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答应过这样的事啊,也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朝廷怎么花钱,何时还要向百姓一一报备了?
宋问咳了一声,示意他们闭嘴。而后指着一旁的桌子说,继续说道:“且,每一位捐款者的名字,都会记录下来,叫后人铭记。”
宋问:“请诸位,怀抱着这一份仁爱之心,助灾民一臂之力。捐款箱就在前面,只需向前一小步。无论是多是少,都是表达一份心意。”
宋问话毕,满座冷场。无人应声。更别说上前了。
尴尬,一阵尴尬的静默。
宋问合起扇子,没有再说下去。用动作示意大家快点上前。
张兆旭实在看不下去,甩袖过来,走到她身边,咋舌道:“你究竟在做什么!这就是你信誓旦旦的众筹?你看看如今这场面,哪里能筹到钱?”
宋问耸肩:“我只说我可以代劳,可我没说我保证啊。这就算不成功,和我有什么关系?”
张兆旭跺脚道:“我早知如此,这样不行!可你做事未免也太不牢靠!没有把握,也敢兴师动众?”
宋问摇头叹道:“方法是对的。张公子不是回去请教国师了吗?想必他也认同我。不行,只是因为没有噱头。”
张兆旭急道:“什么噱头?”
“朝廷叫百姓捐钱,可是,身为官吏,自己却捂着腰包,实在说不过去。”宋问两手环胸道,“没人愿意领头,没人让他们觉得应该,就是没有噱头。”
底下众人看着他们窃窃私语,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也开始慢慢说起话来。
他们很是惊讶,这就……完了?
把他们这么多人喊过来,随意说了两句,然后让他们掏钱……就完了?
这就是他们年年交纳税赋的朝廷?这是他们指望能在危险之时庇佑他们的朝廷?
朝廷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难道只是富时征收,穷时掠夺吗?
众人没有感受到自己的仁爱之心,倒是一股怒火和怨怼,悄然间升起。
张兆旭看台下的情况不对,百姓开始越发吵闹,还有人已经转过身,准备离去。当下着急万分。
张兆旭道:“宋问!你这究竟是何意?”
“因为他们没有看见我们的诚意。只觉得我们是在借灾圈钱而已。可这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宋问叹道,“没人愿意第一个站出来,恐怕是难以善了啊。”
宋问挑眉,试探道:“不然……再行商议?”然后悄悄朝唐毅那边,勾了勾手指。
此事做得如此之大,宋问现在告诉他再行商议?绝无可能!
张兆旭拂袖,正想说张家愿意带头捐款,多达三千两,以振民情,唐毅先站了出来。
唐毅走上台道:“本王身无长物,亦无救世之才。此次听闻黄河水患,寝不安席,辗转反侧,心中恸然。思来想去,委实惭愧。只有府中的马车,还稍值些银钱。今日便将马车捐出。若能为黄河灾民,稍做贡献,便心怀安慰,足以。切莫嫌弃。”
说罢虚弱咳了两声,然后朝着宋问,和台下众人抱拳施礼,继而跨着肩膀,走下台去。
人群中出现了一丝骚动,然后在谁的带动下,开始慢慢鼓掌。
唐毅穷,都是有所听闻的。只是不知穷到了这地步。
这连马车都捐出来了,还能不穷?
张兆旭低头看着台下,总算安下点心来。提起一股气,想接嘴说自己捐款三千两,被宋问打断。
宋问拍下他的手道:“看!这就是噱头啊!”
张兆旭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捐多少银子,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心意。”宋问道,“三殿下连马车都捐出来了,那马车值钱吗?的确是很值钱,可更值钱的,还是殿下的决心啊,张公子您觉得呢?”
张兆旭:“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张公子别急,我也是要捐的。你,我,三殿下,那都是不同的身份。”宋问道,“三殿下代表着皇亲。我代表着商人以及平民。而您呢?您代表高官与朝廷,这面子,谁都失不得。”
张兆旭:“所以呢?”
“殿下已经身当表率,您若直接说,您要捐多少银子,还比殿下的高。一来是打殿下的脸,枉费了殿下的一番苦心。二来嘛……”宋问摇头道,“啧,没有噱头。”
张兆旭不耐烦,被她堵得猛灌了口气。
又是噱头!神特娘的噱头!究竟什么是噱头!!
“民情,是要层层煽动的。您一口气直接说要捐多少银子,纵然很多,百姓还是会觉得,后面的官员,也应该捐多少银子。”宋问摊手道,“可他们的觉悟与财力,哪能与国师相比?这众人一听,越听越觉得无趣。只会觉得前面的那些官员,都没有诚意。这又如何能让他们有诚意的捐钱呢?那您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张兆旭一想,觉得有理。张曦云也再三叮嘱过他,不要一开始就贸然的来出风头。
不是人人都出得起三千两,也不是人人都舍得出三千两的。
三千两一出,自然满座震惊。
张兆旭负手,扯起一股笑道:“那就让他们先捐。”
“这是其一,还有其二。”宋问在两人中间比划着意会道,“我代表着平民,您代表着朝廷。我若是捐一百两,您应该……捐多少?”
张兆旭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是怕自己捐的太少?
张兆旭哼了一声。
张家此次,可是准备了三千两。宋问不过一介书生,能有多少?一百两?五百两?还是一千两?
根本不值一提。
张兆旭不屑道:“你捐多少,我也捐多少。而且,只多不少。”
“好!”宋问生怕他反悔,转身对着众人道:“张公子一言已出。宋某捐多少,他也捐多少。而且只多不少,诸位请替我们作证!”
众看客不明所以,还是配合着鼓掌。
要捐钱?捐钱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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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银两设置。以不同商品为标准推断出的购买力是不同的。假使以米价为标准,一两在唐朝的购买力在现代近似有2000到4000块钱,具体视社会发展水平。取中值3000的话,3000两就是900万。(米价在唐朝价格普遍较低。)
另外,其实古代货币和现代货币的比对,不能单以购买力作为衡量标准。因为古代生产力低下,总体有钱人非常少。不像现在这样,抛块砖都有可能砸到百万富翁。
不要太考究。总之三千两,已经是一笔巨款。
第158章 尽力而为
张兆旭对宋问防备了一路, 却不想最后落进了她的套里。实在是不怪他, 有些事情, 是躲不掉的。
人总是会在最后的时候松懈,而宋问总是在防不胜防的地方挖坑。
何况张兆旭有足够的自信, 他根本不担心这个。他已经连届时该说的话都想好了。
我张家, 心系于民。忽闻黄河水患一事,悲痛亦然。虽人微力薄, 但尽己所能。现置卖祖业, 凑银三千,尽数捐赠。惟愿水患早日治除, 愿我大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张兆旭唇角微勾,挺直胸膛站在一旁。
宋问此言一出, 百姓便翘首以盼,想知道宋问要捐多少。
宋问却不急不慌的收起扇子,插入腰间。上前一步,又朝众人欠身一礼。
现场再次安静下去。
宋问叹了口气, 低头道:“此次黄河水患,是天灾。天灾可怖吗?可怖。因为人力不可挡,人力不可测。它来势汹涌,而人命微贱。生灵甚至不如风雨骤来时的一片枯叶。这就是, 天。”
宋问道:“在水患中挣扎的人,如今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大风怒号中,老墙坍塌。老弱被土墙掩埋, 随后又被洪流冲走。百姓为了逃难,流离失所。只能看着被汪洋淹没的故里,想念不知生死何处的亲友,然后在不知所措中颠沛流离。”
“在这里,同情是廉价的,眼泪是卑微的。生命,是不值一文的。可是,哪怕在这个已经看不见希望的地方,所有人的,也都在拼尽全力的活下去。再也没有了讲究的生活,饥渴难耐的时候只能舀起一捧黄泥水吞咽下肚。互相争抢着树根,啃食着原本不可以入口的食物。”宋问张开手,越说越急促,声音渐大:“祈求着有人能来帮助,可是身边,全都是和他一样饥不果腹的灾民。或许想过放弃,低头一看,左手边有个小儿,右手边,还有老父。为了支撑他们,只能坚强的活下去。要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要让他们能看见旭日的东升。凭借着这股信念,哪怕在生死边缘,也不敢让自己倒下。”
宋问握拳喝道:“人命微贱但是!人心,永远强大!”
百姓侧耳听她字字泣血的描述,然后低下了头。
他们老一辈的人,经历过多年前的内乱,征战,饥荒。那是怎样的痛苦,如今只要稍一提起,仍旧觉得心悸怔忪。
那惶恐来自不知走向未来,来自不可预测的人心。
因为没有希望啊。
可是人,不总是这样嘛。后半生能留在太平盛世,已经是上天垂怜了。
“于是他们继续走。走在泥泞的土道上。雨,却在继续下,无情的淋打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不敢生病,甚至不敢休息,只有疲惫的时候,才会稍稍闭眼。因为他们害怕在睡梦中被复又涨起的潮水卷走,更害怕不可控制的梦魇。”宋问捂着心口,喘着粗气道:“害怕梦见湍急的水流卷走你的朋友,害怕再一次回忆起那不能忍受的打击。哪怕他们睁开眼,看见的也不是希望。是雨。是叫他们畏惧的雨。一遍遍,冲刷他们的伤痕。”
有人抬手以袖遮脸,默默垂泣。
以己度人,这股生离死别的无助和绝望似被传染,在场之人无不哀恸。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宋问放下手,吐出口气,在台上来回踱步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无恻隐之心,非人也。’若是你们亲眼看见,也一定会心生不忍。”
泪水从一旦眼中呛出,便再也忍不住。不想再听着宋问继续说下去,只想好好哭一场。
一旁官员亦是抖着肩膀,然后侧过了身。
张兆旭看着宋问,心中思绪万千。
父亲说宋问善于煽动人心,她何止?
父亲对他失望,他心中清楚。纵然他欺骗自己宋问不过是欺世盗名之徒,给自己找了无数个理由和借口。可是,宋问这样的人,注定是光彩的。父亲憎恶他,恰是因为认同她。正如自己从未让父亲松懈安心过一样,宋问也是。
可笑,确实是可笑。为什么这世间偏偏如此不公平?为何父亲聪慧过人,自己却学不到半分?
张兆旭自己心里想着事情,偏到了别的地方。
宋问向前一步,嘶声道:“他们在等待什么?等待朝廷,等待我们。他们知道巍巍大梁,会用广阔的胸怀庇佑他们。知道同是大梁国的子民,绝不会抛弃他们。所以他们从来没有放弃,因为希望虽远,却一直在照耀着他们!我们!就是他们的希望!”
宋问说到这里,忽然收了声。
底下百姓小声抽咽,抬头看她。
日头绕到了她的背后,被她的身躯所挡。宋问的脸终于能看清楚。
依旧是那单薄的身影,但是她坚毅的神情,总是能给大家一种能肩担重任的信任。
宋问抬手,朝他们施了个大礼,朝众人致歉。
“朝廷也想帮他们,真的尽力了。可是对不起,朝廷缺钱。朝廷真的缺钱。所以,才只能找我大梁的百姓求助。”
“可朝廷绝没有滥用一分一毫。减免税赋,修缮河道,加固堤坝,开拓运河。朝廷将每一分银子,都用在了利民之策上。”宋问道,“是以朝廷为何缺钱?因为陛下想将这天下之财,与百姓同之。一国,之所以强大,正是因为君王有此仁爱之心。没有错啊,朝廷做的没有错。你我既然身为大梁子民,自然能有数。近年来,朝廷给了我们什么,为我们做了什么。与二十年前相比,与十年前相比,我们的日子,如今大梁,堪称一句盛世。无可辩驳!”
众人跟着一想,确实不错。
正是因为朝廷的各项惠民之策,才让他们有今日的安定繁华。
宋问缓了口气道:“朝廷真的已经努力了。它努力的庇佑了我们。只是,再大的伞,也总有遮蔽不到的地方。这一次的黄河决口,来得太过突然,实在猝不及防。这把大伞想要继续替他们遮雨,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今家国同胞有难,而你我同为大梁子民,真的能说出一个‘不’字吗?”
这如何能做得出来?
众人纷纷摇头。
是,大梁该是让他们骄傲。正是因为一国强大,方使他们免外族侵犯,免颠沛流离。
只是没有看见他们的艰辛,漠视了他们的努力。
“今日众筹,既然说了,是面向众人,面向我大梁所有的子民,自然也包括朝廷的官员。在这一点上,我们都是相同的。”宋问指向一旁:“一如方才的三殿下,已经做了他能做到的全部,将陛下御赐的马车捐赠。他身为皇子,已经身做表率。殿下是想告诉大家,朝廷不是要从百姓这里捐钱,朝廷是希望大家一起,”
宋问话音落毕,身后的众官员上前。
他们排队走到捐赠的箱子面前,将胸口的信封丢下去。
旁边登记的人扯着声音喊道:“户部巡官,捐银十两!”
百姓轰然叫好!
“户部主事,捐银八两。”
“工部右丞,捐银二十两。”
“长安县令,捐银十两。”
底下百姓接连拍手,阵阵欢呼。
“户部王侍郎,捐银一百两。”
众人放声尖叫,大力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