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义廷让仆从去别的房里搬了椅子过来,摆在一侧。而后解释道:“宋先生提了种新的记账方法,我正在与她商讨,看看是否可行。只是里面有些账目记得不详实,所以请几位过来问问清楚。请坐。”
几人点头。
宋问坐到桌案后面,看着他们一笑,摸了摸下巴道:“这方法若是推行,必见成效。怕那些贪赃枉法之人,都要无所遁形。以后的罪责做不了,以前的事情也逃不掉。”
几人礼貌一笑,当她空口大话,却未直接拆穿她。
官员问:“宋先生是看了多久的账册?”
宋问:“一晚上。”
何止大话?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几人语气中不免带上不屑:“宋先生请问吧。”
他们的账目,都是处理过的,普通翻查,很难看出端倪。户部查账,也多止于此。不过看了一晚上而已,还需怕她?
宋问朝他们一颔首,看他们一派轻松的模样,也觉得不用客气了。
宋问点道:“田主簿。”
一名官员抬手示意。
宋问转向他问道:“三年前六月。这里登记有米六十石被人领走,是去做了什么?”
官员两手相握,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反问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宋问:“酿酒。”
官员:“那就是酿酒了。”
宋问一手敲着桌面,冷笑道:“六十石的米,就做了一千多斤酒?这可厉害了。得是什么酒?”
官员摸摸眉毛说:“大抵是白酒吧。”
“白酒也不对吧。”宋问呵呵笑了两声,“你别唬我。我在钱塘那边,也是看见做过酒的。六十石米,怎么也有两千多斤高品质的白酒了。而你这里收录的竟然是黄酒。主簿当时,没有觉得不对吗?”
“这……”那官员被噎了一句,说道:“太久了,本官记不清了。”
宋问指着上面道:“还有这里,负责仓储的人这边登记,你领用了五十石大米用作发放给灾民的粮食。而户部账册上又登记,你用钱买了五十石米用作赈灾。那这粮仓的米究竟是去了哪里?怎么就凭白消失了呢?”
“我……”那官员终于开始不安,眼神飘忽左右看看几位同僚。抬手抓着自己的衣袖,咳了一声道:“太久了,已经记不清。许是那人记错了呢?粮仓清点核对,总是没错的吧?”
哪有人核帐,连这些都去查的?若是每个地方都这样查下去,怕不是要查到天荒地老?
单式记账法一半只登记和现银有关的条目,对这些内部领用,内部消耗的转账凭证一团糟糕。
宋问轻笑:“又记不清?记不清没关系,毕竟时间确实太久了,这是三年前的账簿嘛。”
官员点头:“不错。恰是如此。”
宋问从下面又抽出一张纸,笑吟吟道:“无事,总会有你记得的。”
官员脸色一变。竟还没有问完?这还没完没了?
宋问:“这五十石米,你买的时候,当时户部米价记录上写的应该是十四钱每斗,而你这里,却记录着十五钱每斗。为何你的价钱比别人要贵出这么多?”
官员:“许是……记录错了。既然朝廷下放救济,正说明农户收成不佳。那米价上涨,自然是情有可原啊。”
宋问:“记不清了?”
官员点头:“嗯,记不清了。”
“豆油!”宋问手指敲着桌面,朝着那官员笑了两声。将账簿拍下来,趴在桌上问道:“这豆子还没榨油呢,仓库和账面,就差了三成有余。”
官员:“这我记得。当时没有存好,所以煮好的豆子发霉了。”
“我照着豆子,豆油的库存和进出,比对户部的账册,这上面差别的不是一点两点,绝不是发霉腐烂可以搪塞的。”宋问说,“主簿若是不信,我一一算给您看?”
主簿不说话了。偏头看了眼王义廷,见王义廷神色阴暗,又迅速低下头。
宋问总算放过他,又询问另外几人。
一番核对后,众口一词的不记得,忘记了,或许是仓库那边记错了,价格有所浮动亦很正常。
说完是连自己也不信。
几位官员忽然开始心慌。觉得什么账册上看出来的说辞是假的,哪有人看一晚,就能看出这些端倪?而且说的清清楚楚,仿佛亲耳所闻一样。该是有人向他们告密,王尚书再借宋问的名义试探他们。
定是如此!
众人对视一眼,便明白个人心中所想,顿时狠狠一沉。
今日怕不是鸿门宴?那岂不是要糟糕?
宋问叹道:“粗糙。劣质。”
贪污太没有技术含量了。
几人一抖。
她这一声叹,仿佛将他们提着的心都吹得晃荡了一番。
宋问这些问题问的犀利刁钻,从没有人这样问过。他们毫无准备,一时间难以应答。方知事情不妙。
与来时模样截然不同,此刻小心翼翼,又有些萎靡不振。只能努力想着好听的说辞,或许能敷衍过去。
宋问单单只是查了他们一段时间内的部分的库存品,便问题重重。
其中涉及的可不只是户部,还有其他各部过来领用,分发,缴纳的款项。其中牵扯的人物,不是单单面前这几人而已。
这下,唐毅贪污的罪名,暂时没有找出来,这些官员贪污的罪证,已经一抓一个准。
李洵等人在旁边听得胆寒。
继续下去,事情空要惹大。
王义廷及时阻止了她。
王义廷笑道:“劳烦几位今日来此配合。数年前的事情,忘记也是人之常情。今日不多叨扰,诸位回去忙吧。”
几人纷纷回礼,而后告辞。
几名户部官员走出王义廷的府邸,站在大门前,欲言又止的眼神交流一番。这般心虚过后,才发觉两腿发软,还在微颤。
王义廷严于治下的名声他们是听过的,但共事不过几次,并未亲身体会。倒是经常看见王义廷带着手下人在长安各处走访。
终于是要动手了吗?
数人走到府邸旁侧,围在一起讨论。
一人小心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怕不是王尚书看我们不顺,所以特意请来敲打敲打?”
几人沉默,在心中默默考量。
他们近日,并没有做什么值得注意的举动。
此事王义廷若要牵扯严查,那遭殃的肯定不止他们几人。他们不过是小鱼小虾,不成气候。
可是,也所谓法不责众,难不成真与他们过不去?惊了满池鱼虾,也不是好过的。
只是威慑罢?
是。应该只是威慑。所以今日才请他们到家中问话,也给了他们台阶好言让他们离去。后面估计就看他们自己聪明不聪明了。
几人这样想着,心下有了计较。准备得空,再去找王义廷认个错,将此事揭过。
宋问站起来走到门,看他们离去,然后才转过身,拍着扇子笑道:“朝廷还怕没钱吗?旁敲侧击的威胁一下他们,让他们把吞进去的吐出来,保管十个国库都有了。”
王义廷摇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些人虽不是什么重臣,但也为官十数载有余。这样的人比比皆是,该威胁几个?”
宋问自然只是说笑。有些事情,总得睁只眼闭只眼。倒是让她想起一件事来:“诶,对了。国师的家抄了吗?”
王义廷道:“抄是抄了,但都是些古董玉石。不好变卖,也不好处置。”
唐贽最后还是给了国师留了一点颜面,未将抄家所得公布出来,否则,京城又是一番惊骇。
宋问:“自然是些古董,玉石。谁在家里堆成山的黄金?未免太没格调了。”
李洵与冯文述已经走到她旁边,惊艳道:“先生,您这未免太厉害了!请再仔细教教学生!”
原来抓着满朝人把柄的话,不是开玩笑的?
宋问搓搓手道:“好!那现在就开始查大理寺了。麻烦王尚书,三年前有关大理寺的账册也可以,反正关卿任大理寺卿也许多年了。我好拿去威胁一下他。”
王义廷要给这祖宗跪下了:“别查了,这查下去是要出事。不要再打草惊蛇了!”
宋问:“哪里来的蛇?”
王义廷斟酌片刻道:“我带你去找关卿吧。你若是自己能说服他,那我无话可说。若是不能,也别说我不尽人意。当是你这提案的谢礼。”
宋问抱拳:“一言为定。请王尚书,多替我说情。”
王义廷低头去看桌上的东西:“你得先将这里的东西整理好。还有你之前说的那些,我好找陛下报备。”
宋问挽起袖子:“这个好说!”
于是宋问直接将三人召集在一起,她口述,三人笔记。将会计相关的概念与内容大致记录了一遍。
随后,三人照着账册,自己开始实战。有问题再来请教宋问。
有些许内容,宋问自己也记不清楚了,或是不大合适,便稍作调整。
一直又忙了一天,王义廷终于有了些感觉。
他对着新的账册沉思片刻,觉得这必然会成为户部有史以来最重要的变革。
宋问:“我还没告诉你报表怎么做呢。”
王义廷:“什么报表?”
宋问:“你还没让我见到唐毅呢。”
“……”王义廷道,“好吧。”
第174章 有何异议
也不知林唯衍去了哪里, 在做什么,这段时间竟然没有跟着宋问。
宋问回到家的时候,小五小六说他不在。只交代了,有事去做,让不必担心。
这就奇了。
翌日,王义廷如约带宋问过去大理寺。关卿没能躲开。
王义廷将账册的事情说了一遍, 委婉的表示了它的严重性。顺便又将宋问的功绩赞颂了一番, 点到为止,先行撤退。
关卿一脸茫然。
这几日陛下身体抱恙, 没有早朝。都是众臣聚在一起,与太子议事, 而后自行决断。
他的大理寺里关着一个人, 半刻不敢松懈,一般没事, 吃住都在这里了。现在看见宋问,不知为何有些发悚。
面上还是板着脸的慑人模样,冷声问道:“何事。”
宋问:“我来探望老友。看看三殿下。”
关卿想直接拒绝她, 但又念及她王义廷带来的。王义廷做事素来有分寸, 想想对方应当也有深意。
他看着宋问, 奇道:“你与三殿下, 究竟有什么交情?人人与他避之不及, 你却还千方百计想来看他。”
宋问指天:“同时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
关卿听得一愣。尚未反应过来, 宋问又指地, 接着说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关卿听她说了两句,一时感慨万千。
宋问说:“我们是酒友。”
关卿:“……”
关卿直接回绝:“不行。”
宋问不与他玩笑,正色道:“你我皆知三殿下的清白,绝无贪污的可能。不过是世道无常,身不由己而已。”
关卿吸了口气,也直言道:“你也说了,世道无常,这道究竟是什么道,我想你是明白的。”
关卿道:“宋先生,你是聪明人,你于百姓,于天下做的事情,关某亦很是敬佩。且宋太傅,曾经是我的恩师。关某今日便多说一句,自古皇权皆祸事,你既不想入朝为官,还是不要沾手此事吧。以免惹祸上身。”
宋问点点头,负手往前走了一步:“白衣苍狗变浮云,千古功名一聚尘。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为了所谓的功名利禄。功名利禄,并不能给我留下什么。”
关卿:“这点关某明白。”
宋问:“世人皆道,关卿铁面无私,那所求,应该不过是公正二字。这公正,其实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做给自己的。是吗?”
大理寺卿抬头:“自然。”
“这一点,宋某也是如此。”宋问回过身,朝他抱拳一拜道,“既然说是公正,那应当要面对每一位有冤情要诉的人。当遇见一位无辜,却要白白被牺牲在权利中的百姓,难道能去漠视吗?所谓伸张正义,含冤昭雪,难道不正是为了无路可走的人吗?那为什么这人换成殿下,换成皇子就不行了呢?”
“他说是殿下,其实也不过是千万人中的一个,他只是千载历史中不值一提的人。他今日可以悄无声息的离去,不会对大梁的历史有任何的改变。所以,他是个可救可不救的人,甚至他死了,人们还要安心很多。”
“可是,历史这么浩荡,为什么偏偏要牺牲他一个呢?为什么偏偏要他牺牲呢?可是,他是我的朋友,他对我来说,就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纵然势单力薄,救不了天下的人,难道也身边的人也救不了吗?”
“但凡一位来求情帮助的人,您都可以伸出援手。那么面对一位你相熟的人,怎能做到视而不见呢?”
宋问字字紧逼,像是在拷问他,也像是在提醒自己:“一再退却,一再妥协之后,还能继续往前走吗?还能给自己找到坚持的理由吗?”
宋问用折扇敲敲自己的心口,铿锵有力的宣誓道:“若要我眼睁睁目睹他人的不幸,我只能说,我绝不妥协!”
宋问顿了顿,放缓语气道:“关卿,如果您手上有曾经有个将就过的人或事,那您肯定,也不会是现在的关卿了。”
大理寺卿深深叹了口气。
人的妥协,有时候是不需要理由的。只要不再坚强,只要闪过一个念头。他就能给自己找出无数个理由。那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可是,选了这条路,就从未想过让自己轻松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