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精不同于天地灵气,是他人炼出的真元,比灵气更难融合。这就是为什么她不趁着石之轩人在长安,立即着手筹备计划的原因。但赵德言都不知道,她也只能保持不知道的状态。
双方交谈期间,赵德言已经和祝玉妍般,看够了邪帝舍利。他沉思片刻,忽然道:“元精不复存在,舍利也失去价值,那么小姐来见赵德言,究竟有何用意?”
苏夜长袖一拂,收回舍利,坐到离他数步远的座椅上,问道:“舍利对你还有没有价值?”
赵德言终于冷笑出声,淡淡道:“如果一件空荡荡的舍利还有价值,我又何必跟尤鸟倦过不去?当然,它本身就是圣极宗至宝,若一代代传下去,对后代弟子有极大好处。”
苏夜微笑道:“可我看你只关心眼下,不像是会一心为后代弟子计的人。”
赵德言不置可否,答道:“这还要看小姐提出何种条件。倘若赵某请你吃顿晚饭,你就交出圣舍利,那我当然不会拒绝。武尊虽然对它有兴趣,但如小姐所言,只要你还活着,你们两位早晚有一天会见面,又何必急在一时?”
桌上饭菜仍在飘散香气,却已渐渐凉了。苏夜有点惋惜地看了看它们,笑问道:“什么叫做‘只要我还活着’?”
赵德言眼睛平时睁的只剩一条细缝,这时更像完全闭上了一般。他面无表情,以柔和的声音道:“如今小姐是中原举足轻重的人物,就连慈航静斋的师妃暄,也不愿惹恼你,从而束手缚脚,都不敢请出宁老道对付两名晚辈。”
苏夜道:“就算她请他出手,也不见得能够奈何他们。”
从那条几近闭合的缝隙中,她看到赵德言双眼精光四射,绝非外表那种心不在焉的模样。赵德言不知想起了什么,无声一笑,又补充道:“因此,我听过你的不少情报,有些来自圣门,有些来自李阀。我当然知道你的癖好,你似乎对那份榜单很感兴趣,务要按照榜单顺序,一一击败榜上高手。”
苏夜笑道:“这并不准确,其实只要击败就好了,不需要按照顺序。”
赵德言摇头,淡然道:“不管怎样,我很清楚小姐的来意。所谓圣帝舍利,不过是个幌子,小姐似已答应祝尊者,无论胜败如何,你都会手下留情,所以赵某依约而至。如今你人已到了,为何还在喋喋不休,何不直接出手?赵某说什么做什么,能够改变小姐的主意吗?”
赵德言练成绝技后,武功仍比祝玉妍稍逊半筹,只要是一对一的正面决战,必定输在她手上。她不奇怪他同意见面,却很奇怪他语气中的信心来自何处。
随着赵德言说话,那八名突厥武士已无声退后,退往靠近屏风的方向,将大堂中空地留给他们两人。苏夜又向他们扫视一眼,仍未看出任何人有资格插手他们的交手。至此,她心中已有成算,知道他确实早有布置,同样借着祝玉妍之力,让她在毫无援手的情况下见他。
这件事究竟是赵德言主导,还是另有主使者,并非她必须去思考的问题。赵德言看准她的需求,故意给她这个机会,那她自然要抓紧机会,抢在他后手出现前,完成此行目标。
醉月楼结构开阔敞亮,每夜都燃满灯烛,让楼上楼下一片雪亮。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从上空吊下,外形有些类似于吊灯的巨大烛台,使客人晚上饮酒时,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不知有意无意,这架烛台与木桌并不在同一条垂直线上,只以烛台左侧的红烛照映桌面。但这些烛火已经足够,照的碗碟阴影全无,愈发体现出菜肴的色香味俱全。
苏夜叹了口气,轻声道:“也许很多人希望看到这一战。”
赵德言莫测高深地笑道:“可惜他们看不到。”
刹那间,苏夜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即祝玉妍袖手不顾,任凭他们打生打死,或许不是她的本意,而是赵德言的要求。否则她本人不来,婠婠或阴癸派长老多半也要过来瞧瞧。赵德言此举,可以解释为不想在同道面前丢脸,也可以解释为不方便让阴后在场。
祝玉妍在魔门地位至高无上,能令她不方便的人与物都不多,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他这句话,更是一句语带双关的调侃,因为他吐出最后一个字时,搭在桌上的右手陡然发力。木桌被巨力一激,滑出一道诡异弧线,先骤然飞向半空,再垂直下落,向苏夜扑面盖脸地压下,恰恰遮住上空烛火。
木桌并不沉重,加上碗碟饭菜,不过数百斤重量。但它压下之时,桌身附着赵德言的盖世魔功,带上了千钧力道。每只瓷盘都变成能够致人死命的暗器,且收拢在桌面大小的空间中,令对手难以击破。
烛台不住摇摆,烛光陡然减弱,大堂也为之一暗。
苏夜料到他说动手就动手,而且出手就是绝技,绝对不会手下留情。实际上,现在已经没有敢对她手下留情的人。还好她有所准备,发觉桌面产生轻微颤动,立刻拔刀起身,握刀在手,向正上方平平挥出一刀。
凌厉刀气从刀尖吐出,刀芒暴涨数尺,桌上落下的东西被刀气沿直线割成两半,势如破竹,发出瓷器断裂特有的响声。之后刀气碰上木桌,去势不竭,将这张沉重木桌一分为二。
两截残骸承受不住急涌而上的劲风,再度飞起,恰好击中上方的大烛台。三者同时相碰,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烛台也当场碎裂。十多只粗大红烛飞向四面,令大堂忽明忽暗,说不出的诡异。
烛台粉碎时,两道尾端尖利,形如枪头的钢链射到苏夜身边,分左右包抄向她。它们速度快到让人目不暇接,却毫无声响,正是赵德言平时使用的“百变菱枪”。
菱枪与天魔飘带异曲同工,也是可软可硬,可伸可缩,去时回时均无踪迹可循,变幻无穷,一看就是源于天魔策的万千变化。不过,天魔飘带看似两条,其实只是一条细长丝带。百变菱枪却确确实实是两条链子枪,只不过使用者非同小可,让它成为西域令人闻风丧胆的兵器。
刀锋流光飞舞,黑光破空而至,正好击中菱枪末端。左侧菱枪受赵德言操纵,以闪电般的速度,迅速绕至她后心,向前疾刺。枪尖不住晃动,幻出无数枪影,但每道影子仅有一个朝向,那就是她背心要穴。
菱枪固然不如天魔带柔软自如,但因为赵德言比婠婠老练,在灵动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功力更是胜过了婠婠,务要让她进退不得。
右边菱枪碰上夜刀,脆响连声,旋即弹了开去。与此同时,苏夜空着的左手五指并拢,以掌缘劈向钢链,劈中的一刻,逼近她的尖锋被钢链带动,晃了一晃,身不由己地滑向另一方向,从她身侧擦了过去。
第二百一十三章
赵德言面不改色,瞬间松开右手, 急速欺近苏夜前方。
右边菱枪不再被他握在手里, 却像有着生命, 自动自发地向后收缩,退回到他宽大的衣袖中。菱枪末端方才入袖, 他右手已是五指箕张,似爪非爪,似掌非掌, 迎面拍向苏夜面门, 浑然不管从旁边逼来的夜刀。
这正是归魂十八爪的起手式, “朱雀拒尸”。此招快慢不定,拙中见巧, 看似平平无奇地一抓, 却在临近敌人时, 陡然变为凌厉慑人的惊人绝招。不管敌人如何反应, 他都可用十八爪的后着变化应对。
这一爪凝结着他毕生之力,凌空抓下后, 空气急剧压缩成一团, 形成无质圆球。气团就这样迎向苏夜正脸, 并在她脸前轰然爆开。
劲风狂扫而出, 扫过地上未曾熄灭的红烛。烛火本就奄奄一息, 被风扫过,立刻完全熄灭。两人身畔数丈之地,已没有一根亮着的蜡烛, 如同招式吸收了光线,让那个地方突然暗了下来。由于二楼栏杆处挂着灯笼,屏风外侧也有灯光,大堂并非漆黑一片,只是比之前昏暗了很多。
赵德言全身功力都凝在右手上,留在外面的菱枪登时软垂,又被刀锋扫开。
苏夜顾不得这条链枪,在他一爪抓下时,收刀连消带打,以免刺中他一刀,自己也落得个满脸开花的窘境。
刀势凌空拔起,峻拔如险峰,是她防守时常用的卦象。然则邪帝元精未曾完全融为一体,致使刀气里还带着阴寒之意,给人以邪恶无情的感觉,与平时大相径庭。赵德言隔着半尺,虚抓夜刀刀锋,活像空手抓上了刀刃。
那感觉绝对不算美妙。无论他右手怎样变化,都难以控制这柄漆黑短刀,反而被对方真气借势猛冲,险些步上菱枪后尘,被她一击震开。
两人交手之际,脚下仍在不停移动,用玄奇奥妙的步法,在有限空间中不断改换方位,寻找对手破绽。所过之处,地面杂物无法保持静止,纷纷向外移动,就像被无形的手挪动了。
一招未尽,左菱枪也于眨眼间收回。赵德言彻底抛弃兵器,改用本门绝技。他双手同时抬起,从起手式变成第一式“玄武悲泣”。由于玄武为水象,不过一呼一吸,这双手爪就带上了瀑布飞落而下,湍流激流鸣响的意态,凌厉之余,满是天然意象,竟与先天功颇为相似。
直到这个时候,苏夜才有机会正式领教归魂十八爪。一时间,她难以摸清这套奇功的真谛,只好见招拆招。但她心中明白,赵德言能坐稳国师的位子,有一半是靠着武学修为。单看玄武悲泣之招,就知道赵德言在其中下的苦功,以及他招意相合的宗师境界。
如果他只用真气模拟天地间的变化,那还没什么奇怪,毕竟每位宗师都有此经验。但他双手分成两种势道,左手缓而右手急,一如静水深流,一如飞瀑流泉。两者毫不相干,又隐约有着联系,令人手忙脚乱,不知该先挡哪一招。
十八爪的变幻莫测,就从这一招开始,一直推演到最为凌厉的“青龙嫉主”。到最后一招时,招式力量惊天动地,如同从水中直升苍穹的无形巨龙,强劲到无法抵御的地步。如果对手退的不够快,将被这一式击的四分五裂。就连祝玉妍应对此招时,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正面接下。
然而,赵德言仅仅变到第八式,就觉得夜刀正在发生变化。从表面上看,刀光仍然矫然飘逸,带出曲线般的黑光,自四面八方涌向他。但刀上力道,还有刀势给人精神带来的感觉,都与之前截然不同。
苏夜就像故意和他作对,特意根据玄武悲泣的特质,由土象转为水象。到了此时,她已不留痕迹地切进爪风之间。刀势虽然精妙细腻,却一刻比一刻沉重。劲气冰寒透骨,组成一个无底深潭,任赵德言竭力猛攻,仍难以在潭水中搅起惊天风浪。
更多时候,刀爪一碰,就像被人掷入潭水的一枚石子,轻响一声便沉了下去。
赵德言纵横西域若许年,从未见过这种奇景。他神情极为严肃,意识到碰上生平仅见的强敌,却已脱身不得。当他手上变到第九式时,深潭蓦地转动起来,与天魔气场十分相似,依靠真气向下方流动,形成一个硕大无匹、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
只不过,天魔场将对手往自己身边硬扯,这道气漩却只是气漩,试图将他卷入漩涡中心,迎来没顶之灾。赵德言不知自己深陷漩涡之后,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冲出去,却绝对不想亲身试一试。
同时,苏夜也像是故意向他炫技,尽力控制刀劲,向下旋转的只有刀锋正中的一小块区域。夜刀划过其他地方时,仍然轻盈流动,如若一道活水。水流与水流相连,变为滔滔长江。别人觉得江水湍急,其实只是因为汹涌澎湃的波涛,而任何惊涛骇浪,都由水组成。
这正是赵德言的感觉。
气漩成形,令他终于霍然惊觉,发现短短一段时间,自己竟已深陷冰冷江水之中。这感觉一半来自森寒刀气,一半来自苏夜的精神压迫。不管两者孰重孰轻,他都已在无意识时陷入险境。
尽管处境堪忧,赵德言亦不惊不惧,反而进一步加强攻势。他本以为,自己有机会用完归魂十八爪,看到对方在绝招下举步维艰。但事到临头,他才发现两者地位颠倒。
苏夜仗着舍利元精之助,实力比过去更进一层。刀气中带着阴气,更是混淆了他的感官,使他总觉得自己在和同门交手。
身影迅如星火地交错起落。赵德言一步未退,于险中求胜,迎合苏夜意愿,朝着气漩方向踏出一步。至此为止,夜刀正连续穿插于他双手之间,几次险些刺中他臂上肌肤,待他向前移动,更是一寸短一寸险,变招愈来愈快。
但赵德言冒险前行,好歹物有所值。片刻过去,他找准了刀势巅峰之后,突然衰落的一刻,双手齐齐收回胸口。
到了这种时候,他依然气定神闲,收回的双手向内一拢,作出尽蓄全身功力的姿势,随即缠卷而出。
两人动手时间不长,却已隐约分出高下。“青龙嫉主”招出过后,若不能凭庞然巨力迫退苏夜,扭转局势,就会成为赵德言一败涂地的开端,因为他自身气势同样提升至极点,难以为继,只有衰落一途。
他当然不是没有败过,时至今日,他仍无信心作毕玄的对手。因此他确实很好奇,除毕玄之外,别人还有什么方法克制他最为厉害的一招。
澎湃巨力以排山倒海的架势,从他依旧合拢的双手上席卷而出,隐现飞龙在天的恐怖气势,又像一场凭空而生的小型龙卷风,让人觉得自己身在其中的话,一定会无法抵抗,被巨力卷上天空,再重重摔落。
此招厉害之处,倒不在于凌厉无匹的力量,而在到这个时候,赵德言手爪仍在移动变幻,做出精细操控,让巨力无所不在,笼罩着他所指向的空间。无论苏夜怎样变招,只要她不能抛下一切,抽身飞退,就难免被这股力道当面撞击。
这还不是赵德言最终的后手。他以宗主之尊,国师之贵,贸然赶赴一个胜败未知的约定,必然已经做好了完全准备。青龙嫉主出现,其实也是他和他人约定的信号,即他无力取胜或平手,必须要人帮忙。
苏夜丹田中,真元形状在不停发生改变。赵德言无时无刻不在操纵体内真气,她也一样。
她必须忘记自己身处何方,面对何人,甚至这一招何等狂猛激烈。她若不能看透敌人劲气的来龙去脉,却选择正面硬接,那么即便击退赵德言,也得付出自身受伤的惨重代价。
当然,她可以采用祝玉妍的应对方式,飘然后退,避开扑面劲风,再伺机反击。但她动手以来,心境澄明安定,已预料到接下来要出现的变故。她一定要借此机会,彻底让赵德言受伤认输,否则今天会白跑一趟。
赵德言双眼猛地睁大,一改过去眯缝在一起的模样。他给人的印象并未因此改变,却由目光流露出惊愕之意,仿佛当年看到炎阳奇功出手。
巨力如他所想,轰击在漩涡正中,不负所望地发出巨响,击散不住流动的气漩。可是,气漩并未如他所愿,化作片片柳叶般的零碎气劲,消散于铺天盖地的劲风之中。粉碎了的气劲竟被夜刀吸引,纷纷向刀身回流过去,最后就像一堆具有粘性的东西,争先恐后地粘在刀上。
这变化快到极点,使得赵德言只能勉强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在他明白的下一秒,夜刀形态似乎产生了极大改变,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精神已然受到对方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