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 这句话必定让人大惊失色。但他好像还不满足,又小心地加了一句, “而且, 五湖龙王给我的感觉并不真实。他不像真人, 而是幻象, 是别人扮演成的,仿佛戏曲中的角色。”
雷损摇头, 否认道:“你错了。龙王一举一动, 全部出自真实性格, 并非刻意作伪。他和关七决战, 明显落于下风, 却不叫人帮忙,更没有抽身逃走,足以见得此人意志坚韧, 眼光毒辣,确是一代枭雄。”
方应看沉吟片刻,亦道:“我同意雷总堂主的说法。我只见过他三次,每一次的感觉都完全相同。我想他的为人就是那个样子。”
狄飞惊不反驳雷损,只轻笑一声,继续解释道:“我没说他特意装成枭雄。如果有人那么做,将虚张声势,显的十分可笑,最终被人一眼看破。但我们见到的五湖龙王,仅仅是他个性中的一面。若以苏梦枕为例,苏梦枕就是苏梦枕,既是金风细雨楼楼主,也是红袖神尼高徒,苏遮幕爱子,更是总堂主未来的乘龙快婿。”
雷损霍然一惊,缓缓道:“但五湖龙王在哪里都是五湖龙王,好像生来就当了龙王,找不到他的来历,也看不出他私下里的行事风格。每到公然露面时,他就放大性格中属于枭雄的那部分,让人震撼于他的神秘气势,忘记了他其实是活生生的人。”
狄飞惊轻声道:“不错,这正是我眼中的龙王。他若真是那个样子,应当很容易令女人屈服,很难和她们交上朋友。事实却和我预料中不同。她们注视那场决战时,流露出朋友般的关心,令我十分意外。”
方应看当然也明白了,却沉思不语,未曾提供更多佐证。
狄飞惊一眼接一眼瞥着他,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随即微笑道:“其实我的想法不太重要,也无从证明他的身份。我只想提出一点,如果五湖龙王是个女人,我不会意外。”
他轻柔的声音消失在雨夜中,搅进夜风,最终微不可闻。之后,他再也没说话,其他人也没说。他们都在想那个神秘莫测的黑衣老者,想着他惊天动地的刀法,还想起了几位富有盛名的前辈女侠……
苏夜并不知道,方应看夜会狄飞惊,一起八卦了她。她手上的事已经够多,无心思念他们。只要六分半堂没趁火打劫,天一亮就抢夺迷天盟地盘,那她并不真关心他们的行动。
颜鹤发动作很快,听完程英传令,当晚就送来她要的文件卷册。苏夜带着内伤,从半夜忙到晨曦初起,又返回开封府外宝珠寺,替换自己的替身。
她于当天上午,一脸无辜地返回金风细雨楼,活像一个全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然而,正如雷损和苏梦枕,她内心深处绝不平静,总在思索重要事务,若非考虑迷天盟的势力分布,就是在安排未来几天中,她必须要做的事情。
事实证明,玉佩不讨厌四。
她进入洞天福地后,沿甬道前行,查看两旁青铜门的异状。如果她没有资格进入门后世界,门就死气沉沉,毫无光彩可言。相反,门上将涌动一层金属光泽,时时提醒着她,表示自己处于开启状态。
这一次,她被强行召唤,必须寻找特殊目标。那扇门闪烁着淡金色的光芒,似乎由青铜变成了黄铜,极易辨认。以她眼下的武功,门已相当接近甬道末端,与花纹繁复的巨门相距不远。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她仍无法预先得知该世界。她很快就找到了目标,看到它上面清晰浮出一个大写的“四”。她将手按在四字上,字便飞快模糊了,恢复成原先的纹路。
数字是几,就代表她有几天时间。四天不长也不短,但恰好处于她吞并迷天盟后的时段,显的格外局促。她既因武功进益而高兴,又想暴打玉佩,问它能不能拖延一个月。
金风细雨楼上下,仍沉浸在关七逃亡,迷天盟覆灭的气氛中。迷天盟历史比风雨楼长,所以他们加入时,迷天七圣已经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
如今七圣死的死,换的换,投敌的投敌,难免让人觉得物是人非,心生感慨。与此同时,十二连环坞代替迷天盟,夹在两大巨头中间。但它作风向来主动,做事十分强硬,恐怕不像迷天盟那样好打发。
风雨楼帮众平时得冲锋陷阵,亲手上阵杀人,争夺对手疏于防范的地盘。他们心中,对这事的关注程度恐怕不下于苏梦枕。
苏夜看见四楼和玉塔时,她的手下已在处理三合楼的尸体。他们将移走废墟,清扫街道,在原址重建新的三合楼。她对这座酒楼向来很有好感,不想让它就此消失。何况,酒楼茶肆向来是打听消息、散播传言的好地方,又有酒水饭菜的盈利收入。
苏梦枕雨夜外出,一夜未睡,此时正在休息。楼中子弟见她回来,当即满面兴奋,向龙王本人转达了龙王决战关七的情报,并问需不需要通知苏公子。
苏夜制止了他们,说苏梦枕醒来后,有事自会找她。她恰好趁此机会,再去白楼翻翻资料。然而,她刚走进白楼,迎面就撞上了莫北神。
莫北神率领无发无天,在苏梦枕之后赶到三合楼,全程围观了那场决战。但他身体健康,从无疾病,一夜不睡也可以。而且他睡不睡,都是那副睁不开眼睛的样子。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皮底下,只留一条细线,活像随时都能睡着。别人看见他的时候,他本人清醒如故,他们倒纷纷有了睡意。
他深受苏梦枕信任,常年留在风雨楼,与苏夜亦很熟悉。他一见她,便停了下来,向她招呼,有气无力道:“姑娘,你去的不巧了,错过了京城近年来最精彩的一场决战。”
苏夜苦笑道:“是啊,每个人都急着告诉我这件事,期盼我大失所望。”
莫北神道:“苏公子本来准备派人叫你回城,又觉得等你赶回,决战已经结束,就没这么做。”
苏梦枕在如此紧要的当口,还没忘掉她,令她好一阵感动。虽然说她了解苏梦枕的为人,知道他并非叫她去看戏,而是帮忙围攻关七,但这更能体现他对她的重视。
她微微一笑,答道:“我倒不怎么可惜。你们莫非忘了,我已见过五湖龙王,见过他的出手。他是个正常的人,并未多长两条手臂,或者一条尾巴。南边进贡的大象,长的还比他稀奇呢。”
莫北神目光如针尖一般,从眼皮之后射出,像要看透她的心思。她只微笑,不说话,一脸坦荡,表示自己真没把龙王放在心上。莫北神见她如此,随即道:“姑娘这么想,倒是与众不同。”
苏夜和他没有太多共同话题,正要告辞,却忽然想起一个问题,笑问道:“师兄不打算趁此机会,虎口……龙口夺食,抢占迷天盟的地方?要知道,五湖龙王意欲结盟,只怕不会太和风雨楼计较。”
莫北神摇头道:“公子什么都没说。姑娘若想知道,亲自去问他好了。”
莫北神在白楼,杨无邪却不在。苏夜惊讶过后,也不在意,独自进入资料室,翻阅架子上的卷宗。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看过了感兴趣的所有资料,包括她的仇家与恩人,以后遇上意外,再来翻阅也不迟。只不过,这些厚实的书卷就像现代社会的八卦小报,只有寥寥数语,却透露出深藏着的奇异秘闻,令她很感兴趣。
她重点查阅关七,关七那里却没有小白。其实如果有,早在决战之前她就能看到,如今再确认一次,得到的仅是深深的失望。
她想,雷损和关七是同一辈人,苏梦枕却不是。即使苏梦枕不知道小白,雷损也极有可能知道。可惜他们是敌非友,他知道的再清楚,都没必要告诉她。她若露出对小白的浓厚兴趣,只会反遭对方利用。
这一天下午,苏梦枕休息过后,得知她从城外回来,立即着人唤她过去。表面上,她和程英等人走的很近,关系十分亲密,已经以姊妹相称。因此,十二连环坞一旦出事,她总会被派到那儿,再带回一些消息。
这些消息令苏梦枕很满意,令她自己也很满意。苏梦枕一叫她,她立刻怀疑又得跑一趟。
雨夜之中,人人都看见了破体无形剑气,因它目眩神迷,无心商讨正事。后来关七离去,龙王也受了不轻的伤,同样不是说话的好时候。苏梦枕看出她心情不好,并未啰嗦,简单说了几句,便带人离开。
当然,双方尚无深谈的必要。除非有朝一日,十二连环坞因为某事,与风雨楼发生冲突,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就算苏梦枕礼数周全,想在正式场合下拜访龙王,也要等三个月后了。
苏梦枕服药过后,已不再咳嗽,从容地坐在书桌后,静静看着她。最近风平浪静,无事值得劳心费力,他的气色多少好了一些,却无法与正常人相比。
苏夜注视他时,想的却是雨夜中的那抹刀光。她还小的时候,曾开过玩笑,说是要和大师兄一起砍人,想不到直到昨天晚上,才夙愿得偿。
她坐到书桌对面,笑道:“我回来了,你找我有事?”
苏梦枕冷冷说:“你错过了决战。”
苏夜失笑道:“原来,师兄你也是个俗人。路上我还在想,若你开口不提决战,我就送你一锭银子。依我看,不如找个笼子,将龙王关在里面,向每个来看他的人收一吊钱。用不了多久,你会富可敌国。”
苏梦枕脸上也浮出了笑意,口气却十分淡漠,“我说了六个字,你就敢回我六十句。之前我觉得不凑巧,后来想起你已见过龙王,想必对他兴趣不大。但你未能目睹关七的武功,实在可惜。”
夜刀虽是短刀,却与红袖、青罗两柄刀长短不同,轻重不一。江湖中,用短刀的人从来不少。自始至终,无人由夜刀联想至红袖刀,再想起苏夜。苏梦枕太熟悉红袖刀法,反而身在山中不自知,没起过半点疑心。他同样认为,破体无形剑气乃世间武功的极致,苏夜若能亲眼目睹,对武功应有很大好处。
苏夜依然不怎么在意,浅浅一笑,道:“你们都这么推崇关七,倒让我不想见他。听说他同时应付你和五湖龙王,仍然有赢无输,最后九霄惊雷帮了你们的忙,才除去了他。”
苏梦枕道:“是。”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像刀锋般刺人。也许在他心里,关七地位终究与众不同。因关七之故,他不得不在师妹面前,承认自己不行,又不由自主地佩服他,同情他。他和苏夜想法几乎一致,见关七神志不清,受人操纵,均觉不该再杀他。关七断臂离去,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苏夜轻声叹道:“获罪于天,不可祷也。”
她只是突发感慨,并非真这么想。苏梦枕却放下手中羊毫,正色道:“他什么都没做错,反倒多年遭人坑害,为啥要获罪?他只是运道不好,恰好被雷劈中。如果那道雷劈的是五湖龙王,难道他也获罪于天?”
他当然不知道,这句话听在苏夜耳中,具有意味深长的讽刺效果。苏夜盯着他,目光极为复杂,然后向椅背一倚,淡淡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五湖龙王早不选,晚不选,偏偏挑我出城的日子决战。”
苏梦枕道:“若我没想错,此事乃是方应看挑的时间。”
苏夜微微一惊,未想到他直觉如此敏锐,随即笑道:“原来如此,那么都是小侯爷的错。对了,你说出为啥找我之前,我得先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十分重要,也许听完后,你再也不想派我去做任何事情了。”
苏梦枕道:“哦?”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他说话时,眼中仍带着笑意。苏夜察觉了这笑意, 所以愈发不安。但她历经风霜, 脸皮锻炼的比城墙还厚, 绝不会因为一点点不安,就放弃决定要做的事情。
更何况, 她亦是被强迫行事,而非自主决定。从这一点看,她还是半个受害者呢。
她咳了一声, 淡淡道:“我得再次离开三个月, 准确地说, 九十天。但三个月比较好记,所以你就当成三个月吧。”
有时她会把自己代入苏梦枕, 尝试体验他的感受, 模拟他的心情。可惜迄今为止, 她仍未想出, 当她莫名其妙离开三个月时,苏梦枕心中作何想法。
这间宽大、冷清、处处透出寂寞的书房中, 没有任何声音。苏梦枕静静听完, 挑了一下眉, 仅仅一下, 然后沉吟不语。他不说话, 苏夜自然也不好说。她既然不想捏造谎话,欺骗师兄,就只能保持沉默。
忽然之间, 苏梦枕淡淡道:“你那时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我可从没往这回事上想。”
苏夜道:“我居然用了‘惊喜’么?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惊讶’。”
苏梦枕道:“你指的并非同一件事。”
他语气平淡冷漠,代表他对说出的话有着充足信心,不容他人置喙。苏夜终于一笑,笑道:“我一直佩服你,大师兄,非常佩服。在你面前,虚张声势不仅愚蠢,且是对你的侮辱。古董一定胆识过人,才敢在你面前说谎。你说的不错,确实并非同一件事。”
苏梦枕不理溢美之辞,只冷冷问道:“为什么?”
苏夜笑道:“我上次不说,这次当然也不会说。你若需要,我可以道歉。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有,相信你也不例外。”
苏梦枕道:“我不用你道歉,我只想知道原因。”
他方才见到她时,还很高兴,尽管外表看不出,眼中的寒火却在消退。时至如今,苏夜本人亦很清楚,苏梦枕欣赏她,享受她的陪伴。他们可以待在同一间书房中,几个时辰不说话,仍然轻松自如,也可以谈上几个时辰,同样不觉厌倦。
但此时,那两点寒火又回来了。她无故离开,令苏梦枕非常在意,在意到影响心情的地步。她感觉抱歉,却坚持到底,似笑非笑道:“你若真想知道,何不用你本人的秘密来换?如果你不肯,就证明你没那么渴望。”
苏梦枕沉吟片刻,似在思考此事是否可行。但他很快抬起头,摇头道:“我并非说笑,也不想把这事当成一桩交易。”
苏夜轻笑道:“那你把它当成什么?”
苏梦枕冷冷道:“我从不无故怀疑人,也从不饶恕叛徒。你却不一样,你不是楼中的兄弟。师父带你回山时,我教你武功,教你读书写字,直到我下山赴京时,小寒山门下,只有你我两人。”
苏夜想不到他在这个时候,忽然提起师门过往,不由道:“我知道,我从没一刻忘记。”
苏梦枕道:“我也没忘,所以我说你不一样。我若怀疑别人,必当追查到底,要不还他们一个清白,要不将他们连根拔起。但对你,我不会去查,我会直接问。”
他口气冷而厉,既像金风细雨楼楼主,又像小寒山的大师兄。他身上涌动着一股无形力量,仿佛出了鞘的红袖刀,向她直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