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次回来,确认不再离开中原,便对他稍露口风,表示即将一去不回。其实这一天早晚要来,所以她过去曾多次提到这事。但她年纪轻轻,号令群雄,中原武林无人比她更风光,导致听到的人最多摇摇头,陪着她说笑几句,才不会相信她愿意抛下权势。
因此,夏侯清确认她并非说笑时,简直惊愕诧异到了极点。但他不愧是被命运选中的人,见湖主心意不可挽回,便将惊讶之情收起,一心辅助她完成收尾事宜。
苏夜急于与谢逊见面,并非觉得成昆能突破生理极限,在她之前赶回中原。但她知道,谢逊自幼拜进成昆门下,没有什么事是成昆不知道的。她担心天意弄人,让他刚回来,就碰上满头雾水的谢逊,生出禽兽不如的想法。即使事情没这么发展,成昆也有可能前来投奔徒弟。
所幸她的担忧落了空,一切都十分顺利。谢逊家住江南小镇,离鄱阳湖很近,风景清幽秀美,乘马车走上一个时辰,便能进城购买镇上缺乏的东西。附近设有十二连环坞的重要分舵,又有鄱阳湖这个分坞,使她行事极为方便。
谢逊师父与教主夫人偷情,恩怨牵连多年。他若知道这件事,尴尬程度恐怕只逊于当事人。无论师父杀了教主,还是教主杀了师父,都会成为他难以承受的惨事。就算大家都活了下来,以他的性格,未必再有颜面回到光明顶。
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有必要将事情告知谢逊,也最好由阳顶天开口,而非和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她。
苏夜考虑过后,全不打算现身和他相见,确认那里只有他们夫妻两人后,便直接离开,前往鄱阳湖住下。她一进分坞,便又布下重重布置,再次确认各分舵的守卫情况,并命令暗桩监视谢逊住处,只要发现可疑人物,立刻回报给她。
这些暗桩大多不会武功,擅长刺探打听,外表看去只是普通平民百姓,很难引起旁人疑心。纵使谢逊才智过人,察觉了不对,那也没什么要紧。反正她并无恶意,最多公开现身,告诉他自己就是十二连环坞之主。
至此她心中已有把握,认为成昆只有几个可能的去处。若他未曾受伤,还有可能凭着超卓武功,投靠元朝廷,为官府出谋划策。如今他右臂已废,实力大打折扣,未必能够取信于人。这样一来,可选范围就更小了。
她既知谢逊无恙,也不着急去追踪成昆下落,顺便命人放出消息,说她人在鄱阳湖。这自然是为了防止仇家蓄意报复,若有阴谋,可以针对她本人发动,减少伤及无辜分舵的机会。此外,她命人购买兵器粮食,向铁匠铺订购暗器和弓箭,清点十二连环坞的库存钱粮资源,有条不紊地安排妥当。
如今元朝气数未尽,并无大厦将倾,无可挽回的迹象。她在时,还有可能拼命一搏,等她离开,凭十二连环坞的实力,尚无法与朝廷相抗。明教远在西域,能够避开官军追捕,安心壮大自身实力。可江南本为富庶之地,官府中人只要发现十二连环坞群龙无首,必定蠢蠢欲动,想要击溃甚至接管这个水上黑帮。
也许还没到元末乱世,十二连环坞便在江湖中销声匿迹。这是她不愿看到的发展,因此,比起无限制的扩张膨胀,最终引来朝廷水军全力围剿,她更希望他们以守成代替崛起,守住眼前基业,等待恰当时机。
她留在鄱阳湖中,命各舵主送来资料和密报,一一查看,选出品行败坏的帮众,准备加以剔除。她一直在做类似的事情,只因还用得着他们,力度一直不大。到了这个时候,她开始采取雷霆手段,专心处理他们,以免自己离去之后,这些人成为帮派中的毒瘤,一发不可收拾。
由于时间相当紧迫,十二连环坞成员又错综复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苏夜时常需要忙到下半夜,才能将预计的工作完成。
但她并不在意,反倒有不少成就感,心知等她大功告成,十二连环坞可能不如过去那么气焰熏天,却足以自保延续,直至数十年后。
与此同时,她已经有了准备,预计这番雷霆之举将引起下属不满,乃至一整个帮派的反扑。她虽然将各帮派的原始力量打散,分别编入各个分坞,却知道这些人生长江南,同气连枝,即使这么做了,也难以遏制他们私下来往。
事实上,她对十二坞坞主的品行都心里有数,明白何人值得信任,何人两面三刀。这些人都已服过三尸脑神丹,性命捏在她手中,哪怕铁了心反抗她,也必须像成昆那样,借助外人的力量,否则只是送死而已。
也许因为这恐怖剧毒,她迟迟没有等来预计中的反扑。到了本月十五,她看完当日送来的急报,抬头一看,只见窗外月白风清,不由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湖光峰影,银光粼粼,若有所失地一笑。
她很喜欢笑,面对任何情况时,都能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让人觉得她脾气必然很好。这是真的,但有些时候不太适用。
其实无论在什么时代,一个人长大之后,即使面对家人、朋友,也最好控制住情绪。她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且很乐意身体力行。此时,她的笑容里有释然,也有期待,还有隐藏的很深的忐忑。
她想起了真正的十二连环坞,想起了她真正的身份权势,想起了正等待她回去的帮派总管,还想起了她即将要做的事情。从江南到北方,应该是段十分漫长的路程。她准备了接近十年,总算要踏上这条前途未卜的路。
想到这些时,投胎之前的生活就变的很飘渺了。在那个时候,她地位很普通,能力很普通,过着和别人没有差异的普通生活,似乎没给这辈子带来多少好处。但她仍然十分感激过往经历,自己保留了记忆,依靠成年人的头脑和判断力,才能连续几年颠沛流离,成功地活了下去,一直撑到被路过的红袖神尼收养。
“同样衔玉而生,真庆幸我没被命名为苏宝玉啊……”她摸了摸玉佩,喃喃自语道。
鄱阳湖分坞坞主本为三江帮帮主,名叫周无畏,投靠十二连环坞后,成为坞主之一。苏夜住进鄱阳湖后,一任起居事宜由他亲自安排,传话也由他亲传。
他走进书房,恰好听见湖主一声幽然长叹,顿时一愣,差点又跨了出去。但苏夜已经转过身来,皱眉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周无畏施礼道:“本来不敢打扰湖主,但聂鹏兄弟、梅石坚兄弟、盛魁山兄弟联袂求见,可能有重要事务,所以才来请湖主示下。”
苏夜听到这三个名字,忽地又笑了笑,笑道:“都这么晚了……也罢,让他们进来。”
第二十一章
苏夜行事肆无忌惮,爱见谁就见谁,从来没有半点顾忌。只要她乐意,可以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出门会见外来房客。此时,她一声令下,分坞关卡轰然洞开,守卫自觉收起刀枪,让三位深夜来访的坞主进入水寨深处。
他们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还带着三个陌生人。这三人老的极老,年轻的在三十岁左右,都穿着道袍,似乎是道家人物。老道士长眉白须,鹤发童颜,脸上没半点皱纹,从肌肤深处,隐隐渗出一层青色,使皮肤更为光滑。若说他是张三丰,恐怕会有不少人相信。
两位年轻道士多半是他的弟子,高鼻深目,显然来自西域。他们身着道装,宽袍大袖,身上未携兵器。年纪大的那位较为沉稳,有高手风范。年轻点的却目光闪烁不定,一见苏夜,便再不肯移开眼睛,盯着她看个没完没了。
苏夜见到这个阵势,难免有些意外,秀眉略略一挑,脸上再次泛出微笑。三位坞主中,以盛魁山年纪最大,地位最高。他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说:“湖主,我等有要事禀报。”
他这么说,有着让苏夜遣走外人的意思,以便与湖主单独谈话。周无畏心中不由十分恼怒,刚要说话,便见苏夜缓缓挥手,温声道:“周坞主,你带人下去,撤掉此地的暗哨。几位兄弟既要和我密谈,那就给他们密谈的机会。”
周无畏不敢违逆她的命令,虽觉不满,仍然喏喏连声,退了下去。苏夜见他带人退出门外,这才请访客分宾主坐下,抬眼扫视一圈,微笑道:“怎么不见姚坞主?如果她也来了,你们四人才叫凑的整齐呢。”
“姚坞主”便是原来神女峰的掌门,人称“姚婆婆”。她占着神女峰的好地方,却爱做下三滥的买卖妇女生意,专门派弟子去拐卖无知幼女,加以培养,送进青楼赚钱。她归顺十二连环坞后,和聂鹏等人臭味相投,只因害怕苏夜,才不敢再做任何坏事。
盛魁山面露不解之色,答道:“湖主何出此言?今夜之事,可与姚坞主毫无关系。这三位是玄冥派的高手,来自西域武林,因为明教气焰嚣张,打压教外势力,愤而来到中原。他们听说十二连环坞势力极大,您老人家又是数一数二的英雄人物,特意前来投奔。别看百损道长年纪老迈,却是神仙人物,和武当张真人不相上下。”
苏夜恍然大悟,微笑道:“请恕我孤陋寡闻,没有认出这位高人。”
百损道人开口答话,声如洪钟,显见内力极为充沛,“敝派百年前被迫离开中原,迁往西域,自此再也没回来过。龙头不知道,那也没什么奇怪。”
他自重身份,说了句客气话,便不再说话,等着她的下文。周无畏遵奉苏夜的命令,将这间大寨附近的帮众调走,没了屋外的口令声,以及湖上时常出现的摇橹声,外间屋内,均是万籁俱寂。
这片寂静充满生机,又危机四伏。苏夜缓缓说道:“三位既想加入敝帮,那是最好不过。苏某不才,想多问一句,为何天下之大,你们唯独挑中了十二连环坞?譬如西域明教,人多势众,未必比敝帮差到哪里。”
百损道人冷冷说:“阳顶天为人霸道,明教中人行事百无禁忌。老道虽然老的快要死了,却还不想听那种人的号令。”
苏夜笑道:“原来如此。”
梅石坚在旁凑趣道:“百损道长武功出神入化,那是不用说的。就连他门下两位高足,也有‘玄冥二少’的美称,绝对不输给六大门派的门人。三位诚心诚意,甘愿把在西域得来的宝物献给湖主,聊表崇敬之心。”
他急于取信苏夜,话说的未免过了。百损道人咳嗽一声,用目光示意。他的大弟子手中正抱着一个很大的木匣,见到师父的眼光,便站起身来,用还不甚熟练的华语说道:“请龙头过目。”
这句话刚说完,他师弟也站了起来。此人比师兄浮躁的多,看着苏夜时,情不自禁地露出垂涎之意,虽不至于像平常的好色之徒那样,把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但目光不离她身上,很容易使人发现不对。
他手中抱着第二只木匣。匣子形状狭长,仿佛用来盛装书画卷轴,而非放置刀剑。
苏夜俨然笑道:“这可真是太客气了,不必如此破费。”却在椅子上坐着不动。
大徒弟手捧木匣,走到苏夜身前,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打开匣子。木匣中流光溢彩,宝气灿然,居然装满了西域特有的猫儿眼、碧玉、明珠、各色彩色宝石。其中摆有十几种金饰,全部工艺精湛,款式优雅华美,极有异域风格。想来他们三人知道十二连环坞龙头是个女子,因此特意投其所好。
苏夜伸手探向一只金镯,指尖碰到镯子时,微微一滞,旋即将它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赞道:“不说此镯本身的技艺,就是镯子上镶嵌的宝石,也值几百两银子了。”
几个人见她伸手触摸饰品,并连连赞扬,脸上都有喜色。大徒弟将木匣放到旁边的小桌上,退到她身边,让师弟带着那个较长的木匣,走到她面前。
百损道人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很觉惋惜,然后才说:“这只匣子里,放的是中原因战乱而流落入西域的珍贵字画。老道听说龙头平日常以书画自娱,斗胆献上。”
苏夜微笑之时,简直如杏花初绽,清艳妩媚。二徒弟从近处见到她的笑容,不禁看的出神,先愣了一下,才下意识按住匣子侧旁的按钮。
刹那间,木匣盖子骤然开启,从中射出数排细如牛毛的毒针,直奔苏夜面门而去。与此同时,大弟子霍然而动,举掌拍向她后心灵台穴。二弟子动作丝毫不比师兄慢,一样掌出如风,拍的却是她的头顶。
苏夜前后左右去路都被封死,只能乖乖坐在椅子上,迎接自己死期的到来。
然而,她半点也不动声色,举掌轻按向二弟子手中那只木匣。这一掌速度看似缓慢,实际后发而先至,抢先截住了那排细针。细针刺在她柔嫩的掌心上,也像刺进了水中,不仅速度骤减,还被水中潜流裹住,身不由己地涌向相反方向。
两人手掌尚未落下,苏夜已结结实实地按在木匣之上。只听一声震响,木匣炸成碎片,匣中机关本为金属制成,竟被她怒潮般的掌力打成了金属薄片,跟着无数木屑一起飞了出去。
二徒弟生平好色,之前还在打如意算盘,心想师父好权,师兄好酒,那么得手之后,这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必定会成为他的猎物。没想到下一瞬间,他就觉得被潮水当头拍中,练了近三十年的玄冥神掌还没来得及发力,便被这股巨力弹了出去。
他并没感到疼痛,只觉得控制不住四肢百骸,直至背心着地,全身上下痛不可当,才发觉自己竟然已经被她击飞。
苏夜见强敌在旁,出手有所保留,并未当场要了他的性命。此时,大弟子的手掌恰好拍到了灵台穴上。他掌力阴寒狠辣,带起劲风,却没带起她头上的一根发丝。他尚未觉察有异,还以为自己得手,却在碰上她衣服之时,觉得右掌没入了一大堆炽红的火炭,烫的大叫一声。
苏夜一声长笑,笑道:“离卦为火,难为你了!”
在场的人中,只有百损道人跟的上她的速度。他年纪和张三丰差不多,修为比张三丰差,心境也远远不如。但玄冥神掌天生阴毒狠辣,面对寻常对手时,足以弥补任何修为上的差距。
二弟子被她掌力震飞,百损道人正从座位上跃起,双掌化作万千掌影,当头向苏夜罩下。他掌法繁复精妙之处,还在杨逍之上,而掌力沉雄冰寒,也是杨逍远远无法比拟的。
旁人若使用这种掌法,往往虚实相间,以虚实转化,影响敌人的判断。他却掌掌是实,拼尽全身功力,恨不得一掌把苏夜立毙当场。
由于苏夜要接玄冥神掌的掌力,大徒弟手掌受伤,玄冥真气被先天离卦的炙热之气消解少许,此外再未有伤损之处。但百损道人掌风一到,可不会顾及徒弟还站在旁边。他被寒冷至极的掌风一逼,顿时喘不过气来,急忙向后飞退。
就在这个时候,斜刺里一声清越龙吟,夜刀离鞘而出,挡住了他的去路。苏夜对自身实力,以及敌人实力都很清楚。但玄冥神掌非同小可,对方又在和她生死相拼,她绝不敢掉以轻心。
绝大多数坞主并非一流高手,根本没资格让她出刀。他们也是第一次领略夜刀的威力,就像在旁观看决战的明教中人一样,只有赞叹惊讶的力气,完全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