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于同一时间落下。
石之轩周身上下,爆发了极为矛盾的感受。通常而言,他才是给人精神压力,让人产生幻觉幻象的强者。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身处冰火两极,既觉寒风刺骨,又觉烈火焚身,虽不至于痛苦不堪,却极端不舒服。
这个想法一出现,刀气也跟着现出实体。它从无形无质,变为铺天盖地压下的漫天乌云,只等碰上他身体,就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将他肉身毁于风雨之中。
他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便从幻觉中挣脱出去,双手鲜花一样盛放,从巧妙角度扭转气劲,连续三次拦截迎面而来的刀锋。不死印特质未消,仍在正反转换,与之前效果相仿,尽量消解这黑色闪电般的刀光。
由于苏夜从二楼跃下,如今仍处在比他高的位置上,他索性转攻为守,极力向身侧收束真力,最终反客为主,成功驱散笼罩于头顶的黑云。阴云消散,刀锋仍如巨兽獠牙,不停向他迫近。他双掌一拍,恰好将刀尖夹在手掌内,时机拿捏的完美无缺。
如果别人兵器被他拍中,那么在眨眼之间,那件兵器就会脱手飞出,然后接续上邪王无处不在的狂攻。但是,他正要用同一手段对付夜刀,却觉手中一空,那柄薄而凉的短刀凭空消失,只闪了一闪,就灵巧地从他手掌处撤了出去。
夜刀被苏夜收回,也使石之轩作出进一步结论。他秉性高傲冷酷,却绝非不自量力之辈,深知苏夜变招之快之巧,对武道的领悟之深,只会在他之上,绝对不会输给他。更何况,她身法一样如鬼似魅,在普通人眼里犹如瞬间移动,倘若全力施为,未必追不上他的幻魔身法。
数年前,苏夜破窗而出,一路逃向江畔,跳江漂流而下,让他未能追踪到底,已经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今他再遇上她,发觉她并无夺路而逃的举动,自然是因为实力又进一层,再也没有其他可能。
当年他被佛门四大圣僧围攻追杀,最后仗着幻魔身法突出重围,从此销声匿迹。因此,现在他不得不考虑两个问题:是否有必要纠缠下去,以及是否能够成功逃脱苏夜的追踪。
四大圣僧乃佛门大德,杀意不浓,处处给人留有余地,是他成功逃脱的契机之一。苏夜则与他们不同,做事没有哪里像高僧大德。
如果她设下陷阱就能杀死石之轩,一定二话不说,双手奉上陷阱。她又不是傻子,既已视他为心腹大患,就有可能不顾一切,追他到天涯海角。若事态发展到那个地步,他难料这事何时能够了结。
就在两人一击不中,退向相反方向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赵德言离门最近,闪电一样向外面瞧去,只见眼前衣袂飘飞,一个裹着重重轻纱的曼妙身影飘进门内,正是“阴后”祝玉妍。
她一眼看见石之轩在场,却镇定自若,并未做出过激反应,只越过赵德言,静静站在屏风侧畔,冷眼瞧着这个令她爱恨交织的大敌。
但她到场,立刻成为全场注目焦点,扭转了整个大堂的肃杀气氛。
石之轩听到叹息声,反应类似赵德言,当即转过身去。他好像忘掉了苏夜,只面对着祝玉妍,凝视她掩映在面纱下的脸庞,也是一言不发。
苏夜却没想到她这时就来,微觉惊讶,脱口而出道:“你来的好快。”
祝玉妍淡然道:“因为我就在附近等候消息。有你和言帅在场,事情绝对不会轻轻松松结束。婠儿说你定会拆了醉月楼,猜的也不算错吧。但我确实想不到,之轩你会搅入他们的交易。”
她见到石之轩,却不肯趁机出手,来一个前后夹击,其实是错失了大好良机。而石之轩发觉她赶到,同时面对她与苏夜,心中也必定有所顾虑。但他城府深沉,不动声色,反而哈哈一笑,道:“玉妍能做的事,石某人为何不可以?”
祝玉妍不置可否,柔声道:“圣舍利已落入别人手中,偏偏你又不是人家对手,抢也抢不回,要也要不到。从此以后,你该如何是好呢?”
她说话时,态度就像对着多年不见的老友,仿佛正在真情实意地关怀对方,看不出半点杀意。这也证明,她的恨意已然深入骨髓,无需刻意流露在外。
如同很多次过往经历,正主一现身,苏夜马上成为局外之人。好在她习惯了这种待遇,趁机运功调息,调整因青龙嫉主而走岔的内息。
她一边运功,一边望向赵德言,却见他一脸凝重,目光不住扫视祝、石两人,显然察觉那股紧迫压力,正在预备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场面。
在对话空隙中,苏夜亦想明白了祝玉妍静立不动的原因。眼下阴癸派大局未定,婠婠未练成天魔诀,难以担当阴癸宗主的大任,所以祝玉妍不可能抛下徒弟,一见石之轩就冲动行事。
另外,赵德言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同样得到喘息机会,脸色比之前已经好看许多。有他在场,石之轩逃走的机会自然大为增加。
她正这么想着,石之轩忽地笑笑,避而不答,平静地道:“玉妍可知自己在与虎谋皮?”
祝玉妍轻笑不止,瞥向苏夜,并娇笑道:“不必浪费口舌,没人比我更明白你的为人。任何猛虎到了你面前,恐怕只有乖乖当小猫儿的份哩。”
苏夜看见她的眼神,才发觉自己就是那个“与虎谋皮”的虎,顿时哭笑不得。不过,她无心参加他们两人的斗口,遂闭嘴站在那里,与赵德言一同充当布景。
石之轩也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回答祝玉妍的问题,只送上一个潇洒好看的笑容,笑道:“玉妍若无他事,石某人这就要告辞了。”
说完之后,他也没当真忘掉苏夜,回身向她点了点头,淡然道:“后会有期!”
他说走就走,身影一晃,已落至祝玉妍身侧半丈处,再一晃,随随便便越过数丈距离,晃出醉月楼大门,转眼间消失不见。此等轻功,确实骇人听闻,还难以查探拦截,让人失去和他交手的勇气。
自始至终,祝玉妍纹丝不动,仿佛看不见掠过身边的人影。待石之轩离去,她才对赵德言颇为客气地道:“言帅还有什么话说?”
赵德言神色冰冷,冷冷道:“事已至此,赵某人留在此地也无甚趣味,不如趁早离开。今日搅扰尊者,还请包涵。”
祝玉妍颔首道:“好说。”
赵、石两人一去,酒楼大堂这才回归朴素面貌,不再劲风扑面,爆响四起,仅是个交手后的废墟而已。祝玉妍目送赵德言出门上马,扬长而去,这才扫了一眼满地狼藉,悠闲地道:“看来你们终究没有达成交易。”
苏夜将夜刀收回袖中,苦笑道:“赵德言除非疯了,不然为啥要用师门典籍换取空舍利?他这人做事十分功利,绝不会因为舍利对魔门的意义,就不惜代价将其换回。”
祝玉妍不以为意,嗯了一声,随口问道:“你认为他本事如何?”
苏夜笑道:“不愧宗师之名,也不愧排名第三。只不过,若非石之轩突然偷袭,我要杀他并非不可能,且付出的代价比杀你更小。接触魔门武学越多,就越觉得天魔策之广博精深,不在任何一门功法之下。”
祝玉妍似要举步前行,又因地上打翻了的饭菜而止步。出人意料的是,她并未问到石之轩,只淡然道:“这是自然。你已经达成来长安的目的,是否将于近期返回洛阳?还是逗留长安,再做一件让人侧目的大事?”
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询问,反倒难以回答。苏夜不认为她真想打听她的行踪,因为阴癸派要找她,只需送信去洛阳的龙头府,沈落雁等人自会转告。但祝玉妍身为长安霸主,必然关心她还要在长安留多久。
她笑道:“这里还有什么大事可以做吗?”
祝玉妍道:“我怎会知道?也许你觉得天策府中,人才多的出奇,出手替他减去一个两个,也不出奇。”
苏夜失笑道:“宗主不要说笑。不瞒你说,洛阳城中有沈落雁与虚行之,尚未发生需要我赶回去的要事。我确实要离开长安了,却不是回洛阳,而是去慈航静斋走一趟,见梵清惠梵斋主,并求阅慈航剑典。”
祝玉妍到场之后,其他阴癸弟子也陆续赶来,因为未得命令,不敢进入大堂。她并不理会外面的人,双眸不住闪动,露出惊讶至极的神情,仿佛没听明白一样,追问道:“你要去慈航静斋?”
苏夜耸肩道:“师小姐在成都时,向我发出正式邀请,说梵斋主希望和我谈谈。我急着来长安拿取舍利,才耽误了这么久。现在舍利事已毕,于公于私,我都该履行约定。”
这一刻,祝玉妍正式压下与石之轩相见的不平静,恢复了领袖本色。苏夜刚说完,她马上通过这寥寥数语,推出内情,似笑非笑地道:“玉妍明白了。师妃暄出力保护李世民,又通过在玄门与白道至高无上的身份,屡次干涉寇仲,只是碍着你,不敢对他们太过分。但她不能扬汤止沸,至少还可釜底抽薪。”
苏夜微笑道:“宗主所见极是,所以梵斋主找我,目的昭然而揭。可惜啊可惜,我不是寇仲也不是徐子陵,没爱上师妃暄,也不仰慕她的仙子身份,并不怕被人说动了心。但我衷心希望,此行能够和平收场。”
祝玉妍全无失望之色,也微微一笑,柔声道:“很好,小姐去吧,玉妍也要走了。”
由于祝玉妍来得快,醉月楼终是逃过一劫,没有像三合楼似的,自内而外坍塌于地。但它朝东的半边已经摇摇欲坠,勉强维持住了基本结构,梁上梁下,兀自不住发出轻响,不知阴癸派是雇工匠来维修,还是索性把它拆掉。
不管他们怎么做,都不关苏夜的事了。
阴癸派身为魔门第一大宗,与慈航静斋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两派均于无形中认为,正邪之争将由婠婠与师妃暄决出胜负,旁人不得干扰。这保证了公平,也保证门派元气不伤,不至于陷入倾满门之力争斗,然后派毁人亡的绝境。
到了这个时候,它们仍秉持原则,并未出动本派高手围剿那两名最出色的传人。
但双方之外的江湖人物,可不在这个限制之中。宁道奇曾经却不过师妃暄的情面,以中原第一人身份拦截寇仲,试图让他知难而退。如今他们未曾这么做,仅是因为担心苏夜有样学样,豁出一切代价前往天策府,也来个“让李世民知难而退”。
纵使李世民有诸多高手保护,也难以确保拦住苏夜。她多次发出威胁,使得少帅军与李阀之间,终于维持住了相似的微妙平衡。两边高手都暂且保持超然地位,任凭自己选择的“明君”一争高低。
局面看似渐渐平缓,恢复到没有世外高人干涉的状态,祝玉妍却一语正中红心。
寇仲身后,不仅有苏夜,还有和他一拍即合的宋缺。宋缺既是上代武林最出名的美男子,又文武通才,刀法号称天下第一,且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就连在行军布阵、攻城略地方面,也是宗师级人物。
昔日杨坚一统中原,建立隋朝,开创出一个兴旺安宁的新朝代,唯有宋缺有资格和他一争短长。虽然他出于种种原因,蛰伏岭南,领受隋室爵位,却从不称臣不朝拜,更未给隋室提供好处,俨然一个岭南小王朝。
随他年纪渐长,重心也渐渐往武道上偏移,终日埋首于研究天刀,正好缺个替他打天下的人才。遗憾之处在于,他三个儿女都无意天下,从出嫁了的宋玉华,到不能忘情傅君婥的宋师道,竟都是家中的反战派。
有了这等尴尬前提,寇仲追求宋玉致,着意靠拢宋阀,又表现出上佳资质,当然深得宋缺欣赏。少帅军联合宋家山城之后,不知是如虎添翼,还是如翼添虎,总之用宋玉华的话说,就是“像是蜜蜂遇上蜜糖,再也不能将他们分开”。宋玉致甚至因此怀疑寇仲,认为他毫无真情可言,只是看中宋阀的人马,才对她紧追不舍。
寇仲本身时常为此烦恼,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但他亲自建立少帅军,又划定自家地盘,正式成为一方统帅,不可能因宋玉致的怀疑而放手。他和宋阀之间的关系,也愈来愈密切。
宋缺既有出山之意,自然令关注宋阀动向的李阀如临大敌。李渊身为上代高手之一,却难与天刀抗衡,难免觉得气馁。但他们并非完全没有对策,希望能够以力破力,再度请宁道奇出手,和宋缺进行久违的决战。不论哪方落败,都得退出皇座之争,不可再插手中原局势。
祝玉妍通过婠婠控制双龙,师妃暄的举动也近乎于此,无非情面、羁绊、武力等手段。即使宁道奇向宋缺发出邀请,苏夜也不能说什么。毕竟那是两大宗师之间的切磋,而非宁道奇以大欺小。
寇仲深知内情,也为这些事郁闷,觉得命运并不公平。但他是斗志昂扬的人,命运越不公,就越要斗给人家看,即使因师妃暄的选择而泄气,也没泄多久,就又活蹦乱跳了。
追根究底,他并无立场介入宁道奇和宋缺的决战,最多袖手旁观,还不如专心手头事务。
梵清惠之所以请苏夜去慈航静斋,极可能就是为了这件事,因为寇仲无此能力,她却能力过剩。苏夜把事情想的很明白,也知道梵清惠会怎么说,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所以一派坦然,并无忐忑或厌烦的意思。
慈航静斋影响力奇大,连身为宋阀姻亲的解晖都保持中立,怎样都不肯倒向宋阀,显然被师妃暄说服,在等李世民这个明主。宋缺对此报何种态度,她不得而知,但绝对不会太愉快。她若能劝服梵清惠,让师妃暄不要涉入过深,能够省下寇仲不少力气。
她告知祝玉妍,说自己想求《慈航剑典》一阅,也是实话实说。祝玉妍面上平静自若,似乎不太在意,但她敢和任何人打赌,假如她看剑典看的当场吐血,祝玉妍不是最高兴的那个,也会排名前三。
即使如此,她仍看重剑典在玄门中的地位,对它抱有很大期望。这几个因素综合在一起,她去慈航静斋的心思,倒和梵清惠请她上山的心思相去无几。
她离开醉月楼后,不再关注长安的明争暗斗,于第二天上午时分动身,离开长安,开始南下长江之旅。
第二百一十六章
慈航静斋位于江东雨蒙山帝踏峰,大有烟雨迷蒙的清净意境。倘若外人不明就里, 即便翻遍长江两岸, 也难找到准确地点。
苏夜先去到长江虎跳峡, 在峡前登岸,沿陆路赶到石鼓, 从石鼓沿江南下,便可抵达师妃暄描绘的地方。通常来说,梵清惠若要见外客, 会选择在静斋分支的庵、观中。她之所以邀请苏夜前往静斋, 乃是把她当成平等的宗师看待, 也看透她对剑典感兴趣的心思。
纵观整个江湖,有资格踏入静斋的人寥寥无几。其中, 有些人与静斋背道而驰, 即使有资格, 也无意登门拜访, 致使真正的客人屈指可数。在普通江湖人眼中,静斋神秘到了极点, 乃是他们一生无法踏足, 只能默然仰望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