叶相比,旁证她的判断。这几天里,阳夫人有时也来看她,提过一两句紫衫龙王的事情,说黛绮丝只是心情不好,并非有意怠慢,从而引出黛绮丝和韩千叶的婚事问题。
苏夜曾见过韩千叶一面,认为他的确其貌不扬,难怪风流倜傥的范遥心中不服。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明教上下对阳顶天奉若神明,韩千叶却敢孤身来到光明顶,当众挑战阳顶天,宁可明教中人把自己斩成肉酱,也要报父亲受辱之仇。
黛绮丝向来眼高于顶,见到这么一位与众不同的奇男子,难免觉得他比任何教众都有勇气,爱上他也算意料之中。
阳夫人本来已经不哭了,听她言语如此刻薄,顿时又用手捂住了嘴,泪珠不停从眸中滚落下来。
苏夜微觉后悔,心想也许不该先来和阳夫人谈话。可她既然来了,就不会半途而废,极为耐心地劝说道:“夫人,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这事对你们三人都糟糕透顶,早晚有一天会瞒不过去。到了那时,你又把自己带进了没有退路的境地,不如当机立断,现在就选择一边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阳夫人擦干净眼泪,低声说:“我既然嫁给了顶天,就是我的命。我去……我去告诉师兄,让他不要再来光明顶,从今以后忘了我,就当我死了好了。可是,我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你能不能陪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事,我就非常害怕。”
第十八章
苏夜大为意外,没想到她当年害怕阳顶天,这时又害怕成昆。她一向觉得,成昆对阳夫人情深意重,绝非伪装。若说世上还有一个他不忍心伤害的人,那定然是阳夫人无疑。但阳夫人的恐惧之情同样真挚,不知在害怕什么。
她因此心生疑虑,又有旁听两人对话的打算,所以正中下怀,想都不想就答应下来。
近年来,阳顶天将别的武学搁置不理,一门心思修炼乾坤大挪移,每隔数月就要闭关一次。成昆如鱼得水,每每趁机前来与阳夫人相会,有时过夜便走,有时潜入秘道中,一住就是几天。至于阳夫人如何骗开明教教众,不为人知地进入秘道,苏夜并不清楚,也没去问。
她和阳夫人商量过后,决定在第二天晚上坦白,让成昆马上离开光明顶,以后不要再来纠缠。当然,她自己另有打算,只等阳夫人结束关系,便偷偷跟上他,在光明顶下斩草除根。
成昆武功固然高强,却无法与阳顶天相提并论,不可能是她对手。这样一来,她便为未来的江湖铲除了一个心腹大患,同时也可以避免几桩惨剧的发生。
当晚,阳夫人焦虑不安,均被她耐心安抚下来,听她解释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阳夫人想让她钻进床底,以免被成昆发现。苏夜哭笑不得,坚决不肯这么做,只端端正正坐在内室之中,屏住呼吸,将脉搏控制在他人无法察觉的程度,静静等待正主出现。
成昆出现之后,阳夫人会挑选时机前往秘道,次次如此。因此,只要她没出现,成昆必定心生忐忑,主动出来找她,看看她这边是否发生了意外。
两人一直等到子时三刻,苏夜正觉无聊,突然精神一振,发觉昨夜的人影重现花园,依旧轻车熟路,飞一般地赶来这里。
他一到窗下,便推开窗子,无所顾忌地翻了进来。阳夫人仍然坐在平时坐的位置,见他进来,下意识叫了一声:“师兄!”
苏夜坐在内室,阳夫人坐在外间,所以她看不到成昆容貌如何,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比阳顶天年轻不少,声音甚为清朗,还带着笑意,显然很高兴见到阳夫人。由于四下无人,他并未刻意压低说话声,一声声,一句句,清晰地传入苏夜耳中。
他神采飞扬,心情极佳,阳夫人却哆哆嗦嗦,仿佛突然结巴了。苏夜听着听着,不得不做她临阵退缩的准备。
所幸阳夫人并不想继续维持这关系,又怕苏夜告诉阳顶天,终究还是鼓足勇气,向成昆说出了她的决定。她一说之下,居然又哭了起来,说一句话,停几秒钟,最终说的越来越流畅,绝对不会让对方误会。
外间只有阳夫人的抽泣声,此外,死一般寂静。若非苏夜能听到成昆的心跳和呼吸,真会以为他被活活气死,正等着自己出去收拾残局。
也不知过了多久,成昆忽地冷冷道:“果然如此。”
苏夜听他语气冷静到了极点,反而担心起来,慢慢站起,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
阳夫人问道:“什么果然如此?”
成昆冷笑一声,带着无尽讥讽之意,缓缓说道:“我早知你心志不坚,当年看到提亲的是魔教教主,就什么都不敢做,委委屈屈地嫁了他。嫁给他后,你又不断想起我的好处,天天愁容满面。如今魔教好生兴旺,阳顶天在西域说一不二,连六大派都不敢把他怎么样。你终于还是变了心,觉得他才是你的良配,做教主夫人才真正风光。哼,我成昆至今无家无业,无权无势,怎能和阳顶天相比?你这么做,倒也是人之常情。”
他之前还算平静,后来终于忍耐不住,语气愈发尖酸凌厉,听的苏夜不断皱眉。
苏夜都觉得不对,阳夫人面对成昆,还能看到他狰狞的表情。之前她深深歉疚,这时陡然害怕起来,一步步向后退去。
她平时就不擅长言词,心里一怕,连话都说不清楚,费尽力气想要安慰成昆,结果适得其反。成昆看似温和多情,其实性格极为偏激,一遇到坏事,立刻往最不堪的地方想。他听到阳夫人的决定,心里惊怒交集,认为情人和奸夫合谋,背叛了他,顿时将过去的好处一笔抹消。
七八句话过去,两人越说越僵。阳夫人拼命回想苏夜的话,准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成昆从来不是和人讲理的人,这些话听在耳中,只觉难以反驳,更是恼羞成怒。
不知不觉间,阳夫人已经退到卧房门口,震惊之情甚至远大于害怕。她做梦都没想到,成昆平时对她说尽甜言蜜语,甚至要为她暗算阳顶天,现在却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她碰到身后墙壁,才发觉无路可退,哭求道:“师兄,都是我不好,我先对不起你,后来又对不起他……”
话音未落,成昆大步抢上,右手闪电般伸出,抓住了她手臂,硬将她向房外拖去,厉声说:“就算你不肯跟我,我也不能容你和别人一心一意!”
谢逊只是他徒弟,尚能名列明教四法王之一,位居五散人之上,何况他本人出手。苏夜见到谢逊时,谢逊深得霹雳拳的精义,出手如雷似电。而成昆外号就叫“混元霹雳手”,更是动如霹雳惊雷,令人难以防备。阳夫人眼前一花,身不由己,跌跌撞撞地被他扯出老远。
苏夜知道成昆说翻脸就翻脸,对爱徒和恩师都能痛下杀手,却没想到他对阳夫人也这样。成昆扑上来拉扯阳夫人,她立即从内室抢出,到他二人即将跃出窗口时,她已经掠到了成昆身边,纤纤五指如钩,抓向他拉着阳夫人的右边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