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居士想不到,织女也想不到。他们到现在还抱着一线希望,认为他会看在“过去”的份上,收回“现在”的举动,想想“未来”的打算。
他们不知道元十三限杀了小镜,知道的话,恐怕不会这样天真。
元十三限的人还在神像里,却拿下背后弓箭,掣出腰间箭壶里的箭,弯弓搭箭,一箭射向刚刚奔到寺外,连气都没换上一口的织女。
神针婆婆门人众多,探听到天衣居士意欲进京,元十三限半路拦截。迄今,许天衣已死,王小石因为刺杀了当朝丞相傅宗书,正顶着通缉犯的身份逃亡,京中唯一可能帮忙的金风细雨楼大权旁落,而神侯府中人左支右绌,很难及时赶到相助。
她突然发现,能帮天衣居士的只剩她一个人,所以她来了,费尽心思找到私房山的老林寺,迎面而来的,竟是元十三限射出的一支小箭。
小箭由弓弩而出,离弦之后,如同一个活物。它拥有无穷的毁灭之力,当别人看到它时,时机转瞬即逝。一时之间,天上的满月亦失去了光彩。
寺外满地霜华,古树披着一层月光,带出泛白的颜色,好像树干也在发光。这无疑是个明亮的夜晚,四周景物纤毫毕现,对织女却没有意义。
她看到小箭的时候,视线中只剩下了它。她武功极其高,胆子极其大,这时却像鹰爪下的小鸟,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她不害怕,她只是不明白,她直挺挺地伫立不动,因为她做不出其他动作。小箭似乎突破了时间的限制,瞬间飞至她身前,想要刺进她胸口。
月光的皎洁温柔,秋夜的寒气袭人,私房山上的松涛阵阵,立时离她而去。她忘记了自己正在寺外,天衣居士正藏身寺内的文殊菩萨像,眼前、心里、脑中,均被小箭占据,无法分心思考其他问题。
在一刹那都不到的时间里,她回忆起了一生经历的大事。是否人临死时,都会想起这些东西,平生做过的好事与坏事,全部幻灯片一样,一时不停地播放着?
元十三限略喜,天衣居士大惊,老林和尚目眦欲裂,张炭与他身边的小姑娘根本没看清小箭的来势。织女纹丝不动,木然立在原地,感受到死亡的降临,却无能为力。
箭尖已触及她的衣衫。
蓦地,她身后传来一股巨力,把她狠狠推了出去。这股力道相当柔和,但沛然莫能御,犹如狂冲而下的洪水,轻而易举将她推倒在地。
织女面朝下、背朝上,摔了个嘴啃泥,额头在地面碰出一声闷响。她的意识马上恢复了,察觉地面泥土冰冷,有些沾到了她唇上,带来淡淡的土腥气。
这是一个狼狈的姿势,很不符合她的身份。但正是这匆忙的一推,把她推离了死亡。伤心小箭的压力倏然而没,与此同时,她听到有人在旁边问:“你是谁?”
第三百二十章
这个声音苍老低沉,似是出自老人口中。寺里寺外, 每个人都听到了这句低沉的问话, 却不认识发问者。
织女立时跃起。
不知何时, 她旁边多了个黑衣人。一顶斗笠罩在这人头上,斗笠边缘缝着厚实的黑布。黑布自然垂落, 将他的头和肩遮的严严实实。他双手亦戴着厚厚的黑手套,与一身黑衣相映成趣,彻底遮掩住他的容貌体型。
小箭一去, 她重新看到了明月、秋云、离她只有咫尺之遥的老林寺。在这张秋夜古寺的画面里, 黑衣人应该格格不入, 但实情正好相反。他的形象极其自然,丝毫没有突兀感觉, 好像生于此, 长于此, 从开天辟地以来, 就和老林寺在一起了。
织女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答道:“我是织女。”
“……‘神针婆婆’织女?天衣有缝的母亲, 织女?”
“是。”
神针婆婆名满天下, 号称“一针见血, 名动天河”, 所以用不着藏头露尾。她回答过后, 黑衣人不惊反笑,低低笑了几声,平静地道:“原来如此。”
织女再度一愣, 却见黑影闪动,用一种她有点眼熟的身法,掠进老林寺中。
老林寺是佛家清净地,佛殿自然要供奉佛像。佛像有十八罗汉,有四大天王,有文殊菩萨与达摩祖师。此时,十八罗汉已被打碎两尊,金身碎块四散乱滚,沾染灰尘,勾勒出满地狼藉的凄凉景象。其余十六尊也大劫难逃,被人搬离原来位置,七零八落地分开了。
那尊以狮子负着青莲,盘膝坐在青莲上的文殊菩萨像,正面已经裂开,露出藏身于内的人。这人年纪和织女相差仿佛,颌下后须全白,给人的感觉却很年轻,清秀如竹叶,说不出的恬淡出尘。
他原来静静看着达摩祖师,如今则一脸愕然,紧盯突然踏进大殿的黑衣人。
至于那尊达摩像,表面仅有几处小擦痕,并未绽裂,还保持着本来面目。奇怪的是,它的皮肤和眼睛都在发光,而且是淡淡的、柔和的金色光芒,就像活了过来似的。
文殊像里有人,达摩像里同样有。迄今为止,这人尚未露出真面目,给人的压力却超过任何一位高手。
这两尊佛像最为引人注目,除此之外,地下还站着一个身穿大黄袈裟,银须银眉的老和尚。老和尚手中握着一柄折断一半的刀,也在愕然回顾。
佛殿大门外面,有一个稍微有点黑,稍微有点胖的青年,一个不停擦着脸上的血,努力睁开眼睛看的青年,以及一个娇憨美丽,额头上有道疤的小姑娘。这三人被迫退离,却不肯走,坚持在外观战,好像一有机会就会冲进去。
苏夜从三人身边掠过,飘然进殿,一看之下,顿时无声叹了口气。
文殊菩萨像里的,是天衣居士。她只见过他一次,却不至于轻易遗忘他的模样。外面那个青年,乃是张三爸的义子张炭,和她再熟悉不过了。达摩像藏着谁,她不太清楚,殿内的老禅师、张炭背后的美貌小姑娘、张炭旁边的重伤之人,她一样不认识。
即使不认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方才,达摩像用一枚奇异的青黑小箭攻击织女,她已看的清清楚楚。
然而,她不在意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也不在意达摩像里的神秘人。她一一扫视过去,愕然望着老和尚左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人形容极为可怖,脸上挨了深深一刀,满脸都是鲜血干了之后的血迹,双腿被火烧伤,腿部皮肤透着深红色,头顶咽喉都有受伤痕迹。他本应死去,现在却活了过来,一张脸上毫无表情,犹如刚从坟墓里走出的活尸。
她认得他。他就是曾经死在她刀下的赵画四,六合青龙中的老四。鲁书一愤愤述说时,并未忘记向龙王透露三师弟四师弟已死,他们与她势不两立的消息。
他受了足以致死的重伤,依旧僵直挺立,令她进一步相信,这的确是个和现实世界相同又不同的地方。
这座佛殿宽度大约二十多丈,否则供不下这么多泥塑金身。殿中有烛火,亮光十分微弱,仿佛敌不过达摩像上的光彩,无精打采地在林立的罗汉像中燃烧。
她赶到之前,佛殿里有一场精彩至极,也凶险至极的决战。她一现身,立即中断了它。达摩像坐在香台上,一动都不动。她很明显地感觉到,它正在瞪着她,且是种缺乏善意的瞪视。
天衣居士性情如何,温晚再清楚不过,因而红袖神尼也有所了解,再转述给她的徒儿。苏夜至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确定一点——如果天衣居士出手应敌,那么敌人一定很凶暴,事态一定很严重。
她进了佛殿,立刻察觉压力铺天盖地,气氛紧绷到一拨就断。倘若她未及时赶到,织女将会血溅当场,给天衣居士沉重打击。那些罗汉像并非随意摆放,而是组成了一个大有玄机的阵型,意在困住达摩像。
她觉得,自己知道达摩金身里藏着谁,因为选项实在不多。但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了一整圈,将殿内情况尽收眼底,仍然郑重问道:“你呢?你又是谁?”
金光渐浓,然后是一阵接近于窒闷的沉默。殿中的天衣居士、银须老和尚、好不容易挣脱死神的赵画四,三个人都在看她。她无视这些目光,全心全意地关照着达摩像,耐心等待它的回答。
佛像不开口,其他人居然也不帮忙介绍,似乎那个人太可怕、太高贵,使人不敢越俎代庖。她发问之时,织女、张炭等人一拥而入,在她后方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吸喘息,就是不肯插嘴多说几句。
殿门打开,山风吹进殿堂,带来一股清凉感觉。但是,山风撕不开接近凝固的空气,也无法消解众人咬牙顶着的强大压力,在殿里打了个浅短的圈儿,就消失了。
苏夜从不性急,就算要办急事,她也是速度快而非情绪快。按照她的脾气,她很乐意呆站不动,与神像互望到地老天荒,以便判断谁先失去耐性。奈何她要去京城找苏梦枕,弄清楚什么叫做“保住苏梦枕的性命”,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荒山上。
她相信达摩像不着急,相信它绝对没有急事要做。老林寺里发生的一切,就是它的紧要事务。
达摩像沉默不语,因为它要衡量她的斤两。金光愈盛,施加在她身上的压力就愈大。这是一种不带杀意的压力,可用来操纵他人的行为,甚至把某种观念放进他人脑中。有时,受害者尚未发觉任何不对,就在这潜移默化又无可抵御的影响下,乖乖按照它的心意行动。
苏夜不在乎,早在奔到私房山山顶的路上,她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达摩像产生的压力浸透了她全身,然后透体而过,仿佛她根本不是活人,而它正在和一个物件发火似的。
她感受到了它,同时暗暗心惊,却不受它的操控。她既没后退也没出汗,只是站在那儿,从容望着对面。
大约一分钟过去,她转向天衣居士,正要再问一次,忽听达摩像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这句问话听上去自负决定,其实所来有因。一直以来,没资格做他对手的人,不配问他的名字,有资格与他为敌的那批人,又认识他、明白他,不需要他做自我介绍。像苏夜这样,不惧怕他的神功,一上来就请教他姓名,实在凤毛麟角。
“我不知道,”苏夜笑道,“你肯告诉我吗?”
达摩像竟也在笑。它涂着金漆的脸上,似乎绽放出了一个笑容。它说:“我是元十三限。也许你只听过我三师兄的名字,从未听说过我。”
苏夜道:“我听过。不过,那时候我把你当一个敌人来听。”
元十三限道:“这么说,你是诸葛小花的朋友?”
他总共向她说了两句话,两句话都提到诸葛神侯,可见他心结之深。苏夜笑道:“我不是,而且我绝对不会和他成为朋友。我们是两路人。”
忽然之间,所有人都觉得达摩像神情一松,似没那么威严可怖了。这是一座工匠塑出的泥像,怎么会有人一样的表情?
苏夜不等他开口,马上又说:“你在这里办事?”
达摩眼中有奇特的暗沉光彩,无论眼黑还是眼白,都焕发着浓烈的生命力。可惜,这依然是幻象与错觉。她始终盯着它的眼睛,如同对正常人说话,从没发现它眨过眼。
达摩像内部中空,足够藏下元十三限那样高大的人。他是一位疯子似的天才,一生坚持不懈,终于练成绝世奇功,成为传说级别的高人。
幸好,他或者才通天地,武功比得上当年的燕狂徒,但没办法无中生有,把画出来的泥像眼睛,变为可以活动。
倘若他成了神,拥有能够随意改变物质的能力。那么天衣居士何必再战,织女何必赶来帮忙,张炭等人何必坚持不走,直接束手就擒岂不省事?
元十三限沉沉地道:“不错。”
莫说其他人,他本人也认为,苏夜将发惊人之语,做惊人之事。在他们心里,她一定是有备而来的,绝不可能只是“路过山顶”。
苏夜甚至没问他的办事内容,忽地转向张炭,冷冷道:“你。”
张炭的脸本来就黑,此时变的更黑,咬牙问道:“我怎么了?”
苏夜道:“你可知苏梦枕如今的处境?他是不是身陷险境,却没人去帮他?你认不认识王小石和白愁飞,他们两个现在在哪里?”
第三百二十一章
张炭有点儿发傻。
这个世界没有五湖龙王,江南仍是朱勔、朱厉月两兄弟的天下, 所以他不认得这个黑衣人。他坚持不懈地认定, 此人要么和天衣居士有关, 要么和诸葛神侯有关,才会突然出手救下织女, 飘进老林寺佛殿,阻止了这场决战。
结果,黑衣人和元十三限只说了两句话, 突然点出他的名字, 问他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三人的情况。
他们三个地位十分重要, 均为当今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却和现在无关。他被点名之时, 脑中闪过了无数猜想, 就是没想到现实中的发展。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呃——”, 下意识望向达摩像, 同时问道:“你为啥问他们?”
黑衣人衣袍笔直垂落,如同一个筒子, 从肩膀到足踝, 宽度丝毫不变, 打眼一看, 容易混淆正面与背面。测试他正面朝向张炭, 用后背对着元十三限,一双眼睛掩在黑布后面,眼神估计不会是温柔良善的。
张炭一只眼睛看他, 一只眼睛看元十三限,神色略有扭曲。他自以为敢于反问,已是不畏强梁的象征。但黑衣人根本无意多说,马上再转一个角度,问天衣居士道:“许笑一,他不愿回答,你愿不愿意?”
天衣居士微觉诧异,正要说话,只听张炭叫道:“我说,我说!”
苏夜的问题极为简单,因为人人都知道答案。正因如此,别人都知道,她不知道,才容易引起疑问。此外,张炭目睹元十三限视誓言如无物,上一句承诺犹在耳边,下一句就翻脸无情,深怕他不要前辈高人的脸子,于大家对话闲聊时突然偷袭,因而屡屡看他。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再看了一次,但见达摩像恢复了慈眉善目的原本模样,双睛仍有神光,却含而不露,不像马上就要动手的样子,不由稍稍放心。
他和王小石、温柔等人最熟,于是先说他们的情况:“王小石……王小石行刺傅宗书得手后,成了官府欲得之而后快的钦犯,一直不见踪影,可能扬帆出海去了,可能和马队一起前往西域的大沙漠。我们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儿。”
傅宗书之死尤胜黑光上人,死讯一出,朝廷人心惶惶。当今太师亲自过问,责令府道州县全力追踪,若不能把人犯带回,也可以就地格杀。通缉令贴的到处都是,连乡野村夫都知道有个名叫王小石的要犯,何况江湖中人。
这样一来,苏夜没来由地一问,张炭自然犯了疑,疑心她想在他这里打听王小石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