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苏夜语气出奇平静,多少安抚了他,让他收起不忿之心,听她如何回答。
苏夜倒不在意他的反应,扫了沈落雁一眼,看见她一言不发,脸色极为严肃,遂正色道:“前辈出山,以中原第一人身份干涉各方局势,已经率先打破了世外高人的规矩。你不得已而为之,我也一样,而且我很少设置对自己的道德束缚,做事无所不用其极。前辈于此战中主动退让,对你们而言,其实是塞翁失马。”
当翟让、屠叔方兀自一头雾水时,沈落雁已想到苏夜语气中的威胁从何而来,禁不住神情微变,不知她是认真还是虚言恫吓。
她能想到,宁道奇自然也能。只是他心如古井,已经看淡世上所有纷争,所以不动声色罢了。若论见识广博,中原只怕还没有人敢说自己稳胜过他。苏夜一提“麻烦”,他立即想到多名潜藏对手。
魔门中人大多认为,石之轩武功不如祝玉妍,又销声匿迹了若干年,早已不成气候。但宁道奇心中,始终认为他是魔门里最难对付的角色,成就当在宋缺之上。
他潜心修炼,却从未忘记这些老朋友。有些时候,他不想挑起争端,却身不由己,因为别人常常不肯放过他,视他为重要对手。
如果说魔门诸宗主不会听从他的话,只有为敌一途,那么苏夜也不会。
她反客为主,宣称白道因他收手而焉知非福,无非是表明她的立场,并隐含威胁。她既不偏帮魔门,也不听从师妃暄号令,看似同时得罪了正邪两派,成为他们都想对付的眼中钉,但也可以随时更改立场,投往她喜爱的一方,共同抗拒给予她压力的敌人。
宁道奇学兼佛道两家,视一切表象为虚幻,是躯壳度过凡世,前往无尽未来的过程。他不在意苏夜外表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只看重她的本质,那就是跻身于群雄之一的义军首领,有可能造成局面动荡的大人物。有了这个前提,她今年是十一岁还是一百一十岁,根本无足轻重。
她说自己不择手段,有七分真,三分假。如果他激怒了她,逼她转为与魔门联手,那么别说师妃暄,就连慈航静斋、净念禅院两大圣地,也有可能遭受重大挫折。
他当然也很明白,在魔门那边,苏夜同样是令人头痛的变数。无论她亲近师妃暄,还是祝玉妍,都会成功绊住另外一方。幸好她还没有这个意向,似乎只想一城一池,踏实打下未来江山。
他可以狠下心肠,进行一场不死不休的决战,那么最终结局如何,仍未可知。只可惜他衡量过两人实力,断定自己很难一举成功,也就是说,他无法做到免除后患。
而且,苏夜不是他唯一重要的对手。杨广已经死去,隋朝剩下两个傀儡皇帝,早就名存实亡。宋缺不再是隋室的“镇南公”,领兵离开岭南后,无可能臣服于李世民。到那个时候,也只有他宁道奇有资格领教天刀。
他听说寇仲亲近宋玉致,说不定会和宋缺一拍即合,两者联手后,恐怕更加难制。
这都是师妃暄说过的事情,令他十分挂念。他看的出,以慈航静斋一家之力,想呼吁所有军阀门派尽归李阀门下,的确难以如愿。师妃暄选择的那条路,其实极为辛苦,又充满了危难。
他曾经想过,自己究竟该让事情自然发展,还是出手干涉,而他的干涉,是否也是不可知变数的一部分。苏夜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竟难以正面回答。
就在这时,苏夜看出他流露一丝犹豫,紧接一句道:“何况,你还没有能力主宰乱世风云。如果你当真超凡脱俗,想杀谁就杀谁,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杀戮之心,自然另当别论。今日你没有把握杀死我,更要考虑我在重压下投奔魔门的可能,足以见得你想的太多了。”
宁道奇终于苦笑一声,缓缓摇头道:“我必须注重心性方面的修炼。一个人自恃武功高强,无节制地滥杀无辜,只会深陷于魔性之中,最终导致自我毁灭,对自己绝对没有半点好处。我曾见过诸多后辈,明明天资超卓,却无法完善精神境界,乃至百尺竿头,寸步难进,实在可惜至极。”
苏夜笑道:“你肯这样说,证明你今日不会和我不死不休,也许以后也不会。那么,我们又何必摆出这副敌对姿态呢?”
宁道奇笑道:“好,老夫言尽于此,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苏夜道:“吩咐不敢当。但方才交手,我发现前辈的出手兼具道心禅意,隽逸空灵,乃我生平仅见。我说过切磋武功,好像还没找到机会。前辈如若无事,何妨在此小坐一会儿?不是我自吹自擂,但纵观中原,我在道家武学上的造诣,似要胜过其他人。”
宁道奇微微一笑,爽快地道:“老夫求之不得,希望小姐听完之后,不要大失所望。毕竟老夫也在摸索当中,只可与人探讨,不能枉作他人之师。”
第二百零一章
琴音叮咚作响,随风飘荡, 萦绕在阔大幽深的园林上空。
此地乃是巴蜀独尊堡, 位于成都北郊, 占地极广,气势绝不逊于飞马牧场山城。堡外设有护城河和吊桥, 堡中楼台全由砖石砌成,森然林立,花园院落鳞次栉比, 以主堂群楼为中心, 错落有致地组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小型皇城。
堡主“武林判官”解晖为西川大豪, 亲自建立了这支势力。在巴蜀一带,他地位至高无上, 堪与宋缺在岭南的地位相比。数年前, 宋缺将长女宋玉华嫁给解晖之子解文龙。两家结姻后, 声势更是水涨船高。安隆纵有魔门为后台, 也不敢轻易得罪解家。
外人来到这地方,往往被古堡气势所慑, 外加忌惮解晖的实力, 举止言谈都很小心。然而, 琴音竟肆无忌惮, 全然不怕打扰堡主办事, 笼罩了从主堂建筑群到后城墙的宽广区域,使路上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它忽快忽慢,忽急忽缓, 平缓时如和风细雨、草长莺飞,急促时如电闪雷鸣、落瀑流泉。曲调差别十分明显,衔接处却处理的浑然一体,就好像琴师将世间风光凝结于音符,向所有听众展现似的。
最为难得的是,琴音不只传递自然的美丽动人,也不见外地表现出它狂暴丑陋,威胁人类生存的一面。
通常来说,琴音平缓而筝音激烈,适用于不同场合。但琴师已突破了乐器的限制,让人忘记她在演奏什么东西,全身心地投入一场由曲乐构成的旅行。
琴响片刻后,一缕箫音从容而起,不着痕迹地切入这首无名琴曲,与琴声水乳交融,形成天籁之音,美的莫可名状。
它一切入,琴声立即退居二线,变成箫音的背景。
若说琴声体现了自然美感,那么箫音就流露出吹箫人内心的幽秘情绪。它扮演隐士类型的角色,渐渐占据曲中主要位置,引领听者游荡江河湖海,崇山峻岭,同时让人体验吹箫人空灵玄妙的心境。其境界炉火纯青,技艺登峰造极,足可使人忘记世俗间的所有烦恼。
听者经历不同,感受也截然不同。但无论是谁,都不禁沐浴在乐声里,思绪如潮水般涌动着,被它挑起种种愁思,乃至忘记了手上的工作。
又过了片刻,琴音忽然铮铮数响,清越灵动,带着沁然凉意,一声比一声细微,最终完全消失,只剩箫音缠绵不绝。随后不久,箫音里那股内敛的热情也冰消雪融,转为柔细低缓,恍若隐士追逐山水而去,进入了神秘缥缈的世界。
当所有声音绝灭,堡中人耳边似乎还有乐声徘徊,不断撩拨着他们的心情。
琴箫之声来自独尊堡中的一座小楼。小楼地处僻静,环境宜人,外表看似平常,里面却住着天下公认第一的箫艺大家,石之轩之女石青璇。
解家多次请求她献艺,至今才得偿所愿。他们兀自意醉神迷,怀念方才的神乎其技,坐在石青璇对面的苏夜已笑了起来,鼓掌道:“真是名不虚传。就算席应不在成都,我为这一曲千里迢迢地赶来,也不算白来一趟。”
离她和宁道奇决战的那一天,足足过去了一年多。这段时期发生了许多事情,譬如跋锋寒返回塞外;徐子陵涉入更多江湖风波;寇仲从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成长为能力与手段俱佳的首领。
战火愈演愈烈,各地义军间的关系千变万化,正邪之争逐渐浮出台面。即使局势突然缓和,也大多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苏夜本人变化同样很明显。她个子比之前高了些,长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女模样,坐在琴台旁边,活像一枝做好绽放准备的鲜花。她的美貌毋庸置疑,而且给人以健康明朗的感觉,毫无许多美人的柔弱感。
但石青璇在她的衬托下,居然不落下风,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容貌清丽绝伦,气质淡雅如仙,脸上不施脂粉,以天然朴素的面貌见人。对五官作出任何改动,都会破坏这种完美。
托石之轩、碧秀心两人的福,她一出生就声名远扬,和武林中诸多前辈人物都有交情,见过她真面目的人却寥寥无几。
在可见的未来里,她与徐子陵将冲破若干障碍,心心相印,最终结为神仙眷侣。不过,眼下她还没有这个意思,只把徐子陵当作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仍想着返回以前幽居的密林小筑,在母亲墓边了此一生。
苏夜并非第一天认识她,深知她外表孤傲超然,其实心地颇为善良,一旦和她结成知心好友,就会发现她外冷内热,就像同龄的女孩子,也会和别人说笑撒娇,一改平时的寂寞模样。
石之轩是魔门邪王,碧秀心出身慈航静斋,是斋主梵清惠的师姐,导致石青璇在某些方面举足轻重,更被当作阻拦石之轩成就大业的绊脚石。石之轩的好友安隆,弟子杨虚彦无不这么想,不惜设计杀她,除去石之轩对人世最后的善意,让他彻底变成冷酷无情的魔头。
由于阴谋诡计层出不穷,还牵扯到石之轩两名弟子的竞争,石青璇不得不离开幽林小谷,涉入江湖风波。徐子陵和她相识,正是源于这些破事。苏夜认识她稍微晚一些,觉得很谈得来,才在她借居独尊堡时,趁着前来成都的机会,到堡中探望她,同时商量几件事情。
此时,石青璇放下手中玉箫,莞尔道:“妹子过奖,青璇愧不敢当。自记事以来,除了娘之外,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琴声。你的技巧或者不算巅峰,却饱含超凡脱俗的意象,令群山、流水、林木、风雪等事物栩栩如生。即便你不谙武功,只凭这手本事,也足够名动天下。”
她的声音清甜柔美,仿若另外一种乐器。以她在箫道上的造诣,说出如此之多的溢美言辞,足够苏夜引以为傲了。她诚挚地赞美过后,才向站在窗边的徐子陵瞥了一眼,微笑道:“子陵心满意足了吗?”
寇仲脱胎换骨,徐子陵也在成长。如今他已成为气质独特,儒雅文秀的出众青年,从气度、外表抑或为人处世来看,都是一位不输给任何人的卓越高手。何况他年纪很轻,却天生侠义心肠,绝非冷酷无情之辈。一个人只要长着眼睛,就能看出他前途无量,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代武学宗师。
他听见石青璇问话,才大梦初醒般吁了口气,苦笑道:“如果这样还不满足,徐子陵未免太贪心了。可惜仲少不在这里,否则一定有很多感悟。”
石青璇从容自若地道:“寇仲?我想他没有你体会的这么深。我们一琴一箫,虽然同奏,却有着微妙分别。你不妨说说区别何在,算是付我们酬劳好了。”
徐子陵显然很乐意听从她的吩咐,想了想道:“小姐的箫充满了感情,让我感同身受,想起今生经历过的很多事情,以及人世的烦恼和无奈。它引发人心最深处的感触,听完之后,就像做了一场梦,发自内心地感动。至于美……至于龙头的琴,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
寇仲喜欢给别人起绰号,私下谈起苏夜时,连师父也不叫一声,全用“美人儿妹妹”代称,有时还称她为“小龙头”。徐子陵耳濡目染之下,在真人面前也会叫错,让苏夜哭笑不得。
石青璇不禁又是一笑,问道:“哪里不同呢?”
徐子陵正色道:“琴声亦美不胜收,但缺乏人的情绪,只有自然妙理,听完一曲,仍然难以猜出琴师是个怎样的人。箫音由内而外激发感情,琴却由外而内,变幻种种意象,引诱他人陷入上天的鬼斧神工中。青璇小姐说你技艺有所欠缺,应当就是指你全程不肯倾吐心声。”
石青璇嫣然一笑,看上去很满意他的答案,也说明她的确很欣赏徐子陵。她很少向人打开心扉,更少露出真心笑容,所以这反应已经很特别。
苏夜望着她,再看看徐子陵,忽然摇头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希望我马上消失?”
这句话一出口,当即驱走了房中的暧昧之意。徐子陵神情中出现几分尴尬,却没当场否认。石青璇则收起笑容,叹道:“妹子不要说笑,你们既为正事而来,自然要办完再说。”
徐子陵像是要掩饰尴尬,立即接话道:“是,理应如此。”
苏夜目光在他们之间又转了一圈,笑道:“好吧。”
她之所以离开洛阳,远赴成都,当然不是工作太累出门旅游,而是为了若干年前销声匿迹,近期重现中原的“天君”席应。
席应统领魔门中的“灭情道”,在八大高手榜上排名第四,名气十分响亮。江湖传言说,他的称号中有个天字,犯了宋缺的忌讳,被天刀一路追杀出中原,迟迟不敢回来。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只派师弟尹祖文接触阴癸派,而非亲自出面。
但在知情人看来,宋缺没有那么霸道,之所以跟席应过不去,是因为他作恶多端,才随便找了个借口出手。
席应犯下过诸多恶行,其中最有名的受害者就是“霸刀”岳山。岳山曾击败席应,致使席应恨他入骨,趁他出外时杀了他一家老小。岳山离世之时,早已不再记恨宋缺,却始终不能忘记这桩仇恨。
巧的是,石青璇与岳山关系匪浅,称其为“岳伯伯”,收藏他的霸刀和“换日大法”,一直想替他完成未竟的心愿。正因如此,席应消息一出,立即引起她的注意。
即便没有情报,只用猜想,也能猜出席应此行,最大的忌惮仍是宋缺。据说他在外这么多年,成功练成了独门绝学“紫气天罗”,这才减去对天刀的惧怕,准备回来大展拳脚。
苏夜深知,魔门八大高手无论身在何方,都会因不同目的进入中原,包括突厥国师赵德言,所以她不必天南海北地去找,只需关心他们出现的时机。早在席应回归之前,她找准机会,在他人配合下,陆续制服安隆与尤鸟倦,并且软硬兼施,以性命为交换,逼两人交出独门秘籍。
荣凤祥无法把祝玉妍带在身边,安隆也无法随时随地找到石之轩,于是像荣凤祥一样从了她,几经讨价还价,不情愿地提供“天心莲环”。尤鸟倦却是毫无气节,表现的比左游仙还差,居然出卖了剩下三名师弟妹,一起交出邪极宗绝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