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祁爷,掌一岛之事,本来就会遇无穷之烦,又岂止区区仇恨?若惧怕未知麻烦,行事必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难以大展。”她辩说道。
“你用错了一个词,我不是惧怕,我只是避免。为王者当不为眼前小利所驱,未雨绸缪,断其祸根。”祁望凝眉冷目看她。
气氛宛如凝固霜结般,朱大磊与许炎竟都插不上话,只能听二人互相辩着。
“为王者,也该有容人之度,用人之智。你说要避祸?可这些海盗与女眷也有不少是燕蛟村村民,你将其通通杀之,难道村中他们的亲人便不会有恨?大磊哥,你告诉祁爷,村中是不是已经有村民反对杀光他们?”霍锦骁毫无退让之意。
“是……是有一部分……”朱大磊拭拭头上的汗。
“祁爷,为了避免麻烦,那我是不是要把燕蛟村的人通通杀光?”她灼灼眸色盯着祁望。
“啊!”朱大磊吓了一跳。
“别怕。”许炎忙按按他的肩头安慰他。
“你在与我狡辩,这二者怎可等同而论?”祁望语气已添冷怒。
“按祁爷的想法,不正是如此 ?祁爷,我要的生,不是只饶过性命,我求的生,乃为生生不息。斩草除根容易,可是过后呢?荒野枯地,万里空城?昔年我大安太祖皇帝兴兵攻至咏川,未伤咏川一草一木,更是饶恕降兵十万,令得咏川百姓与守城将士服其德而转投其麾,最终攻入兆京,往后百年,咏川上承皇意,下安民心,最后发展为大安最为富庶之地。难道太祖皇帝他不怕这些降兵存有二心与人通敌?我不怕他们恨我,并且我相信我有驭人之力!”
“是吗?想不到你能博古通今,那你又读没读过,太祖皇帝之所以能活下来,就是因为前朝明德帝攻入晏州时一时心软,听信其言饶过晏州霍氏一族,这才有后来霍家兴兵纂位之事。”祁望也不知自己为何要与她说这些,若按从前他的脾性,早已下屠杀令,根本不会多解释半句。
霍锦骁忽沉默。祁望所说,乃是诛心之语。霍家……她就是霍家之人。
“你想救他们,我可以理解,但你所言并不能说服我。”祁望见她沉默,便又道。
“祁爷也不能说服我。”她摇头,仍旧没有退步。
“你是平南岛的人,也是我的人,我不需要说服你。”他冷道。
“可我是燕蛟岛岛主,岛上事务我有权决定。”
“你这岛主是我给的,我随时可以收回给你的东西。”祁望开口,语气却倏尔平静。
“大哥,不要……”许炎见他右手指尖摩挲上左手戴的扳指,脸色微变。
那是他真正发怒的表现。
“那祁爷就收回去。只要我是燕蛟岛岛主一天,我就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祁爷若不满意我刚才的建议,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必拿出万全之策。”
语毕,她转身。
“已经给你四天时间,我不会再等。”祁望捏紧扳指。
霍锦骁咬咬牙,未作回应,匆匆而去,奔入夜色里。
“派人盯着她,免得她要出手救人又给我惹麻烦。”祁望见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眉间冷凝方才消融,浮上些许倦色来。
“好。”许炎领命,又劝他,“大哥,小景还太年轻,虽然聪明,到底阅历经验尚不足,你别太苛求于她。”
“我苛求她了?”祁望不解道。
许炎点点头,道:“当初你教导我之时,都没这般严苛。”
祁望闻言默然,只捏捏眉心,缓去脑中涩疼。
许炎见状便不再多说,与朱大磊一起退下。
四周突然空下来,只剩火色摇曳,祁望只觉疲倦,正要命人将擒到的两个海盗带下,忽然听到旁边一声叫唤。
“祁爷,小人有话想说。”
他循声而望,见到巫少弥从夜色中走出。
“小人可以替师父完成祁爷的要求。”
他的要求?
杀了这些俘虏?
————
空旷的采石场上只剩寥寥数人,巫少弥垂头站在摇曳的火光里,不敢看祁望的眼。
祁望已蹙眉看他。巫少弥这人平时只知埋头干活,为人极沉默,除了和霍锦骁有关的事之外,他不会开口说上半句,独来独往就像个影子。许炎对他的评价是为人怯懦,不堪大用,而观其平日行事也确如此言,是以祁望从未将此人放在心上,可今夜……
许炎和他大概都看走了眼。
巫少弥竟自请屠令,献计杀人。
“你们这对师徒倒是有趣。你师父主张生,你却主张杀?”祁望摸摸自己下巴,笑着问他。
看得出来,巫少弥很紧张,仍保持抱拳在身前的行礼模样,祁望没说免礼,他便一直躬身着着,双手揪在一起,还有些发颤。
“回祁爷话,小人没有主张,只是见师父近日为此事所扰,又因此与祁爷相执不下,小人不忍师父为难,故想为她做些事。”巫少弥一字一句说得认真。
“可你师父她想救人?而你却要杀人?”祁望好奇了。
“师父绝对不会同意大开杀戒,那与她的初衷背离,她不会妥协的。今日不会,往后也一样不会。”巫少弥缓慢说着,“祁爷,容小人斗胆问一句,如果师父不肯妥协,你会如何对她?”
“怎么?你担心我会因此杀她?”祁望觉得这理由有些无趣,挥挥手道,“放心,我最多让她回去继续当个末等水手,不会拿她怎样。”
许炎说得没错,他对她确有些严苛了。
巫少弥却道:“一次不妥协祁爷能够通容,那两次三次甚至于她与祁爷意见相佐刀剑相向呢?”
祁望眼神忽凝,巫少弥比他相像的要更了解她。
“我不会让她有这个机会。”他看着自己的玉扳指淡道。
“祁爷,我师父不会妥协,小人也不希望师父妥协。师父就是师父,心往光明、怀揣良善,那才是我师父。小人希望师父能永远如此,但东海险恶,屠刀不起,大业难展,所以……”巫少弥说着将头稍仰,露出双幽静的眼睛,谦卑恭敬望着祁望,“小人愿意成为师父身后的屠刀,师父不愿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小人都可以替她完成,小人只要师父初心不改,不必陷入两难,便可。”
祁望未料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倒颇为意外。
“你的意思是,今后若遇相同情况,你都愿意背着她替她扫清一切障碍?”
“是。”巫少弥又抱拳一倾。
祁望没了声音,似乎陷入思忖。
眼前这人有双很干净的眼眸,如稚子般纯粹,本该是赤子之心,可有时,这样的纯粹却极为可怕。他的眼里没有善恶是非,没有黑白对错,只有凭一己好恶而行的肆意妄为。
就像……一柄认主的魔刃。
“那你想如何解决这件事?”他又问道。
“岛上事务再过些时日就大至料理完毕,师父应该会随祁爷回趟平南岛,她不在的时候,就能下手,以船沉之、大火烧之,天意亦或人为,不过是编撰的借口。”巫少弥此时方收礼淡道。
几百人命的事,他随口说来竟毫无异色,连祁望听着都心生凉意。
“小人日后想留在燕蛟岛帮师父料理岛务,祁爷若有非做不可的事,可以直接告诉小人,无需为难师父。”巫少弥恭敬道。
“你杀过人吗?”祁望并未马上答应他,只转着扳指问道。
“没有。”
“你连人都没杀过,就敢向我开口说这些?”祁望淡讽。
巫少弥身体一僵,垂眸抚上自己右手食指所套的铜戒。那是她赐他的“鬼无影”。思忖片刻,他忽然朝仍跪在地上的两个海盗走去。
“对不住了。”行至海盗面前他蹲下,歉然一语,指间却凉光闪过,猝不及防地划过两个海盗咽喉。
两个海盗同时瞪眸,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身体缓缓倒下。
海风急来,将血腥味送到祁望鼻间。
“祁爷,小人现在杀过人了。”巫少弥被血喷了满头,转而望他时却还是平时模样。
有些怯意,有些紧张。
祁望见他指上薄刃滴滴嗒嗒地往下滴血,眯眼道:“好,我答应你。”
“多谢祁爷成全。”巫少弥站起,躬身行礼,俯垂的脸上扬起浅笑。
他再也不用追在她身后跑着,不用觉得自己和她的距离遥远得连说句话都嫌多余。
他会站在她背后,她掌生,他便管死。
如此,便不会远离。
————
翌日天明,庭院草木乍亮,祁望伸着懒腰打开门,还没踏出门槛,就看到外头廊庑前坐了个人。
“祁爷。”霍锦骁一见他就跳起来。一场争执没有结果,她彻夜难眠,左思右想皆不对,第二日早早就醒来,进了祁望院子等他。
“你怎么又跑我院里来?昨晚和我没吵够?”祁望没好气道。
“我哪里敢和祁爷吵架?”霍锦骁忙笑道,“我来寻祁爷一起吃早饭的,看,我把早饭给你送过来了。”
祁望站在廊下瞥了两眼,果在方桌上看到碗碟。白粥一锅,新鲜桂圆两挂,一碟炸春卷,一碟酱瓜,一碟蜜甜豆。桌上还堆了撂桂圆壳,她已剥了好些桂圆扔进他那碗白粥里。
海边的新鲜吃法,桂圆佐粥。
祁望下来径直坐到桌边,不同她客气。
“这碗孝敬祁爷。”她把粥推到他面前,又奉筷予他。
祁望接过筷子就端碗吃饭,不肯理她。
“祁爷,你吃着……我说着……你听我说就好了?”霍锦骁眨眨眼,开口道。
得,他就知道她没死心。
祁望敲敲桌面,冷道:“吃饭不谈事,你说了我也不听。”
“那你先吃。”她只好把话咽下,闷闷不乐地抓起春卷胡乱塞进嘴里。
好容易等他吃完一碗粥,她脸色一喜,就要开口:“祁爷……”
“帮我装饭,再给我剥些桂圆。”他把碗递给她,又道,“多剥几颗。”
她只得照做。
这一早上祁望的胃口似乎特别好,连添两回,第三碗粥喝完,霍锦骁已趴在椅背上看他了:“还要添粥吗?”
“不要了。”祁望抹抹嘴,笑起。
“祁爷,那咱们再来说说那批俘虏的事吧?”霍锦骁神色一振坐起。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你如今羽翼未丰就已经和我对着干了,还要说什么?”祁望道。
霍锦骁将两挂桂圆都拖到面前,一边剥桂圆一边说话:“祁爷,我可没与你对着干。你也知道我的脾性,若是想听一家之言,要个傀儡,你根本无需选我做这岛主。你我虽意见相佐,但初衷却一致,都为两岛长远着想。”
祁望盯着她送到自己面前剥好的桂圆肉,晶莹剔透的桂圆在她指尖格外诱人。
“吃呀,孝敬你的。”她见他不动,把桂圆晃了晃。
祁望终于接下扔进口中。
“那你想怎样?不杀人,留着祸患?”
“杀该杀之人,留可用之才。”霍锦骁瞧他神色松动,不像昨日那样冷冽,心里又斟酌着话要说服他,岂料这话还未出口,便听他干干脆脆的声音。
“好啊,就依你之言。”
“祁爷,你看这燕蛟岛……”她的劝语说了半句,忽然回神,“你说什么?”
她没听错吧?
“我同意了。你是燕蛟岛主,就依你所言行事。”祁望见她动作僵住,便将两挂桂圆往她手上塞去,“都剥了我吃。”
“为什么?你怎么突然同意?”霍锦骁大奇。
祁望盯着她手里的桂圆,懒得废口舌,正想随便应付两句打发她,院外忽响起匆忙脚步声。
“大哥。”许炎出现在院外,看到霍锦骁又道,“小景,你也在?”
“出什么事了?”祁望站起。
“在海上巡视的船只发现了漆琉岛的船。”许炎沉声道。
“几艘?”
“一艘,挂着三爷的旗。”
“这么快就来人了?”祁望沉吟片刻,将霍锦骁手里的桂圆抢来扔到桌上,“跟我走。”
“去哪?”霍锦骁问道。
“三爷的使者来看新任的燕蛟岛主了,你还不到码头迎去?”祁望说话间已朝外走去,边走边道,“让燕蛟村的村长和长老都过来,随我们去码头迎客,叫厨上备席,找几个小厮过来服侍,快!”
语罢,他又望向霍锦骁:“正事来了,别再想其他事。”
☆、温柔
清晨的码头风尚轻, 天空云朵甚少, 灼灼烈日照出碧波粼粼,孤帆远来, 靠向燕蛟岛的码头。那是艘三桅沙船,风帆上画着巨大的半人半蛟像,横眉怒目, 双耳为腮, 手执三叉长戟,威势滔天,帆上挂的旗帜则面黑底金线的三叉戟图案, 那便是海神三爷的旗号了。
这船沙船敢独自从漆琉岛驶出,凭的就是这面旗。
整个东海的船队,看到悬挂三叉戟旗的船只,无不退避三舍, 海神三爷的威名,无人敢触。
日头烧人,霍锦骁汗如雨下, 头顶像要被烧焦般的烫,眼睛也有些灼花, 不过她还算好,站在祁望身后钻了空子, 整个人踩在他的影子里,借他荫蔽。祁望就比较惨了,他站在最前头, 太阳正面砸来,避都避不了。霍锦骁暗暗懊恼,出来得太匆忙忘记拿把伞了。
“你能别贴这么近吗?”天热心烦,祁望也不例外,察觉到自己身后那人离得越发近,他背上一阵闷热,忍不住转头低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