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又沉沉落下去。
不过盏茶时间,却经历生死,惊心动魄,她来不及去想曲梦枝为何会死,也不敢问祁望今晚到底发生什么事。
祁望……这一去,他又会上哪儿?
这会想起,她忽然心生不祥。
不该放他一个人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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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五更,鼓过五响,天下渐白。
霍锦骁彻夜无眠,看着黑漆的夜一点点泛出灰白的光,再慢慢转亮。她躺不住,一骨碌起身,穿衣洗漱迅速完成。东辞的屋还是黑的,她不想吵他,出院随手抓了个早起的药童,请他转告东辞自己先行离去。
出了医馆,屋外的天还灰蒙蒙的,她也不知道祁望抱着曲梦枝的尸首会去哪里,便先回了码头。码头如今只剩下玄鹰号一艘船,没什么活,船上的水手都为早起,四仰八叉地睡着。霍锦骁进了祁望的舱房,房间空空,被褥齐整。
出舱时候她撞见小满:“昨晚看到祁爷了吗?”
“没,我在甲板等了很久,他没回来。”小满道。
果然未归。
“如果他回来了,你派人去医馆送个信,这两日我会在那边。”霍锦骁匆匆交代一声又离开码头。
天已透亮,厚云散去,露出湛蓝如洗的碧空。
霍锦骁又去了梁家。
梁家一点动静都没有。曲梦枝是梁同康最宠爱的女人,又帮梁同康打理着梁家诸多重要事宜,可算是梁同康的左膀右臂,她失踪或是死亡,梁家都不该毫无动静。不过梁家最近焦头烂额,一个曲梦枝在梁家人心里恐怕也比不上梁家老宅那十多条人命,此时无人出声倒也不奇怪。
她只想知道祁望有没把人送回梁家而已。
正琢磨着,梁家大门忽然打开,梁同康被梁俊毅搀扶着出来。迈过门槛后,梁同康就甩开梁俊毅的手,站在石阶上盯着家门前的石板道恍恍惚惚地向远处看。霍锦骁见过他病痛时灰暗的模样,但都没今日这般……苍老。
对,就是苍老。
似乎就在一夜之间,像雄鹰落羽断翅,也像沧海枯竭干涸,那种衰老的残酷突然就都浮现得淋漓尽致。
梁俊毅将门口守的人唤过来吩咐几句又将人遣散,这才上前扶梁同康。梁同康用力扶着他的手,回去的步伐走得艰难,慢慢进了宅子,大门缓缓阖上,只留一双虎狼般的眼眸回望而来,随着门的间隙渐渐消失。
虎去狼尽,都是残光。
霍锦骁在梁家外又站了一会,眼见梁宅之外守的护卫全都撤去,一个不留。她猜不透其间发生何事,等了等,梁家再无动静,她只能转身离去。
祁望没来过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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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锦骁找祁望找了三天,码头回去过几次,梁府也盯过几回,都没找着祁望,这人就像凭空消失一样,将尘事撒手不理,跟着曲梦枝一起走了。
她没办法,还是东辞给她提了醒。
祁望抱着曲梦枝的尸体能去哪里?人死都要入土为安,需要坟茔棺木碑石……她去石潭港几家最好的棺材铺一问,就问出了祁望下落。
石潭港的七星山,抱水衔峰,明堂向海,一片开阔,是墓葬的好地方。祁望定的棺材和碑石都运到七星山的山头,棺材是好的,碑石却是空的。
霍锦骁打听到他的下落已是第五天,大清早就上了七星山。露水深重,山路还是湿的。她跑得急,裙摆蹭到泥也不管不顾。总算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她在峰头看到了祁望。
墓已建好,没有什么仪式,盖棺封钉,葬入穴中,埋土十分,成了馒头包子。墓两边对衬种了几株松柏,松柏长青,似鬼将阴护亡魂。坟头前的草已铲空,铺好石板,放着奠酒香烛果品,还有成叠压在石头下的纸钱,再远一些放着纸马纸人,安安静静陪着墓里亡魂,墓前生魂。
祁望坐在刚立好的石碑前,正用毛笔醮了红漆描碑上的字。
他穿素白的衣袍,低眉垂目,像一峰清冷的雪,无声无息。
霍锦骁缓了步伐,走到墓前,抽了三根香在烛火上点燃,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将香插/入炉中,方凑到祁望身边。
石碑上的字,是祁望的笔迹,他亲手刻的。
红漆如血,写着先室梦枝云云,落款是他的名字,没留曲梦枝自己的姓,却冠了他的姓。
他这是……以妻子之名葬下了曲梦枝。
一时间,霍锦骁百感交加,只字难吐。
第一遍漆干透,祁望复又刷第二遍漆。
曲梦枝一世孤苦,死时不愿留姓名于世,他却舍不得她去了黄泉还要做无名游魂,便将自己的姓冠她名前,也算了却自己与曲梦枝十多年前一场姻缘际遇。
他们有过婚约,她本就该是他的妻子,生前未能遂愿,死后总要如意。九泉之下若曲家祖宗不肯庇护,也还有他祁家的先祖收留她,不至死后与生前一般都孤苦无依。
“多谢你上的这柱香。她从前也爱热闹,死时却寂寞如斯,只有我陪她说两句话。”祁望刷完第二遍漆,等漆干的间隙终于开口。
霍锦骁听他语气平和,已然接受曲梦枝的离去。她还没见过像那天夜里那般疯狂的祁望,心里正担心,如今一见心头稍松。
“你一直在这里陪曲……陪梦枝姐?”本要说曲夫人,转念一想那碑文,她改了口。
“她活的时候,其实我不太想和她说话。”祁望答非所问。
每次看到曲梦枝,他就要想起过去,她也会提,明里暗里地提,他心里是厌烦的。如今她走了,他才看明白,她三番四次提及两人最痛苦的往事,是怕他忘记过去,本来这世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守着这段痛苦,如果他忘了,她就剩下一个人。现在她走了,报应到他头上,他就像从前的曲梦枝,一个人死守旧事,像孤伶伶站在黑夜里的迷途之人,没有方向,只能前行,孤独至极。
“现在我倒很想与她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好,不过她不会回应我了。”祁望看着碑上的名字,想曲梦枝的模样,才几天而已,她的容颜似乎就有些模糊。
他真不是东西,忘得这么快。
从前的孤独是假的,因为不论如何,他都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曲梦枝,从今往后,孤独成真。
霍锦骁不知自己能劝什么,每段伤痛不曾亲历,便难以共鸣,所有消逝的时光,后来者都无法插/足,否则曲梦枝就不会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幸好,祁望没打算听她劝慰,又拿笔醮漆,描第三遍。
“你怎么找来的?来这儿做什么?我没事。”一边描,一边说。
“去棺材铺打听到的,你打算几时回来?”她问道。
眼见他那袖袍要蹭到漆里,她没忍住,伸手将他的衣袖往手腕上撸,就近望去,他手上斑斑爻爻,有红漆,有小伤口,指甲上还隐约有开裂的血痕,像是赤手刨土,又像是被刻刀磨的,每一寸都是苦。
这手,该好好上些药了。
她心里叹道。
直到第三遍漆描完,他才把笔扔下,半靠着碑侧直起身:“头七过了就回。”
今天是第五天,还有两天。
“你吃东西了吗?我给你带点过来。”她算算时间,看着这荒山野岭问他。
“不用。”他拍拍旁边的位置,“坐着和我说话,一起陪陪她。”
他想听些人声,就这样。
霍锦骁坐过去,他拣着些有趣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给她听,有时是儿时家里的趣事,有时是曲梦枝的事,也有海上的见闻,这些话加起来,比他这两年和她说的都多。
她只是默默地听,天色发暗的时候,祁望就催她下山。
夜里风凉,蚊虫又多,他不用她继续呆在这里。
霍锦骁惦记着东辞,没有同他客气,只说明日再来,就下了七星山。
第二天一早,她又上山。
如此这般,转眼就到曲梦枝的头七。
倒也古怪,头七这夜,祁望开口留她。
“过了子时,我们一同下山。最后这程,你也送送她,免得她太无聊。”
民间传言,亡者头七回魂返家,最后看一眼生前之所,曲梦枝的家早就支离破碎,梁府也不是她的归宿,要回也不知回哪里。
霍锦骁听他说得凄凉,便陪他守着。祁望还是说故事,他这人以前寡言,但说起故事来倒是好听,一套一套的,真假难分,霍锦骁听得入迷,也不管山间的夜色鬼影般吓人。
人在山中,更鼓传不过来,她也不知时辰几何,故事虽动听,可她连日奔波疲倦,架不住打了两个呵欠,觉得四肢麻凉。蜡烛烧到尽头,祁望回身去点,她便站起来,在山头走了两步活血。
才走出一小段路,她站到山头背海那一面,忽然瞧见远处火光冲天。
这山面朝东海,背海之处正是石潭港的城。
居高而望,那火势格外猛烈,映红半边天,绝不是普通火情。她看了两眼,神色大变。
着火的地方,看着像是梁府。
“祁爷……祁爷,你快过来。”她不敢离步移眼。
祁望过来,看到那火面沉如水:“梁府烧了?”
声音无波无澜,像白天放在墓旁的纸马,有些怵人。
“你也觉得是梁府?”霍锦骁顾不上别的,梁家人被掳,曲梦枝身死,梁府大火,一桩桩事都冲着梁家,事出有异必有妖。
“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她急道。
“有什么好看的?梦枝死了,梁家和我没有关系。”祁望站她身后,瞳眸倒映出两簇火焰,“不过我们是该下山了,子时已过。”
“那咱们下山吧。”霍锦骁点点头。这地方黑漆漆的,起先她还不觉得,叫这火光一扰,突然有些瘆人。
正要转身,身后的人却展臂,忽从后将她抱住。
手臂像锁链,紧紧箍着人。
霍锦骁先是一愕,很快挣扎:“祁爷?!”
“梦枝走了,不会再回来。”他在她耳边虚弱一语,“一个人,很累。”
“我知道你累,下了山好好睡个觉。你先松开手。”霍锦骁听着那话难过,想安慰他,但不是用这种方式。
祁望不管,只是抱着她:“景骁,留下。”
没头没脑的话,她都不知道要接什么,只能用力挣开他的手。
祁望随她挣扎,眼眸牢牢盯着着远处的火,那火倒映在他墨色瞳孔间,熊熊燃烧,似乎将他浑身上下覆盖的冰层都烧化,露出无数看不见的爪牙,在黑夜里无声撕扯。
那才是真正的他吧,从来都不是正人君子,阴暗卑鄙,想要的东西就不择手段。
梦枝只猜对了一半,除了她提过的那条路之外,他还想再夺回一样东西。
眼前的女人。
那么冷的深渊,他不能一个人呆着。
有她,刚好。
这场大火,便是来日厮杀最盛大的开场。
作者有话要说: 只要一说温度,大家就都猜到我在哪了,看来我这儿的气候真是……催人泪下。
啊啊啊啊——我的祁爷……
☆、大火
下山的路不好走, 密集的树木遮去唯一的光源, 一脚踩空就会滚下去。霍锦骁夜能视物,便在前面走着, 领着祁望慢慢往山下去。
“慢点。”遇到路不好的时候,她会提前警示他,也就只是简单一句话。
祁望知道这人是生气了, 被他给抱生气的。
其实也没抱很久, 眨几下眼的功夫,但他抱得突然并且强硬,把她给惹怒了。她是个不拘礼数的女人, 安慰的、友好的拥抱,她不会太抗拒,但显然刚才的拥抱不具备这几个前提。
那是个极具攻击性的拥抱,虽然最后以安慰做幌子, 但她还是感觉到了。
所以生气。
借着黯淡的月光,他只能看到黑漆的背影,线条玲珑柔美, 像一抹流畅的墨线,不紧不慢地在前头带路, 仅管生气,她还是没有放弃他。
太重情义, 是她的优点,也是她最大的弱点。
祁望想起海上飓风里的拥抱,也是这样霜冷的月光下, 风停雨歇,他们醒来,她看他的目光从迷茫到清晰,忘情地回抱他,隔着潮湿的衣物,那温柔像冬天温过的烈酒,烧喉灼心,却又欲罢不能。
他太怀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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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锦骁的气到山下时就已经发散干净,看着前头的岔道问他:“我去梁府一趟,你先回码头休息吧。”
火势大得吓人,她觉得这几桩案子太过蹊跷,要亲自去看看,不过祁望对梁家没兴趣,那便不同路了。
祁望耸耸肩:“睡不着,我和你一起过去。”
霍锦骁回头,素白的衣裳被霜华一照,更显冷冽,祁望从没穿过这样的颜色。他的衣裳大多深色,墨绿、玄黑、青褐,沉稳内敛,今日这白衣,倒叫他鲜活了几分。
看了两眼她收回目光:“随你。”
气虽然散了,但嘴里还是要发泄,她没给他好脸色。
祁望心里有数,跟了过去。
越接近梁府路越拥堵,为怕火势蔓延危及旁边,临近的人家都跑到外头,揣着金银细软观望着,再来就是看热闹的民众纷纷涌来,再加上救火的人与官府的人,整条街都水泄不通,走是走不进去了,霍锦骁和祁望只能施展轻功,从四周树木与屋瓦上飞身而过,不多时就到梁府外头。
官府的衙役在梁宅外围起一道隔离人墙,火势已经小了,只剩几簇小的着火点。梁家有钱,宅子里的避火做得好,火并没蔓延开,把四周的屋舍烧完,这火自然就小了。
空气中弥漫着焦臭,浓烟即便是在黑夜里也显得分外清晰,滚滚而起,混乱的脚步与吵闹声夹杂一块,扰得人心惶惶。霍锦骁看了一会,没见着一个梁家人,也看不出里面情况如何,心急起来。
“去哪?”祁望见她从屋檐上站起,忙按住她肩头。
“进去看看,老在外边什么都看不清。”霍锦骁耸肩震开他的手。
“里面都是官府的人,你进去了反而坏事,现在火还没全灭,也危险,等明早再找耳目查探吧。”他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