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压着事,脸色并不松快, 受了礼只略颌首回应,步伐仍不停地朝关人的库房走去。
才靠近押人之库,她就听到里面一阵嗽声与孩子啼哭声传出。
守门的人将门打开, 道了句:“景爷,里面又闷又挤不好受,您别往里去。”
霍锦骁点头不语,只往里望去。
库里窗户少,为怕人逃跑,仅有的几扇窗户都被木条钉死,光线黯淡的库房挤满人,地上横七竖八铺着破烂席子,蓬头垢面的人或坐或卧居于其间。岛上天气热,这仓库又封得严实,被太阳一照就像个蒸笼,她不用走进去就能感受到让人窒息般的闷热,这些人中有老有小,咳嗽声与啼哭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骚臭的气息。
大门打开时,这些人只抬头看了霍锦骁两眼,便又低头。那目光茫然麻木,宛如利刃剜肉也不知疼痛。霍锦骁知道这其中很多女人都是抢来后被迫留在岛上,替他们生儿育女,其中还有不少本村女子。她们本就受尽苦痛折磨,如今只因育有海盗儿女便被打上标签,面临死境。
若论无辜,没人比她们更无辜。
霍锦骁在门外站了许久,迈开步子正要往里,忽又听到身后传来低声争执。
“小盛,这只是些吃的,求求你,帮大娘捎给我家大女吧。”
苍老泣音急语。霍锦骁转头,看到头缠素布的老妇人正将一包东西往门外守卫怀里塞。
叫小盛的守卫面带难色地拒绝她:“林大娘,不是我不帮,是如今村里有规矩,不准大伙儿和里面的人私传物件,我……”
他说着看了眼霍锦骁。
霍锦骁已经走来。
“景爷。”小盛忙把油纸包塞回给老妇人。
“就只是吃的……就只是吃的……”老妇人不擅言辞,只是哭着。
“大娘,你女儿在里边?”霍锦骁问道。
“是,是啊。我女儿两年前被抢去当了海盗婆子,被关在海盗窝里,我两年没见她,听说她生了个孩子,一直被关到这里。我……我不是救她,我就是给她送点吃的。我知道她被海盗玷污,还生了孽种,不好再活,但……但她是我女儿……”
霍锦骁从老妇人怀中取过油纸包的吃食递给小盛,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拿去给大娘的女儿吧,另外,你带大娘见见她女儿。”
语毕,她又朝老妇人道:“大娘,这些事不怨你女儿。艰险环境,她能活下来已属不易,不要怪她。”
“谢谢景爷,谢谢景爷。”老妇人闻言大喜过望,跪到地上。
霍锦骁已转身离去。
生与死选择,活下去永远比死亡更需要勇气,就像她做出的选择。
这个选择并不困难,她坚守自己的内心,很容易就能下决定,而难的却是做出选择之后。
祁望虽然无情,但说得也是实话。斩草不除根,祸患无穷。她凭一己善恶喜好,也许会替村子带来更大伤害。
杀人容易,活命却难。
她的确需要好好想想。
————
九月初十,晴。
石潭港程家府邸前红灯笼挂起,宅外长巷圆桌一路摆开,桌上已摆了鲜果干碟等吃食,墙根下酒坛子堆叠如山,府中小厮丫环穿流不息,大门外石狮脖颈缠上红绸,程家大儿子带着程府管事并一众师兄弟在站在门外迎客。
府邸内打扫一新,各种灯彩缭绕,热闹非常,正厅泰鸿堂里松鹤延年的大寿图挂上,压着红纸的寿桃寿面供在案上,堂中主座上坐的老者满面红光,唇眉堆笑,虽已两鬓斑白,却精神矍烁不输壮年。
不消说,这老者便是石潭港武林世家程氏的家主,也是破浪刀这一宗派的宗主程观岩。今日是程观岩五十八岁寿辰,程家邀请了不少两江三港的武林豪杰前来为老爷子贺寿,按往年的惯例,还会有许多慕名前来的英雄与曾受他恩惠的百姓前来为他祝寿,所以席开两边,一边是宅外的流水席,一边是宅内的大席。
而现在程老爷子正坐在正厅里接受来客贺寿。
“清远山庄庄主段楼风,祝程老爷子松鹤长寿,日月昌明!”全州城清远山庄庄主抱拳贺寿,身后弟子抬上寿礼并礼单。
程家二儿子站在老爷子身侧,代为受礼唱名。礼单打开,头一件寿礼便是尊如意寿星玉雕。红绸掀开,堂上围坐的与屋外站着看热闹的人都齐出哗声,只见这尊玉雕青翠水透,雕工精湛,是件难得的上品玉件。
“段老弟,这礼太重了。”程老爷子从椅上下来,乐呵呵地携了他的手请到座,寒暄着。
底下宾客络绎不绝,礼单一张张送来,寿礼一件件抬入,满室生辉,清远山庄的寿礼不过占得一时风头,很快又被下一件礼掩去。
厅里正热闹着,厅外程雪君却左顾右盼,心思不在厅中。她身边簇拥着几个同辈少年瞧她面有急切,便知她在等人。
“雪君师妹,你别看了,小魏在老爷子面前夸下海口要杀金蟒四煞,我看他是不敢来丢人现眼了!”有人开口不甘心道。
两江三港武林豪杰集结的战船在东海转了一圈已经回港,被救出的几个人也都已回来。在金蟒四煞手里吃了大苦头,这些人一被救出就马上驾船往石潭逃回,根本不知金蟒四煞下落,才刚回来恰碰上程观岩寿辰,便都留在石潭给老爷子贺寿。
“就是,那人来历不明,为了保命替海盗卖命,不足为友,师妹别再理他!”
“闭嘴!要是没他,你们一个个能活着回来!忘恩负义。”程雪君怒瞪了聒噪不已的几人一眼。她虽任性刁蛮,却也明白这趟他们能逃出来,她也保住清白,全是因为小魏。
她想再见他,可船一到港,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知今日会不会出现。
正着急着,她就见厅外有家仆匆匆跑来,手执拜帖急送入程老爷子手里。
有人不请自来。
“这是……”程老爷子翻开拜帖才扫了两眼便惊得从座上站起。
“老爷子,发生何事?”段楼风离他最近,将他脸上惊愕看得分明。
“快!快请人进来。”程老爷子脸上的惊愕很快化作欣喜,命人速将来客请进,又朝段楼风道,“段老弟,你看这拜帖。”
“九华山掌门万松,清晏山庄少庄主骆源,无悠岛玄安道长,北漠毒帝岳容昊……”段楼风越念心越惊。
拜帖落款共有五人,随便挑出一人,在中原武林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名头更是早已压过程家和清远山庄。这几人都是中原腹地成名已久的人,与沿海三港并无过多交集,与程家更是素无交情,如今怎会忽然持帖上门,给程老爷拜寿?这事着实奇怪。
厅中几人都是三港武林上有头有脸的人,见了这帖如何不心惊,正各自揣测着,就见外头程家长子亲自迎了一群人进来。
“在下万松、骆源、玄安、岳容昊……祝程老爷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五人站在堂中,抱拳祝寿。
程观岩哪里敢受他们的礼,立刻便抱拳回道:“几位英雄远临,我程家蓬荜生辉。诸君之礼,程某不敢领受,快请上座。”
能得这五人同来贺寿,程家面上有光,已胜所有贺礼。
几人一阵寒暄,有人问及:“几位怎会驾临三港?可是有要事在身?”
万松便答:“我等乃奉盟主之命,前来为程老爷子贺寿,并押送寿礼。”
“盟主?”厅中众人皆惊。
“诸位能到便已是我程某最大的荣幸,怎敢再领寿礼。”程观岩心中一动,推却道,还不及问出盟主何人,便听得外间风声掠来。
拦在他面前的五人忽向两侧让出道来,一口箱子竟从厅外飞入,落在了大厅正中,两道身影跟着掠入厅中。箱上裹着强劲罡气,将所有人震退半步。
“老夫佟岳生,奉公子之命献上寿礼。”佟岳生落到箱前,沉喝一声,挑开箱笼。
一股恶臭飘出,箱笼内赫然是四颗腐败人头。众人一片哗然,有人已抽出兵刃。
“程老爷子,在下今日是来兑现承诺。这是金蟒四煞的项上人头。金蟒已除,四煞已诛!”佟岳生身后走上一人,抱拳浅笑道。
“什么?!”三港武林豪杰尽皆愕然。他们集结船队攻打金蟒无果,落败而回,如今金蟒四煞怎么说死就死了?
“你……你到底是何人?”清远山庄段楼风大惊。
“在下青峦居魏东辞。”来人报上全名。
旁边五人却同时抱拳向其行礼:“见过盟主。”
程老爷子震愕当场。
果然是他,北三省盟主,魏东辞。
这样的心智手段到了这里……程观岩已知他的打算。他还想再要这沿海三省的盟主之位,而凭此一役,他势必在两江三港扬名立威。
厅外的程雪君与旁边围的少年均已呆滞。相仿的年龄,他已名满天下,更为北三省盟主,叫人心中惊羡如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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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离祁望问话之日又过去四日,这几天霍锦骁忙得没有喘息的时间。燕蛟岛的各项要务祁望都逐一交到她手上,时间紧凑,纵使她天分再好,这番折腾下来也是够呛。
岛上防事重新布置,不止要另选哨岗地点,还要挑选合适村民组编临时巡视队,岛上各处事务也要马上择人负责,再将所有村民分派向各处,此外她还要清点财物,分配物资,编收船只……各种事务杂如牛毛,她身边尚无分忧之人,事必亲为,纵有祁望帮着,不过这位爷只动嘴不出力,有时连嘴都懒得动,她也无可奈何。
倒是这番辛苦下来,霍锦骁的本事足已服人,燕蛟村村民见她确有能耐也都放心将岛务交由她决断,再者村民知道可以分到银子和米面布等物都感念其恩,她在岛上威望一时之间又盛三分。
而另一方面,她与朱大磊说起和祁望私下的交易协议,朱大磊竟还夸祁望仁慈,又赞她能干,竟能说服祁望,言下之意……祁望确实手下留情了,故关于岛上财物船只的分配就这么定下,无人置疑。
这日夜里好容易从议事厅出来,霍锦骁本预备着沐浴歇神,可巫少弥的水才刚抬来,外头就有人来报,说是有两个海盗趁守卫换班间隙出逃。她只得趿了鞋匆匆离去,出门时恰与巫少弥撞上。巫少弥不知出了何事,见她离色匆促,便丢下手里水桶,随她而去。
待她跑到采石厂的洞外时,那里早就围了数人,手中皆举着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堂。
“景爷。”众人见霍锦骁到来,往两侧让出路来。
霍锦骁往人群中行去,而祁望比她早来一步,已站在里边。
“景爷,就是那两人,已经被抓回了。”朱大磊也在,见到她忙迎上前,指着祁望身前跪的两个男人道。
那两人已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破布正跪在地上,火光照出这两人颓丧的脸。
“你来得正好。”祁望转身,瞳眸中倒映火光,鹰般锐利,“岛上人手不足看管这么多海盗,也没余力养着这帮人,再这么下去迟早出事。你该给我答案了。”
霍锦骁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双手在袖中攥起,仍平静道:“要生。”
声音才落,她便察觉祁望身上传来道杀气,他眉心倏尔微皱,眼眸忽现虎狼之色。
“你是个聪明人,我以为这么多天,你能想通。”祁望慢慢走到她面前,道,“你让我失望了。”
“祁爷,你想杀他们,不过惧怕他们带来祸患,可凡事有利有弊,你为何不听听这其中的好处?”她手心攥了一团汗,不知为何,今日和祁望对话,让她有种与虎谋皮的错觉。
祁望这人,重利不重情,与其和他论及仁义,不如动之以利。
☆、使者
海风刮得火把摇晃不停, 地上的树影人影被照得像张牙舞爪的妖魔。祁望盯着霍锦骁脸上明明灭灭的光影, 想从她眼里找出些恐惧,然而她看上除了有点紧张外, 并无异样。
“好处?什么好处?”祁望洗耳恭听。
“这些海盗追随金蟒四煞常年在海中漂泊,深谙船务,而燕蛟岛如今最缺的就是各类船员。先前我与诸位商议过, 今后燕蛟也以跑海商为主, 诸位都是点头的,然而我们船有了,却没有合适的船员, 招揽人才、磨合船队都需要时间,我们等不了。这些海盗本就熟悉海上运作,只消将其分散与村民组作船队,我们便不愁无人可用。”
霍锦骁环顾了四周一眼, 朱大磊与许炎都目露思忖之色,只有祁望唇边还挂着半嘲的笑。
“我知道祁爷担心什么,无非是怕这些海盗心怀不轨, 伺机报复作乱。可是祁爷,这些海盗中大部分人原先也只是普通百姓, 并非十恶不赦之徒,大多是因东海战乱、生活困顿被迫为寇, 若能还其以太平,我想没多少人愿意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何况这些人亦有家有室。祁爷, 他们亦有家眷亲人在岛上,我们大可将这些人质于村中。女眷可建绣坊布坊,由村民统一看守,既可作她们安身立命之所,亦可为村子出力。而这些海盗除出海之外,余者还可在岛为役,垦荒采砂,充作村中劳力,两相得益。”
祁望越听,唇边的笑越大:“你知道你的话有多可笑吗?”
他问完后笑出声来,霍锦骁便又道:“我并非不杀,这些人中凡与金蟒四煞有过密牵联者,在岛上行凶祸乱者,格杀勿论。”
祁望扫了身后跪地的两个海盗一眼,道:“那你告诉我,你如何判断这些人与金爵他们的关系?如果判断他们是否有罪?又如何保证你做完这些就能万无一失?远的不说,乌旷生带着三船海盗弃主出逃,你能保证这些人里面不会有人与他里应外合,到时杀你个措手不及?你能呆证留在岛上的家眷里没有死去海盗的父母妻儿?若他们想报仇,你当如何?”
“我……”霍锦骁被他问得一滞。
他咄咄逼人:“还有,你杀一半饶一半,你怎知你杀掉的这些人与你饶过的人是亲是疏?仇恨这东西就像张蛛网,千丝万缕。你得罪了某个人,也许就是得罪了他身后无数个人。你不会看到仇恨背后的网,只能接受仇恨带来的无穷无尽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