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枭——落日蔷薇
时间:2017-11-22 18:21:21

  三港是大安沿海要地,若连这三城都被海匪滋扰,那沿海已无安生之地,大安的海线也岌岌可危。
  第三日,祁望收到曲梦枝的信,约他辰时一刻相见。
  这事他没瞒霍锦骁,那信送到她面前,她翻看两眼,只是很普通的信,除了时间地点与落款,没有更多内容。
  “是曲夫人的字?”
  “是她的字。”曲梦枝的字,祁望不会看错。
  霍锦骁有些担心。这两日梁府守卫严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曲梦枝却这时约他私下见面,也不说缘由,谁知道是不是圈套。
  “我陪你去吧,可以替你们放个风。”
  她想了想道。
  其实还是怕出事,外头风风雨雨,东海也不太平,谁知道有没人觊觎平南想杀祁望。
  祁望从她手里抽走信,道:“好。”
  这好意他不拒绝。
  ————
  傍晚起风,这风来得玄妙,厚云压着天,风声呼呼作响,海浪拍岸,叫船撞得砰砰作响,天地阴沉得像是骤风要来。船晃得厉害,玄鹰号上的人把绳缆加固之后都下了船,躲进附近的茶寮里等着。
  天也不下雨,只刮风,树叶沙石满天飞。
  霍锦骁陪祁望坐在茶寮里等时间,祁望用秦权壶泡了茉莉茶,又叫来对唱曲的父女,隔着帘子在外头弹唱供他打发时间,也不管外头暗沉的天色。
  卯时末,天彻底暗透,他才给了赏钱,理理衣裳起身要去见曲梦枝。
  茶寮外却传来一阵疾步声,有人停在寮外唤霍锦骁。她心里奇怪,掀帘一看,风里微弱的灯下光有个被得歪斜的人,衣裳头发已经飞得没形。
  那人拔开覆面的乱发,喘着气唤她:“景姑娘,先生回来了,请你过去一趟。”
  来的是东辞医馆里的药童。
  魏东辞回来了。
  霍锦骁眉色一亮,正要答应,忽想起自己答应了祁望陪他去见曲梦枝。
  祁望也听到了,不吭声,让她自己选择。
  “先生受伤了。”药童见她没反应,又补充一句。
  “你说什么?”霍锦骁闻言甩开万事,冲进药童面前,“东辞受伤?什么伤,可重?”
  风很大,刮得她衣裳猎猎,头发丝儿乱飞。
  “不太清楚,我急着出来请姑娘,只知道先生是被佟叔背进医馆的。”
  霍锦骁大急。魏东辞那人骨子里有些傲气,若非千难万急,绝不会让佟叔背他,如今连进医馆都要靠背,这伤……
  她不敢再想。
  “你去医馆吧,梦枝的事我自己去就成。”祁望也从茶寮里出来,声音淡得像要被风吹散。
  “可是……”霍锦骁两难。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梦枝也不会害我。”祁望抬手挡挡风,遮住了眼。
  她斟酌片刻,在心里做了决定。
  “对不起,祁爷。”
  “去吧。”他没说什么,只挥挥手。
  霍锦骁很快转身,也不等药童,自己拔腿而去,很快就没入夜色间,像阵风来无影去无踪。
  祁望看了一会,也踏出茶寮,看看天色,他呢喃了声“要下雨?”,又折回向茶寮老板借了把油纸伞,这才快步离开。
  ————
  辰时,天已黑透。
  曲梦枝约他在梁府西面的柳巷胡同里见面。柳巷果然像柳枝,细细长长,四通八达的胡同就像枝条上的柳叶,窄而暗,只有胡同口几户宅子檐下挂的灯笼光芒能隐约洒进来。
  今日风大,灯笼被吹得乱飞,主人怕引起火事,便都熄了,胡同里又黑了许多。
  祁望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一会,他惯常不喜让女人等自己,可惜倚墙等了许久,曲梦枝也没来,倒是风慢慢停下,厚云被吹散,月亮竟还穿出,薄薄洒下,照得地上一片霜光。
  他不知道曲梦枝什么事找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继续等下去,虽然他不喜欢让女人等自己,可其实他没什么耐性。
  想了想,回去他也没事做,索性就等吧。
  辰时过去,他等足三刻钟,觉得够了,直起背要走,胡同口的月光里却歪歪斜斜跑进来一个人。
  脚步不太稳,一会往左偏,一会往右晃,细骨伶仃的身段像随风摇摆的柳条儿,也像喝醉酒的人。
  光线昏暗,祁望看不清脸,只看得出是个女人。
  曲梦枝虽然妩媚,可也不会这样走路。
  他蹙了眉,直到听到一声轻唤。
  “祁望。”
  真是曲梦枝。
  他快步迎上前,正要问她,就见她软软倒下,他伸手一接,将人抱下,摸到满手血。
  长夜昏巷,星沉月隐,像多年前血色满覆的夜。
  血,温热烫手。                        
作者有话要说:  摊手……福州已经热到41度,我觉我不要回来比较好,T.T
 
  ☆、祁望之殇
 
  王孙巷口石凿的牌匾上漆红的字在长街灯火里显得幽沉, 霍锦骁每次看到, 都会想这个名字的由来,到底是因为这巷子里住的人姓王和孙, 还是因为这里出过或者住过哪位王孙。
  不得而知。
  她想问,可每次走过去就忘记了。
  她有时觉得自己死心眼,有时又觉得自己太寡情, 很多东西说放手就放手, 可又有一两件事是怎么都不想松手的。
  人心挺矛盾的。
  她的步伐很快,却也不妨碍她脑中思绪乱飘,一下想东, 一下想西。她应该惦记着东辞的伤,偏偏被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扯走注意力。
  刚走过王孙巷的牌匾,巷里就出来一大群人,她收起心思退到巷边。巷子狭窄, 出来的人多,难免擦肩,霍锦骁认出来, 这些是三港绿林,程家, 清远山庄,通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踮脚往前看, 显然这些人是从医馆那里出来的。
  医馆檐下的火光飘摇,人一拔拔往外退,她的心思就又飘到这些人的模样上去, 想着自己刻脸皮子时,要如何下刀,眉怎么切,唇口如何挖,骨头轮廓怎样修……
  手却是攥紧的,掌心出了汗,心里有个很小的声音问自己。
  这么多的人,那伤该有多重?
  没底。
  她加快步伐。
  窸窣的脚步声里忽然有几句飘忽的话传来。
  “就是她,东海的女匪。盟主为何总与她来往?”
  “别说了,她救过程家的人,是盟主朋友……”
  “朋友?瞧那模样不像。没见上回为了她,把程家新秀钟玉珩的手筋都给挑了,程家大小姐也被关了起来。听说程大姑娘在家里大闹一场,说要给这师弟报仇,结果惹怒了她父亲,被许配给了钟玉珩。”
  “程家那丫头是该吃点教训,不过嫁给钟玉珩就有些过了,挑了手筋就是半个废人,那丫头心气高,心仪盟主不是一天两天,如今嫁个废人,也不知会怎样。”
  “不管她会怎样,反正盟主不会心软,他眼里大概就只有那妖女,你们说这回的事,会不会和这妖女有关?她也是海上来的,一岛之主,又是个女人,手段非常。”
  “盟主的身份也不干净,你们没听说?他是魏家的后人,和朝廷有仇的,好端端怎么会替朝廷做事?又跑来三港出这个头?”
  声音微弱,像蚁行,已经走远,只是她耳力好,所以听得分明。
  妖女?
  原来在他们眼中,她是这样的人?
  不不,所谓妖女,大概是壁垒分明的阵营,她出于东海,便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为妖为魔,不以好坏划分。有些可笑,像孩提时代稚童的争执,拉帮结派划分阵营,黑白分明,而原来成人也一样幼稚。
  “够了!盟主行事光明磊落,为此事殚精竭虑,还因此受伤,岂容你们暗地中伤,若是有疑议,不如随我直接见他,把话挑明了问。”暗中又有人厉喝,声音大了些。
  霍锦骁看去,那人只有个侧面,是清远山庄的大师兄。
  他一责问,四周的声音就散了,仍只剩脚步,她走到医馆门口,正好与出来的程观岩几人撞上。最后这些人都是三港几个大宗大派的主事人,看到她皆是一愣,本就颓丧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盯着她不善地看了两眼,程观岩拂袖而去,她也无视他们,径直进了医馆。
  ————
  医馆的人与她已经熟了,大抵魏东辞也交代过,她进了医馆就跟进自己家一样,药童小厮都朝她打个招呼,却也没人上来客气地要给她领路。她驾轻就熟进了后院,摸到魏东辞屋外。
  屋里火光隐约,她伸手轻轻推开门,一股子浓重药味冲鼻而来。她心跳得厉害,掌中的汗更重,先前乱七八糟的思绪通通消失,心里眼里只剩下床榻上躺的人。
  不是不想,大概是害怕自己胡思乱想乱了阵脚,所以她才下意识强迫自己关注无关紧要的东西。
  魏东辞躺在书房的锦榻上,是她受伤时躺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喜欢这锦榻,明明寝间更舒服,非要缩在这里。果然是从小到大的情分,连这点喜好都相同。
  她猫着步进屋,很快掩上门。屋里只点了盏落地的羊皮灯,火光昏黄,照得他脸上成片阴影。他闭着眼,脸色不太好,眼底黑青,嘴唇干皱,下巴有些胡茬,不是平时清俊模样。她坐到床沿,仔细听他呼吸,匀长有力,倒还正常,让她稍稍宽心。
  佟叔不出现,医馆的人不知道他的伤势,她找不着人问,只能等着问东辞本人,可人不醒,她也不忍吵他起来问情况,只能静静看着,看了一会,她忍不住伸手抚他下巴。一点点胡茬刺得她掌心发痒,她印象中东辞从来都干干净净,从未有这样的落拓模样。
  来回摸了两遍,霍锦骁顾着自己的心事,没注意床上的人唇角翘起,缩在被里的手忽然窜出,用力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唇边。
  她惊了惊:“吵醒你了?”
  东辞睁眼:“没,我在猜你能忍到几时叫我,没想到你直接出手。”
  声音沙沙的,没有平常清越,却别有韵味。
  “你装睡?”霍锦骁气恼,手却抽不回来。
  一抽,他就喊疼,也不知道她伤到他哪块肉。
  抓着她的手在唇上吻了吻,东辞撑起身体,她也顾不得羞涩矜持,倾身扶他。
  薄被滑落,她才知道他是裸/裎着半身躺在床上,胸口裹了圈厚实的缠带。
  “这伤……”她目光落在缠带上,心又揪紧。
  “不碍事,只是小伤。”他靠在迎枕上,拉着她的手仍不松,“流箭,没伤到筋骨,只是皮外伤。”
  想了想,他又补充:“箭上喂了剧毒,不过我体内有魂咬,百毒不侵,所以没有关系,佟叔太紧张,才背我回来。”
  三言两语,说完一段惊心动魄的险情,不过他没有隐瞒。
  霍锦骁看了两眼,身体朝前一倾,扑紧他怀中,双手圈住他脖子。
  浓郁药味从他身上传来,扰得她心口更加疼。魏东辞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抱住纤细的腰肢。她的头倚在他肩上,目光落下,在昏暗的火光里看到他满背的狰狞,像张牙舞爪往上爬的蛇蜈。
  他已不再避她。
  “东辞,要不……你习武吧,我教你。”她缓道。
  什么誓言,什么承诺,哪比得上他的命重要。旁人再怎么护,难免会有疏漏,她害怕。
  “小梨儿……”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吻上她的发。
  拜入杨如心门下时,他发过重誓,若有违背,便还骨师门,孤独终生。
  什么都能弃,独舍不得她。
  她的手缓缓抚过那些伤,感受着凹凸不平的肌肤,他身上的热度从她指腹传到心里,让人发烫。她想起他裸/裎的半身,筋骨有力,肌肉结实,有男人的粗犷霸道,让她没法将其与他平日表现出的谦和温柔联系在一块,但莫名地吸引人。
  被忽略的羞耻心猛地抬头。
  她离开他的怀抱,只道:“到底发生了何事?我听说两江海上出事,你的计策奏效了?那为何还受了伤?”
  他拈了一簇她的发绕着指。
  “海上是出事了。真假两批火/炮前后隔了三日运出,海上那批是假的,果然引来一批盗匪劫船,被殿下的人一举擒拿。但是……”他顿了顿。
  “陆路这边的货,也出事了。十门火/炮,被抢走五门,下落不明。”
  ————
  风停之后,天空倒飘起雨点。
  雨很小,落地便干,人就更难察觉。
  祁望单手抱着曲梦枝,另一手满掌的血,湿粘温热,刺目的红。
  “梦枝?”他抱着人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颤,低头看她。
  莹白的脸颊惨淡如纸,原本神采翩然的眼现出几许迷离的亢奋,呼吸急促,每一口气都像要花掉她所有力气,艰难万分。
  但她在笑,有些凄厉,也有些畅快,像海面的浮沫,正渐渐远去,消失,浪花一样。
  伤在她背后,有几道剑伤,华服上的刺绣被划开,血从那里涌出,看着狰狞,声势浩大,却是无关紧要的伤,最重的伤显得无声无息,在她背心插了支箭,箭杆被折断,他看不出这箭没肉几分,连血都没流几滴。
  他以为她约自己前来,和过去一样,不过老生常谈。
  要么质问他关于过去与仇恨,要么似是而非地说些牵扯不清的话,要么违心矛盾地劝他放手……好像他们之间有多少的情深似海。
  其实没有。
  他很早就放弃她了。
  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女人就是这样,总喜欢将心里的男人描抹太多颜色,浓墨重彩地藏在心头,捏成自己喜欢的故事,或悲凉,或惨烈,或凄艳。
  可他很简单,简单得残忍。她之于他,不过是少年时的惊鸿一瞥,成长时的高枝繁花,痛苦时的同沦天涯……
  爱过吗?爱过。
  他对她的感情,功利而世俗,既有男女之情,也有利益纠缠,可最后却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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