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门见山,他竟也直言不讳,坦承那些话都是真的,自己的确喜欢斩草除根。面对金风细雨楼重要人物的指控,他居然态度傲然,不赞同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
月光本就微弱,被亭顶一遮,只能给亭子里的东西涂上稀稀拉拉的白色。这种发阴的月光已经足够,足够她看清他的每一个神情动作。
苏夜看着他的时候,没来由想起方应看。他们都很年轻英俊,鼻梁挺直,眼神明亮,五官轮廓分明,喜欢穿白衣。但方应看谦和有礼,白愁飞飞扬不羁,方应看带着一股贵气,白愁飞则是一股傲气。
此时此地,这股傲气不分青红皂白,在她面前漫延流动,让她无法忽略。两人加起来只说了四十句话,白愁飞声音中已漾出火气。
一阵短促的沉默过去,白愁飞冷声道:“苏大哥想结交兄弟,可不想结交唯唯诺诺的奴仆。二小姐,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你若想我当个应声虫,大哥怎么说,我就怎么办,那么,我姓白的决计做不到。”
苏夜笑道:“结义兄弟得齐心协力,而非背道而驰。苏师兄竭尽所能,用尽了他最后一点精力,换取金风细雨楼的侠义名声,你不要为片刻的快意,任性损坏它。”
白愁飞再一次冷笑,“侠义名声?名声有什么好处?只有实实在在办出大事,才值得人家重视。蔡太师、傅丞相、童将军、梁太傅那帮人,名声已坏到不能再坏,仍然权倾天下,操纵朝野政务,他们为啥不去赚好名声?。”
苏夜笑道:“原来你这么想。”
她口吻越和缓,白愁飞就越觉得受到触犯。他喜欢控制别人,不喜欢纹丝不动、完全不受影响的回应。如果对付温柔,他可以三言两句,说出她最不爱听的言论,把她生生气走。可对面那个不是温柔,而是苏夜。
他脸色阴沉,不知该不该发怒,转念一想,也采用了较为平静的语气,“当今京城局势如何,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哦?我不清楚自己清楚不清楚……你听,我这话说的像绕口令,”苏夜浅浅一笑,“苏师兄向我解释,我就听着,所以我的想法与他一致,你不信就去问他。”
她挥袖拂雪,把桌凳上的雪扫落在地。他们身畔地面一片银白,在极偶然的情况下,月光照上一两片雪,反射出微不可见的银芒。苏夜若愿意,完全可以看到这些微小光芒。但她只扫了一眼,旋即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白愁飞的看法相当常见,就是大部分有识之士的那一种。
在过去,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保持着平衡,都想彻底毁掉对手,又怕两虎相争,一死一伤,失败者成为江湖往事,胜利者被朝廷趁机发兵剿灭。雷损亲近蔡党,常用金钱和人手换取好处。苏梦枕团结天下主张对金国作战,夺回燕云十六州的侠士,独立自主,同样过的很好。
两人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杀死对方的方法,京城不行,就到外省去找。等五湖龙王进京,这个各站一边的局势终于变了。十二连环坞与金风细雨楼结成隐形同盟,至今彼此秋毫无犯,隐隐有联手之势。雷损迫于无奈,正式与蔡党勾结,壮大自身实力。
白愁飞对此极不服气,认为苏梦枕应抢先交好蔡京,彻底拔掉六分半堂。雷损率先出手,苏梦枕失去好机会,导致京城局面回到难以言喻的平衡状态。
苏夜安静地听完,笑道:“我懂了。你的意思是,风雨楼应该一家独大,先依附朝廷,除去六分半堂,再同盟友翻脸,依然借助朝廷的力量,抢占以十二连环坞为主的南方地域,甚至杀死五湖龙王。到那一天,风雨楼独霸天下,成为如昔日权力帮般的怪兽。”
白愁飞听到“权力帮”三字,眼中不由发出了光。他艳羡创帮的燕狂徒,也嫉妒把权力帮发扬光大的李沉舟。他有时想,李沉舟能做到,他白愁飞凭什么做不到?他智谋过人,武功非凡,眼光远大,今生所缺的,只是一个当家做主的地位。
与此同时,他不承认亦不否认,只问:“这有什么不好?一个人身份卑微时,说话不算数,也办不成事。我必须扬名立万,把权力抓在自己手中,才有可能随心所欲。苏梦枕不是打燕云十六州的主意吗?想收回失去的疆土,就得有军权。你瞧瞧他那些命令,那一项与夺权沾边?”
苏夜微笑道:“独霸天下之后呢,咱们最好和蔡京翻脸,杀了他们,捧出自家选定的权臣大官,以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做宋室江山的幕后推手。”
白愁飞冷笑道:“不错。”
他并不愚钝,听的出苏夜话中的揶揄,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权谋手段仅是过程,是达到目标的必经之路。等我们成功了,要做多少好事都行,为啥非要拘泥一时的成败得失。若非苏梦枕太固执,六分半堂恐怕已经垮了。”
苏夜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蔡京不是一块泥巴,想捏圆就捏圆,想捏扁就捏扁?他饱读诗书,深沉多智,练过不为人知的高深武功,堪称文武双全。你只看到雷损勾结他们,拿到许多好处,不由眼红……”
白愁飞冷冷道:“谁眼红了?”
苏夜道:“好吧,你没有。可蔡京这种人,他的好处是白拿的吗?拿完他的好处,就得乖乖听他的话,宁可把手下人打发去送死,也不可违背命令。你以为人人都是苏梦枕,随便你顶撞,顶撞之后平安无事?狄飞惊八成已愁白了头,终日想着如何不被人家利用。”
“你与结义大哥当面争吵,到了蔡京面前,说不定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苏夜说着说着,蓦地笑了笑,“我劝你把歪心思放下,老老实实地三方博弈,不要妄求捷径,捷径没那么好走。”
白愁飞冷冷道:“我当真失望之极。你果然是苏大哥的师妹,话中涵义一模一样。对真正的聪明人而言,世上没有捷径,只有不同的坦途。全楼上下,无人胆敢违逆苏梦枕,所以固步自封,思维僵化,不能接受其他做法。或者要到我功成名就那一日,他们才能理解我的苦心。”
苏夜道:“你的苦心并不罕见,以前有,以后也会有。你现在不择手段,只为攫取权力,日后权力到手,你竟突然光风霁月起来,变成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你觉得我会不会相信?”
白愁飞道:“你自然不相信。”
苏夜缓缓道:“我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无话可说。你有野心,这很好,谁没有呢?但你最好挑其他地方实现野心。否则,别说你只是师兄义弟,就算是他亲生兄弟,我也不会手软。”
她说完了,站起来,从容拍了拍衣袂沾着的雪,正要转身,忽听白愁飞道:“每个人都夸赞你聪明,我却觉得你愚蠢之至。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做法和你利益一致。你不应该指责我,反而应该帮我的忙。”
苏夜嗤的一笑,笑道:“我有什么利益需要和你一致?你气糊涂了吗?”
第三百一十四章
白愁飞和苏梦枕的分歧,在于通往目标之路上, 是否可以不择手段。
苏夜想过这个问题, 最终仍偏向苏梦枕的立场。她不在意别人对她的评判, 也不想做当世大侠,所以她的选择和名声无关, 也不是偏向师兄,而是权衡利弊后的抉择。
她何尝不想投奔太师府,接近蔡京, 最后趁着接近他的时候, 把他一刀干掉。但是, 天下间想杀“六贼”之人不知凡几。他们花重金聘请高手,就是为了保护自己, 防备入府行刺的刺客。在平时生活里, 他们也是万般小心, 唯恐被人下毒下药。
她要取得他们的信任, 势必得拿出值得信任的证据,要么身家背景与侠义道无关, 要么帮他们残害忠良, 巩固权势。
她一想再想, 感觉自己不可能做到。倘若蔡京要她对付金风细雨楼, 乃至十二连环坞, 她又要怎么办?何况,她也不屑于此,每次考虑付诸实施, 就生出浓厚的排斥感。
白愁飞显然认为,如果他执掌风雨楼,那么一定可以做出最好的选择,别人就像木偶一样,凭他摆弄欺瞒。但他小看了他的对手,因为蔡党只要走狗,不需要凡事自有主张的枭雄或英雄。
他想借助朝廷力量,只怕卑躬屈膝、委委屈屈了半天,仍要被当做可以替换的消耗品,随意扔进江湖势力的争斗之中。
她无法更改他人的主张,尤其白愁飞个性鲜明,性格有偏执的一面。最重要的是,她并没有这个资格去改。她认为自己言尽于此,遂爽快起身,不打算继续浪费口舌。不过,白愁飞竟然还有话说,令她忍不住回身看向了他。
淡薄月色中,白愁飞气质愈发出众。他脸上阴影越多,五官就越显的立体。与此同时,他双眼亦闪闪发亮,神采湛然,使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他说:“原来你真的不知道。”
苏夜一蹲身,坐回那张冰冷潮湿的石凳,“我只知道,你有话应当痛痛快快说,不要说一半吞一半。”
白愁飞神情微变,笑了笑道:“你可知,苏大哥为啥对六分半堂心慈手软?”
苏夜笑道:“因为他要收买人心,让敌人觉得在他手下,比在别人手下更舒服。也因为他生性如此,遇事只找首恶,不喜欢欺负弱小之辈。”
白愁飞颔首道:“的确是这样。但还有一件事,他始终没告诉你。”
苏夜诧异道:“什么事?”
白愁飞道:“破板门一战后,雷损曾派人送来一封信。信中说,他的爱女雷纯小姐身体不适,需要休息调养,因为汴梁地处北方,冬天天气太冷,希望能将婚约推迟半年,待明年初夏再送她进京,与苏大哥完婚。”
他神色很郑重,眼中却闪现着天真到接近残酷的光芒。他就像找到大人秘密的小孩子,自心底焕发出得意之情。
这个夜里,雪早停了,风亦不大,只是没来由的寒冷,即常人说的“干冷”。苏夜无视冰雪与寒风,只觉如遭雷亟。她双手往石桌上一按,想霍然站起,又下意识稳住了身形,缓缓道:“你说什么?”
她知道,苏遮幕还活着的时候,为苏梦枕定下与雷损女儿的婚事。那时双方年纪都不大,听凭父亲主张,定了也就定了。
但这么多年过去,苏遮幕人已作古,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势成水火,务必要致对方于死地。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认为婚约自动作废,苏梦枕不会娶死敌的女儿,雷纯也不会嫁给父亲最可怕的敌人。
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苏梦枕居然有意于雷纯,将婚约维持至今。在破板门那里,他竟是以雷损未来女婿的身份,与对手激战的吗?
白愁飞忽然向她抛出这条重磅消息,果然收获奇效。
她的手按在桌上,整个人变成了一座美丽的雕像,全身上下纹丝不动,只有一双眼睛向前直视,冷冷盯着他。此时,那对眼睛突然变的深沉冰冷,完全不像之前柔声细语的和气模样。她终于忘记了伪装,毫不保留地展现敌意,希望从他话中找出可疑之处。
白愁飞十分满意,又笑了一下,淡淡道:“你认定我残酷无情,见到不服金风细雨楼的人,就下手杀了。可是,要对付雷损,不狠心一点儿怎么能行?我下狠手挤兑托庇于六分半堂的势力,以免日后有纵虎归山之祸。苏大哥偏生到处留力不发,想和他们缓和关系,与雷损修好。”
苏夜双眼如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已被黑暗笼罩。它们依然黑白分明,美丽动人,但旁人看着它们时,总觉得看见了能吸收所有光线的两个黑洞,无法摆脱幻觉。
白愁飞说到这里,正好看见她的眼神,不由顿了一顿,悠然道:“我和小石头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时,也吃惊到了极点。谁能想到,苏公子和雷老总表面上是仇敌,私底下却结了亲家?他之所以不肯赶尽杀绝,除了你说的理由之外,就是看在雷小姐份上,等着明年成就这门婚事。”
苏夜冷冷道:“是吗?”
白愁飞道:“当然。你看,他腿上中了剧毒,险些把整条腿废掉,仍不肯解除婚约,那么只能是看在雷小姐份上了。”
苏夜不作声,因为她已经心烦意乱。她竭尽全力,想着这事是不是真的,白愁飞有没有骗她。然而,只要去找苏梦枕,甚至杨无邪问一问,事情真假便水落石出。白愁飞并不傻,没必要捏造这等谎言。
她的反应相当剧烈,可惜没有达到白愁飞预想中的效果。他叹了口气,继续分析道:“他看完那封信,对来客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就再无下文。结合他最近的举措,他的心思难道不是明摆着的?”
苏夜道:“他从未告诉我。”
白愁飞笑道:“傻子才告诉你呢。不但如此,他还让我们不要出去乱说这封信。”
苏夜蓦地微微一笑,笑道:“那你为啥和我说了?”
白愁飞轻轻道:“因为我可怜你,我想替你做点好事。雷小姐成了楼主夫人之后,岂会容你在苏大哥身边整天打转?而苏大哥有了妻子,只会渐渐疏远你,信任爱妻更甚于信任你。其实人人都明白,雷损把女儿送进金风细雨楼,是为了充当他的眼线,在风雨楼钉下一口钉子。只有苏大哥关心则乱,至今十分期待这桩婚事。”
苏夜笑道:“这么说,你待我倒是很好?”
白愁飞笑道:“你傻了这么久,仍被蒙在鼓里。苏大哥看不出你喜欢他,小石头和温柔也不成。但我可以,你看大哥的眼神,与看别人时的不一样。”
苏夜道:“所以你才说,你和我利益一致。”
她本不应该觉得冷,这时却感觉到了。亭子旁边就是崖边,断崖足有百余米高度,因夜色昏暗,黑沉沉的看不到底。她发觉自己仿佛一片羽毛,顺着断崖飞了出去,慢悠悠地往下飘落,除了冰冷,没有其他感觉。
而白愁飞的声音,居然也轻的像一枚细白的飞羽,“你总算明白过来,幸好你并非唯一一个失望的人。风雨楼的子弟绝不会接纳雷纯,连杨无邪都不乐意。你若帮我、支持我,我们与六分半堂的冲突便会不断增加,雷纯也就绝不会嫁过来。苏大哥为情犯了错,你难道要重蹈覆辙?”
苏夜紧握着的双手一点点松开,紧绷的肩膀亦恢复正常。她说:“原来你早已做好准备。”
白愁飞笑道:“人生在世,连这点眼光都没有,还算什么七尺男儿?”
苏夜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缓缓道:“因此,师兄与雷小姐有婚约,无论双方关系怎样糟糕,婚约始终雷打不动,延续至今。破板桥那里,雷损勾结太师府高手,誓杀苏梦枕,战后又送来书信,要求推迟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