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心底,已认定云深书院此次要输。
时间转瞬即逝,便到了十日后。
午时过后,宋问带着众学子去商业街。国子监早已等候。
工部抽出人手来帮忙,给他们搭了个临时的台子。一旁是投票的箱子,还找了好几位唱票的人,以示公平。
周围人群汇集,张头而望。
见时辰差不多了,工部便让人提着铜锣上台,昭示开始。
此前让双方最后再说一段话。
宋问谦让道:“请,国子监先来。”
罗利也不客气。这里争个先后并无用处,便朝她略施一礼,然后上台。
看着底下人头攒动。罗利抱拳,朗声道:“我国子监,承天子之恩,外奉儒道之学,内修法家之制……”
宋问在底下用力的咳了一声。
罗利暂时停下,不明所以的看向她。
宋问对他摇摇手,然后指了指旁边的农户。几人一脸茫然。
和平民说古文,说意志,他们肯定是听不懂的。这个年代读过书的人毕竟是少数。
听不懂就没有用。
粗暴的将利益与承诺摆出来,才是最好的方法。
罗利咳了一声,说道:“我国子监生徒,有心为民,相信近日大家都是有目共睹……”
罗利在上面说了一通畅想,大致可以翻译为:同志们辛苦了!同志们辛苦了!同志们真的是太辛苦了!!
他在心里时刻想着大家,会努力为人民服务。假使以后有幸科举中第,会更努力的为人民服务!
国子监的生徒,就是人民的公仆!
众人鼓掌以示鼓励。
罗利走下台,宋问与他擦身而过。
身手两人,搬着一块挂着红布的牌匾上前,摆在她的身后。
宋问抬手一压,示意众人安静。
而后在台上踱了两步,看着台下,轻笑一声。打开扇子,缓缓说道:“在下宋问,钱塘人士。家中经商,祖上务农,现如今在云深书院任职先生。许多人应该听说过我。”
“其实我与在座诸位,大抵是相同的。所以我明白你们的幸苦,明白你们的辛酸。也明白你们的努力,还有你们的不甘。”
“你们为了子女,为了父母而日夜劳作。你们有所牵挂,有所承担。你们不需要任何的同情,因为你们从未倒下。就算没有显贵的出身,没有富裕的家室,你们依旧依靠着自己走到了今日。你们需要的,是尊重!”
“你们笑对每一位出现在你们面前的人,你们担起生活给你们降下的每一个重担。每天总有会各种各样的麻烦,总会有各式各样的烦恼。回望过去,你们无比坚强!”
“可是。”宋问低下头道,“勇敢,不意味着无惧。坚强,不意味着不累。有时候坚持是因为无路可退。我尊重你们,同时,也心疼你们。”
“你们也想识字,也想念书。也想科考,也想为官。也想可以有更轻松的生活,也想给子女留下更丰厚的基业。可你们似乎,抓不住这个机会。”
众人有些动容。
累,自然是累的。然而比疲惫更难受的是不甘。
他人生而为诸侯,而自己终生没有拿起笔的机会。
他们的确大字不识,的确与官宦有云泥之别,他们遭人白眼却只能无话可说。但这一切都不是因为他们不努力,仅仅只是没有机会。
宋问:“我云深书院与国子监不同,我们力所能及之事,或许不多。但我们所见所遇之事,都做不到袖手旁观!”
“今日,我要在这里宣布一件事情。”宋问高举起手,指向街头的一侧:“皇恩浩荡,霈如霖雨,润泽天下。即日起,由朝廷协办,我云深书院,将在这商业街的街尾,将会开设一间书阁。”
“书阁内有藏书千册,皆可免费抄阅。四书五经,及科考启蒙用书等,皆可外借,亦可售卖。如需购买。”宋问伸出手指,“仅需市价一成!”
群情激奋,只当自己听岔耳了。
宋问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仅需市价一成,即可在我书阁内购买四书五经等科考用书,且今后书阁将会充盈,只多不少!”
国子监监生皱眉。
“卑鄙!”罗利忍不住上前斥责道,“你这样的书阁,能做多久?你只是为了这次的胜负而已,何必欺瞒众人!你不觉你太过分了吗?!”
前排民众又安静下来。听到罗利的话,扭头去看宋问。
要知道一本书册的价格有多高,若是真只卖一成,怕是全京城的人都要去疯抢。甚至不仅是京城,临近城池的人也会过来。
一介书生,或是云深书院,哪能有这样的财力?
何况,他们也没有这么多书啊!
这样一想,仿佛被浇了头冷水,众人大为失望。
“能做多久?永远!”宋问张开双臂,上前一步,宣誓道:“我要让这间书阁,开遍大梁的每一座城池!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云深书院这个名字!我要让天下间,人人都有书可读!”
宋问:“我不希望任何一位有才学有天赋的人,因为贫穷而折戟在求学的第一步!我不希望任何一位有志气有抱负的人,会因为贫穷而只能选择碌碌无为。我也不希望那些文人才士,无处施展才华,只能孤芳自赏。我更不喜欢天底下的学子,除了怨天尤人,竟无事可为!”
“我宋问今日在此,便说到做到!”宋问喝道,“支持我的,庇佑你们的,是我繁盛大梁,是我昌明君王!”
众人被她说得热血机昂,捂住脸,直直看着她,听着她的一字一句。
无数次幻想过的画面,有朝一日终于实现,竟未想到是这样的画面。
只想听得再仔细一点,好告诉自己这不是虚梦一场。
宋问神情坚毅,脖子上有青筋微凸,脸色涨红,指向众人道:“从今往后,勿论是你,是你,或是你。勿论你们是农户,商贩,屠夫,哪怕你们是一无所有的乞儿。只要你们愿意,都可以来这间书阁!”
“你们的子女不会再为了书册而发愁。他们可以进私塾。不用再因为不识字,甚至写不来一封书信,向远方的亲人相告平安。不用再因为不识字,而蒙人欺骗,将自己的所挣所得平白付于他人。”
“我大梁善待每一位求学,求知,向上之人!哪怕你们将来的路仍旧会有辛酸和艰苦。但是今日,我们将为你们砌好这第一层石阶,将助你们踏上这启程的第一步!”
“为了所有人,为了你们的子女,为了千秋万代之后的人。为了让你们能够看见更高远,更广阔的世界!”
“终有一日!”宋问转过身,大力掀开上面的红布。
声响回荡在嘈杂的街头,飘向浩瀚的苍穹。
——“天下藏书!”
鎏金的大字在日光下闪耀,反出一道刺眼的光。
台下是脸上挂泪,振臂高呼的民众。
宋问手里抓着红布,望向无尽远处。
缓缓流淌而过的是历史的先河。立足当下的他们,也终将消逝。但永远存在的,是未来与希望。
第105章 本篇结束
宋问深深吐出一口气, 缓缓走下台。
众人看她的眼神, 带着无比真诚的敬仰, 带着光。那是信任。
许继行沉默站在一旁观看。
这是第二次,他被宋问所震撼。
魄力, 大义,智慧, 她都有。
宋问才是一个忍不住想去追随的人。
她虽然身形瘦弱, 但是站在她的身后,却有股难言的安心。
许继行看着她的身影, 脑海中忽然响起一句话,明白该如何形容她。
——虽千万人, 吾往矣。
原来那不是一道无可触及的虚影。
许继行低笑着摇头,拍了下罗利的背:“输得不冤。凭你还赢不了他。”
他们背负与觉悟的都不同。
虽然他不明白,为何宋问会有这种超乎年龄的气度。
宋问是一个真正的士, 进击在逆流中的义士。
无畏无惧,看不见阻碍,亦看不见身后的黑暗。眼中只有前路。
最后的投票,几乎不需要比了, 云深书院完胜。
工部将牌匾摘下,准备送去云深书院。其余看客一股脑的涌向书阁,现场迅速冷清下来。
宋问带着人,走到国子监监生的面前。两方人马互相对视。
宋问勾勾手指:“来,败将,看你表情, 你有很多想说的。”
罗利咬牙,责问道:“你们哪来那么多书!别今日只是空口说白话。”
“多亏工部赞助。如果你想去买书,就可以在扉页发现一行字,‘全部书籍,由工部印发。’”宋问鼓掌,笑道:“我想朝廷说话,还是很可靠的。”
罗利怒道:“这是你我书院的比试,你们竟然去说服朝廷,这难道不是不公正吗?”
“我有说过不行吗?民与官向来是不可分离的,真正能够惠及百姓的良策,永远脱不开朝廷。”宋问道,“我以为你是国子监生徒,理当深明大义,原来也只因个人之利,局限于小打小闹?你这输家,也太没有风范了吧。”
罗利气急:“你——!”
一书生抱拳出列,拦在罗利面前,替他开口道:“宋先生要找罗利的错处,的确是很容易。这事,我们说得过去,也说不过去,毕竟是这规则没讲明白,而先生您又赢了。可是,您借机嘲讽,就有些不对了。输,我们认,无话可说,仅此而已。”
宋问道:“真想把那块牌匾丢到你们丑陋的脸上,好让你们认清一下现实,可这是陛下亲笔提字,所以还是算了。”
“既然你们愿赌服输,就做好输的样子。往后见到我们云深书院的学子,要弯腰致歉,恭敬送别。出现在你们视线内,请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低眉顺眼,以示尊敬。还有,往后这京城第一书院,是云深书院,而不是国子监。请每日牢记这一点。”宋问上前,用扇子挑着罗利的下巴道:“来来来,你先给我评判一下可不可以,笑一个。”
罗利满脸通红,一手挥开了她,喝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许继行皱眉,对她印象大改:“宋先生,请自重。”
云深学子也有些诧异的看向宋问,觉得她并不是这样的人。
林唯衍歪头问道:“为什么输的人还可以嚣张?”
宋问:“这与输赢无关。”
“为何觉得我在欺人太甚?觉得我很过分吗?觉得我很讨厌吗?”宋问收起那纨绔模样,冷冷看去:“可我这一切,都是跟你们学的。还远没有你们夸张呢。你们自己有多讨厌,还不自知吗?”
罗利道:“你胡说!”
“我初在茶楼见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就是这样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妄自揣测,讥讽,嘲笑。即便不明事由,豪无证据,也拿来做闲余的谈资。”宋问道,“没有当面说出来,就不是羞辱了吗?你们难道不是因此满足了吗?骄傲了吗?”
这事罗利的确否认不了,张口欲言,还是闭嘴。
书生看他这模样,摇头叹了一声。
宋问:“然而,这并不是让我最生气的。诋毁我,我不在意。我不能原谅的,是你们对待平民的那副态度。”
这话我实在憋了很久,今日终于可以告诉你们。你们有什么资格去嘲笑他们?”宋问道,“你们的骄傲,来自你们的身份。你们在轻视他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平民让你们瞧不起的地方,只是因为你们天生就拥有的比他们多。只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和你们竞争的机会!”
宋问指着他道:“这也罢,没有人的出生是能够平等的。你们得到的多,责任也多。可你们抛弃了这一份为官的责任!”
“你们还知道自己将来想做什么吗?是为了体验为官的快感吗?是为了继承家族的权势吗?还是毫无想法,听从父命的入仕为官呢?如果是这样,那我勿论骂多难听的话,对你们做多恶劣的羞辱,那都没有错。因为你们就是纯粹的败类!”
罗利立马反驳道:“不是!”
宋问大声质问:“不是?那你是为了什么!”
罗利:“我……”
宋问道:“别说你是为了民!别说你是为了那一群让你歧视的人!一个不会正眼去看待的人,更加不会帮助他!学好诗文,亦是一无是处,你最该学的是做人!”
许继行简直耳不忍闻。竟然被宋问抓到了把柄。
“先前你逞一时之快,与我比试。输了,你嘴上认,之后在诗会上动手脚。诗会你们又输了,还只是嘴上认,又来找我比试民意。如今民意再输了,你还想抵赖找借口?输得都不坦荡,赢得更不会坦荡。”宋问敲着他的肩膀,斜视他道:“你想要输几次,你才能够明白自己的错。我可以告诉你,你若还是这样的为人,千次百次,也赢不了我。赢得了我,也赢不了自己。你尽管再来找我,我次次奉陪!”
罗利埋头不出声。旁边的高个书生看不下去,上前一步道:“在这一点上,确是我国子监,失礼了。望先生赎罪?”
宋问道:“你们以为我为何要应下这场比试?”
几人眼神一飘。还能是为了什么?
宋问看他们这表情,就知道他们所想。吐出一口气,摇头道:“为了要国子监难堪?为了要得罪朝廷重臣的子辈?我是活得不耐烦了,还是爱面子到了疯魔的地步?你们想过没有?”
孟为插嘴道:“我先生最抛得下的就是面子。”
书生皱了皱眉,问道:“为何?”
“我也知道为何,不过我更想知道的是,为何我对你们如此失望。”宋问抬首道,“国子监,天下学府之首,该是学子表率。只是这表率,我认不得。”
“我希望这一次你能明白,或者我想你已经明白了。”宋问道,“其实为官,是有付出有回报的。你付之以真心,他们也会回报以真心。而你付出的永远比不上他们。因为天下百姓有万万,你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