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夫子之伤,来自花衣和尚的透骨针。他奋力御敌,无法运气遏制毒针,导致针随血脉流动,刺入大脑,无药可救。苏梦枕一手助他逼出毒针,一手以红袖刀退敌,连伤数人后,迫使顾、赵等人狼狈而出,为弓弩大阵让出空间。
这样一来,他错过了逃离时机,难以抵挡数百张劲弩,在箭雨中苦苦支撑。幸亏白、王两人看不过眼,二话不说跃入弩手阵中,将他们打散驱走,因此与苏梦枕相识。
他们两个入京不久,以售卖字画、膏药为生,找不到出头的机会。谁知第一次见识京城风波,就救下了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苏夜听完,目睹屋内屋外的惨状,不由感到后怕,同时深深感激这两个年轻人。苏梦枕从不将谢字挂在嘴上,只用行动表明心意。她则不同,不但谢了对方,还谢完又谢,就差上前握住人家的手穷摇,再热泪盈眶一番了。
待她感谢完毕,茶花腹中的刀陡然啵的一声,横飞出去,落在地上。这道刀伤又深又长,其中却无鲜血涌出,唯有混浊的绿色毒质,一滴一滴渗出伤口。
苏夜用先天真气刺激受伤部位,促进血管收缩止血,效果堪称立竿见影。她侧头看了看伤口,仍觉不满意。但这里是险地,敌人后援随时可到,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在此久留。
她缓缓起身,示意师无愧扶起茶花,蹙眉道:“咱们可以走了。”
她说“咱们”,便是要白愁飞与王小石一起走。他俩救了苏梦枕,必被六分半堂当作死敌,日后有数不清的麻烦。单从外表看,他们对金风细雨楼亦无恶感,大有可能折服于苏梦枕的魅力,加入他麾下。
苏梦枕仰头看天,看着灰黄天色,看着泼洒不已的雨帘,问道:“茶花如何?”
苏夜不明所以,答道:“他死不了,回去之后,你或我替他运功驱毒,请树大夫用金针拔毒,再吃几帖药,可保性命无虞。幸好那一刀刺进腹腔,没刺中肝、肾等要害之处,否则……”
苏梦枕脸肌又抽搐一下,似乎露出了个极淡的微笑。苏夜正想他是否被叛徒气傻了,却听他道:“无愧,你马上送茶花回去。我还不能走。”
苏夜秀眉一扬,诧异道:“你对这地方生出了感情,还是怎样?”
任何事情到了她嘴里,都能变个味道。王小石见她当面拆师兄的台,不由一笑。苏梦枕更是好气好笑,寒声道:“他们背叛了楼子,杀伤了我的兄弟,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时他不再仰头,苏夜看见他的眼神如两道冷电,冷飕飕地射了过来。他的语气更是不容置疑,根本没给别人留出置喙的余地。
她叹了口气道:“是,不能就这么算了。正因如此,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治伤的治伤,休养的休养,商议一个报仇计划,再向六分半堂兴师问罪。”
苏梦枕冷笑一声,道:“你在来的路上,已杀了七个人。”
苏夜道:“所以呢?”
苏梦枕说的简单,她也一样,只说自己碰上了七个武功不济的炮灰,顺手杀掉了。她埋汰人家武功不济,其实是故意隐藏自身实力。恨只恨七人死的一干二净,无力替自己分辩,不然定会气的七窍生烟,大喊“不是,不是这样的”。
但是,她说是如此说,苏梦枕不见得照盘全收。他亦很清楚,苏夜杀掉的那两位,正是负责埋伏他的高手。说他们“不济”,只是说着好玩。
他向师无愧摆一摆手,冷冷道:“你这就走吧。那七人死后,后方将疑神疑鬼好一阵子,想弄清她身份,又要一段时间。这个空隙,就是你平安回到楼子的机会。”
苏夜不发一言,因为她也是这样想的。师无愧果真对苏梦枕唯命是从,略一犹豫,点点头,背起茶花便向外走去。
他一回去,会立刻请来树大夫,所以她不在意茶花的伤情发展。但师无愧离开,苏梦枕不离开,本身就是明确信号。她转念之间,明白了他的想法,双眉重新皱起,问道:“你想报仇?”
苏梦枕道:“当然。”
两人江湖地位相仿,思路亦很相似。如果苏夜身处他的位置,第一反应肯定是前去报仇。哪怕孤身硬闯敌阵,也没什么关系,还可激励十二连环坞下属,建立他们对五湖龙王的信心。奈何苏梦枕腿上中了暗器,伤势随时可能恶化。他之所以坚持不走,应当有其他考量。
苏夜尚且皱眉,白、王两人更加惊讶。白愁飞似乎深沉些,换了王小石率先开口,“现在?你?去报仇?”
他们既未告辞离开,显见不急脱身,事情大有可为。这间破屋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严格说来,并非躲雨避难的好地方。苏梦枕背后就是雨帘,却不妨碍他君临天下的气魄。
他阴沉沉地道:“这件事背后,是六分半堂与太师府。六分半堂是独立的势力,向来不肯依附他人。雷损虽讨好朝中权臣,毕竟不是他们的家奴打手。但一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他可能必须表明态度。”
苏夜道:“那又如何?”
苏梦枕无动于衷地道:“狄飞惊一直深藏不露,这时难免出面主导。不过,有太师府的人在,他未必能够事事做主,也许双方暗怀鬼胎,都想藏起自己最倚重的高手。”
白愁飞明知自己得罪了京城最可怕的两大势力,仍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问道:“这和你的选择有啥关系?”
苏梦枕只是在给苏夜讲背后的故事,并没有其他目的。白愁飞出声,他霍然转身,冷冷道:“花无错逃走,是逃往预定好的地点。那地方必然设有针对我的陷阱。我去了,是自蹈险地,不去,花无错就平安无事,拿着雷损的奖赏逃走。”
苏夜笑道:“他立下大功,雷损不给他个堂主做做?”
苏梦枕冷笑道:“雷损是何等样人,岂会重用一个叛徒?至多把他保护起来,给后来者作表率。我错过今日之机,杀他将大为困难。我要让他们知道,若非收买我身边心腹,任何陷阱、任何诱饵对我苏梦枕而言,都是徒劳无功。”
他说话时,苏夜正在思考复仇的可行性。她依稀记得,苦水铺一带,六分半堂的堂口就设在破板门。花无错等人逃了,只能逃往那里。那里设有埋伏,但绝不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千万大军,让人一看就知难而退。
换而言之,既要把苏梦枕诱入深处,人手还不能太少,使他如入无人之境。
以破屋为例,这么一间塌了大半边的破旧屋舍,倘若附近突然多了一百人,那么目标只要长着眼睛,就能看出这地方不对劲。赵画四那等身手,也得在地上挖个坑,委委屈屈把自己埋进去,只为让人看不出破绽。
任何布置埋伏的人都这么想,是机会,亦可能是疏忽。苏梦枕敢深入虎穴,正是看透了这一点。
苏梦枕说完,顿了顿,又道:“我们停留原地,迟迟不见后援围上,证明他们正在等我,调动破板门的人手,同时包抄通往楼子的后路。”
王小石呃了一声,问道:“后路上埋伏的人马,不是被这位姑娘杀了?”
苏梦枕淡然道:“怎会只有那七个人?他们要先弄清楚我的动向,再作下一步部署。”
苏夜发现,他说到这里时,目光中竟有了几分温暖之意,不再那么冷酷幽深。他用这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叹道:“你来之前,我只有五成把握,你来了,就至少有六成。”
她乍听之下,还以为他正在点牛排的熟度,忍不住反问道:“六成和五成有区别吗?”
苏梦枕笑道:“有六成把握的事,就可以干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苏梦枕急于动身,是怕花无错伺机逃亡, 自己捉拿不着, 让罪魁祸首逃之夭夭。
事实上, 如果苏夜是花无错,通常会直接逃往总堂, 请求雷损庇护,如若被雷损拒绝,再逃向其他地方。
但他身为内奸卧底, 明显身不由己, 说好了作诱饵, 就只能乖乖做个诱饵。终不成苏梦枕赶到破板门一看,罪魁祸首已杳无音讯, 只能悻悻打道回府。
要知道, 他的选择实在不多, 一半靠准备, 一半靠运气。破板门以内,就是真正由六分半堂掌控的地方。苏梦枕胆子再大, 也不会随意去送死。也就是说, 苏梦枕到了破板门后, 花无错若能及时离开, 就有极大的生存可能。
两个路人听完缘由, 均觉很有道理,并非前去胡闹,神情彻底放松下来。苏夜瞟了他们一眼, 微微一笑,问道:“你带这么几个人到苦水铺,事先有几成把握?”
这句话说的轻巧,蕴意却未免刻薄了些,直指苏梦枕太过疏忽,带着几名心腹前来敌人地盘,偏偏心腹中藏有叛徒,险些全军覆没。
这是他们做事最大的分歧,只因他是她师兄,她才没说“这岂不是你自己上门找砍”。
可是,她终究想岔了一步。自余无语那件事以来,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已有成算,又通过近期的蛛丝马迹,感到风雨楼高层中,还有另一个隐患。倘若他毫无心理准备,反应不够快,茶花八成也得战死当场。
眼下形势不妙,正是人人心情激荡之时。苏夜说话不甚客气,他不禁微微有气,瞪了她一眼,方冷笑道:“你一去数月,我身边无人可用,不带他们,又能带谁?你嫌他们无用,我想用你,却用不着。”
此话一出,苏夜顿时觉得心虚。不过,她心虚一会儿,并没忘记正事,边哑口无言,边在心里飞快思索。苏梦枕说完,她亦衡量完毕,苦笑道:“行,出事了我不在你身边,是我的不是。可你必须尽早驱毒,就算茶花中了刀,你中了暗器,大小不同,毒性不同,也不应耽搁时间。”
她注视着衣袍的染血之处,很想去掀开看看。苏梦枕像是不太自在,把受伤的腿向后一缩,道:“无妨,回去再说,免得他们等的心急。”
苏夜笑道:“那是咱们的仇敌,让他们傻等一阵,有什么关系?”
苏梦枕仍然摇头,不容置疑地道:“回去再说。”
苏夜只得退让一步,商量道:“这样成不成,你回楼子等消息,我去破板门走一趟。沃夫子待我一直很好,我来负责为他报仇。”
苏梦枕看着她,冷冷道:“就你一个人?”
破屋之外,满地都是或折断或完整的箭矢,有种大战结束的荒凉气氛。地上本来有血,被雨水冲的一干二净,也就看不出了。人身临其境,很容易产生苍凉的想法。
那时候,白愁飞想杀死失去抵抗能力的弩手,却被苏梦枕阻止。不然的话,地上还会躺着不少尸体,比现在更像战场。
环境如此凄清,破屋里面,四个人却无心抒发情感,两两成对,面面相觑。苏夜这边,依旧为先回去疗伤,还是先去破板门踩陷阱而僵持;白愁飞那边,则是互相交换着目光,好奇这事如何收场,还有些蠢蠢欲动。
苏夜心想一个人又怎样,口中迟疑道:“我还可以带上那边的两位兄台。”
她居然和苏梦枕似的,不问一句,就自作主张,替人做决定。两位人形布景听到现在,终于有了反应。王小石伸手理理头发,顺带抓了抓脑袋,想说话,但还是没说,像是很没所谓。不过,他的表情兴致盎然,感觉目前这情况怪有趣的。
白愁飞同样在笑,笑容十分潇洒,笑着问道:“谁说我们要去?”
苏夜无奈道:“谁都没说,我猜你们想去而已。其实两位去不去都没关系,我……”
苏梦枕方才流露几分暖意,这时变了回去,变的冰川般坚硬冰冷。他的语气,和坚冰一样冰寒,“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现在就动身吧,还等什么?”
他体质与茶花不同,治伤、治毒、治病均大费周折。譬如茶花患上风寒,只需喝治风寒的汤药,他就得喝特备特制、精心调配过的特殊汤药。他整个人像是火药桶,一个不小心,就会出现难以收拾的后果。苏夜不敢随便给他吃药,看他的模样,应该更不想就地坐倒,运功驱毒。
他就是这样的人,只要下定决心,那么无人可以撼动。尤其这种牵扯风雨楼帮众的大事,苏夜劝服他的概率亦是小之又小。
她心知说服难以成功,仍然展现五湖龙王坚韧不拔的意志,垂死挣扎道:“这件事办好,我回去就可以当你的中神煞。苏公子,你不肯给我立功的机会吗?”
苏梦枕再次哭笑不得,不想再和她拉扯下去,一撩衣袍,向屋外大步走去,淡然问道:“你们来不来?”
那两位只是狭路相逢,与苏夜从无瓜葛,这时却像约好了一样,一起不给她面子。王小石唇边笑意加深,左手搭到剑柄上,把缠着剑柄的布帛解开,往雨中一抛,笑道:“这样好玩的事,我一定要去。”
他衣着朴素,甚至有点寒酸,这一解一抛,顿时多出几分豪侠之气。
布帛落地,他望向白愁飞,只见白愁飞一跺足,把那几卷字画掷在泥水里,沉声道:“这么有趣的事,又怎能少了我?”
苏梦枕已经掠入雨中,这时回身望向他们,目光中的冰寒正在消退,为笑意所取代。他只欣悦,不惊讶,显然料定了他们的举动。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苏夜依稀觉得,他的眼神深处,还有少许炫耀之意,好像占了她上风,等同于“赢了”,令他很高兴似的。
“两位真是一搭一唱,配合的天衣无缝啊。”她望着白愁飞与王小石,面无表情地道。
大雨中,遥遥传来苏梦枕的声音,“你呢?我一定要杀花无错,你来不来?”
他回头看她,那两人竟跟着回了头,脸上均有笑意,苏夜使尽全身力气,瞪了回去,冷冷答道:“我来,我怎么不来。”
破板门是苦水铺一带三条街的总称。三条街均为六分半堂产业,拥有共同出口。后巷连成一条贫富分界线,对比极为鲜明。
值得注意的是,三合楼离苦水铺不远,但在另一个方向。它被人打塌后,十二连环坞快手快脚,按照原来的模样,原地建起一座新楼。新楼样式与过去相仿,只把内部空间稍作扩大,可以多摆几桌。
如此一来,楼中生意维持原状,老客人照旧前来光顾,仍是一家客来如云,却经常发生血腥仇杀事件的酒楼。
苏夜被他们三人一激,略有忧虑之情,于是一路阴沉着脸,仅在刚踏入雨中时,往三合楼方向眺望一眼。别人一看,还以为是她的下属被人杀了。
她脸上阴云一片,心中则不住盘算破板门的布置,并未因为和苏梦枕怄气,就疏忽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