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家的水手赶跑鲛鲨,我和梦枝安全了,大哥却被咬至重伤,捞上来的时候血肉模糊。曲家派了大夫过来,可当晚大哥还是去了,一句话没留。”祁望将包着饭团的油纸揉皱扔在桌上,目光平静,“曲丞将我父母和我一块召到船上,说我和我大哥救了他女儿,现在我大哥死了,这赏就给我一个人,问我想要什么。”
“那你要了什么?”霍锦骁心有些沉,没有祁望这般云淡风轻。
“我和曲丞说,我要出人头地。”祁望笑了,“曲丞答应了我,将我收作义子,说我资质不错,为我寻访名师,将我送去习武,要我出师之后保护梦枝。”
“你答应了?”她问他。
“我当然答应,梦枝那么可爱,就算不习武,我也愿意保护她。”祁望似乎想起当年的曲梦枝,孩子般眨了眨眼,又道,“一去数年,每年我只能回来三天,见父母,见曲丞,见梦枝。她越长越美,每回见我都给我做饭团,说等我回来带她出海。”
霍锦骁悄悄叹口气,继续听他说话。
“在曲家最后一次见她,是她的十五岁生辰,我偷偷回来的。那时候三爷已经向曲家宣战,局势很差。曲丞就梦枝一个女儿,不愿她受苦,便密召我与她,当着梦枝的面问我可愿娶她。”
他还记得那夜曲梦枝羞红的脸,比天边的云霞还美。
“我当然愿意。曲丞又要我指天发誓,以性命护她。”祁望伸出三指朝天,说着当时发过的誓,“我祁望愿倾毕生之力,守她百岁,陪她终老,同生共死。”
霍锦骁手里的饭团还剩下一大半,已搁到桌上再也不动。
这个故事她已提早知晓结局,此时听来,越是情竟缠绵,就越叫人难过。
“梦枝生辰过后,我又回了师门,想着早日出师好回去,可不料三爷的战船势如破竹,很快就攻下曲家。我得到消息赶回曲家时,整个岛早已化作人间地狱。曲家尽屠,我的父母妹妹住在岛上也无幸免,我学会一身武艺仍旧救不回一个人!”祁望淡道。
“祁爷,别说了……”霍锦骁不愿他再回忆。
祁望只漠然看她一眼,仍继续道:“我辗转得知梦枝被三爷掳回漆琉岛,便想方设法潜入漆琉找她,谁知她又被三爷转送给了梁同康。我到三港找到她下落时,她已是梁同康的外室。我一共找过她两次,想要带她离开,她都不肯。第一次找她时,我一无所有,她说自己跟着我颠沛流离,也会是我的负担,不愿跟我走;第二次见她,我已是平南岛主,她还是不愿意离开,说自己已经习惯梁家的日子,说她配不上我……后来,我就没再找过她,直到半年前我奉三爷之意与梁家合作走货。”
刀口舔血的日子,确实不适合她。她虽是梁同康外室,可衣食住行无一不好,他既然护不住她,给不了她安稳日子,能做的也只是离得越远越好。
半生承诺,不过随波逐流,少年欢喜不到头。
祁望将冷去的豆浆一口饮,转头看她:“故事说完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没?”
“……”霍锦骁沉默。
“你干什么?一个故事而已。”祁望蹙了眉。
霍锦骁没哭,只是眼眶通红,像只兔子。
“你敢给我掉眼泪,今天就别跟我去黑市。”祁望威胁道。
她深吸一口,猛地拽过他的衣袖往眼睛搓了搓,闷声道:“你很烦。”
语毕,她捧起饭团起身就往驿馆回去。
————
半丈节已过,岛上的宾客陆陆续续离岛,霍锦骁却到这时才有时间进行她的正事。
金银已提前送到黑市换成银筹子,她与祁望只要人到黑市便成。早晨的小聊不过是个插曲,唱罢便散,纵有唏嘘感慨,过脑也就淡了,霍锦骁很快抛开,与祁望踏上马车往黑市去。
“你就穿成这样?”祁望上下打量她。
她还是昨日的袄裙,闻言道:“我没多余衣裳,你想让我穿什么?”
“随便你。”祁望将目光转开。
马车“嘚嘚”驶过石板,霍锦骁在马车里打了个盹,马车停稳时她也就睁了眼,时间掐得刚好。马车停在黑市大门外,霍锦骁拎了裙裾跳下,一落地就踩进水汪里。黑市的地面凹凸不平,脏乱不堪,门外都是些小商贩在兜售私货,囤货量不大,买主皆是私人。
这些商贩见马车过来就围了过来,霍锦骁穿着裙子不便,被人堵个结实,祁望已经走出几步。围来的商贩见下来的是个貌美小姑娘,眼都直了,嘴里一边叫卖着,手却伸来拉扯。
路被堵个水泄不通,旁人又上下其手,霍锦骁怒了,反拧身边一个小贩的手腕,喝了句“滚开”把人给扔出人群。围在四周的人总算安静,让出一条小路来,她碎步跟上祁望,低头看裙子,裙摆已在地上沾污。
黑市的入口无人把守,祁望带着霍锦骁大摇大摆进去。里面人比外面更多,并不像市集,倒像港口的集中库房,这些库房有大有小,有带棚有露天的,供在此贩售的海商堆放货品,也作售卖的门面。库房上有些有徽号,有些没有,这里的有些是正经海商,有些是海盗,黑白两道的货都有,也有许多番夷商人在此中转,操着并不流利的大安官话与人对话。
地方太大,库房多,路也四通八达,霍锦骁跟紧祁望防止迷路,裙子溅上不少泥污也无暇顾及。
“这里只是中央集市,卖的都是普通东西,大宗交易或特殊的东西,都不在这里进行。”祁望边走边说,“黑市里有几个特殊地方,一是拍卖所,拍卖知道吗?里面卖的都是稀罕东西,古董玉器、名贵药材、古剑宝刀诸如此类。”
“嗯,有钱有势人的去处,不适合我们。”霍锦骁马上道。
祁望点点头,又道:“二是贩卖活物的六道所,卖各种活物,包括人。喏,你左手边就是。”
霍锦骁往自己左手边望去,那里有扇漆色斑驳的铜门,门敞开着,里面黑压压都是人,不用靠近,她已嗅到腥骚臭杂揉的气味,里面传来各种声音,马嘶牛哞,谩骂啼哭,偶尔还伴随女人尖叫。她眼睛尖,一眼就看到里头立着个巨大鸟笼,笼里关的不是鸟是人。
“你徒弟就是从这里被三爷挑走的。这里卖的人要么是海盗洗劫村子的俘虏,要么是战败的船队,送到这里就被当作奴隶看待。漂亮的女人会被关进那个笼里让底下的人出价,价高者得,很多都被这岛上的窑子买走。”祁望面无表情说着。
里面传出的声音着实锥心,霍锦骁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六道吗?”祁望问她。
她摇头,他便给出答案:“佛说轮回有六道,天地人畜鬼与阿修罗,这里面都卖。”
正说着,六道大门里忽走出一群人来,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身材矮胖,皮肤黝黑,却穿着大花锦袍,满面油光,正搂着兀自挣扎的女人狎玩,身后跟的人也押着三个女人,这几个女人手上均被铁链缚着,显然是刚从里边被人买下的。
那人浑浊眼珠扫过眼前,忽然一亮,看到了霍锦骁。
“乖乖,好美的小妞。”他手一挥,身后跟的人立时便将霍锦骁与祁望围起。
霍锦骁俏脸已凝。
“啐。”他将嘴里嚼的槟榔吐到地上,向祁望道,“兄台,这小妞儿卖不卖,你开个价,爷要买。”
说话间,他的目光还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霍锦骁。
霍锦骁怒极正要说话,祁望已伸手将她揽入臂中,冷道:“不卖,滚远些。”
“兄台,爷可是芳华馆的,知道芳华馆吗?那是三爷的楼子,里面的姑娘要是被三爷相中了,那就是身价百倍。”那人见祁望态度不善,也不恼,只劝着,“你身边这妞儿模样真是俊,被三爷看上那完全不成问题。我看兄台也是在海上混饭的,你把她卖给我,让我献给三爷,到时候三爷问起我提提你,兴许你能在三爷面前露个脸。”
“能靠近三爷?”霍锦骁眯眯一笑,离开祁望的臂弯。
祁望一瞧她这笑,就知道她又要闹事了。
“那是自然。”那人伸手往她脸颊摸去。
霍锦骁朝后退开半步,他的手落空。他也不恼,反而馋相更露,朝祁望道:“兄台,你开个价,多少钱我都买。怎么?你舍不得?天底下女人多的是,可前程机会就这么一次,最多我再把我后面这四个女人都送你。”
“喂,四个人换我一个,你还不收下?”霍锦骁拍拍祁望的肩。
祁望不置可否。
那人听她这话只当有戏可唱,忙吩咐道:“快快,把她们送给这位兄台。”
他的手下闻言把手里的女人一放,这四个女人便瑟缩一起,战战兢兢地站到旁边。
“我说话算话,都给你。你再开个价!”那人看霍锦骁看得都要流下口水。
霍锦骁朝他勾勾手:“想知道我的身价不用问他,问我就可以,你过来些,我告诉你。”
他被她勾得魂都要没了,忙涎着脸上前。
“啪——”
霍锦骁对着他凑来的脸就是一记大耳刮子,那人被扇得一阵目眩,在原地转了两圈,脸颊已然高肿。
“小姑奶奶我也是你敢想的?”霍锦骁怒极反笑,抬起一脚,那人转了两圈还未站定,又被踹飞。
“朱爷!”他的手下一阵惊惶,纷纷拥上前。
“扶我干什么?给我上!男的打死,女的抓回去!”那人把扶自己的人推开,吐了口血沫子在掌心,里面还断了半根牙,他大怒。
十来个人呼啦一下就朝祁望与霍锦骁涌来,黑市骚乱顿起。
“祁爷。”霍锦骁唤起祁望。
祁望一把将她拉到身边,瞪她一眼,只道:“回头再跟你算账。”
霍锦骁眨眨眼,小伎俩还是被他看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咦?上章我是不是写得太乱了,所以看不懂?
“那个人”肯定不是东辞。
☆、嫂子
祁望将霍锦骁的手牢牢攥在掌中, 对面一拳挥来, 她要出掌格挡,不料竟被祁望一拽拽到他身后。
“穿了裙子就老实点, 你看看你裙子脏成什么样。”他一边嫌弃她,一边出手。掌风扫过,烈如火灼, 最前面冲来的几个人被震飞, 后面跟着的人被他震慑,一时间不敢上前。
四周的人潮早已散开,只敢远远围观。
“祁爷厉害。”霍锦骁乐得自在。
“闭嘴!”祁望出招快如电光, 不给人反应空间,数掌击出,后面的来不及应对便被他一一击中,瘫软在地。
“何人在此闹事?”
喝声响起, 驻守黑市的漆琉兵士赶到,将此地团团围起。姓朱那人本惊怒交加,见到来人大喜, 忙道:“他们妨碍我芳华馆挑人,在黑市蓄意闹事, 快抓起来。”
来的兵士统领冷冷扫了一眼,只道:“全部抓回去。”
半点不给姓朱那人颜面。兵士一拥而上, 将姓朱那人与他手下反剪双手抓起,那人嘴里只喊着“抓我干什么?我是替三爷办事!”,却是半点用处也无。余下的人又来抓霍锦骁和祁望。
霍锦骁笑了, 从荷包里摸出黑市的玉牌扬起,只道:“这就是你们黑市的待客之道?”
“不管何人,在我黑市闹事都一样。抓人。”统领一声令下。
呃。这就尴尬了。霍锦骁握着玉牌挠挠头,她以为这玩意儿有点用处呢。
祁望盯着她讪讪的模样,心里不由想笑,面上仍冷着,道:“顾二呢?叫他过来。”
统领一怔,只听他又道:“今日他陪三爷来了黑市,如今应该在琼华楼。”
众人听他连三爷的行踪都清楚,语中对顾二又十分熟稔,便都暗自心惊,猜他到底是何身份。那统领冷硬的态度终于有些软化,思忖片刻后方道:“好,几位稍候,请姑娘把玉牌交予在下。”
霍锦骁便把玉牌一抛,对方接下后交给身后的人,令其速去琼华楼。
兵士已将这片区域隔开,没再向二人出手,霍锦骁小声向祁望道:“祁爷,你这狐假虎威比我用的麻溜!”
“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祁望回道。
语毕,再无言语。
稍顷,围在外边的人便自动散开,远处走来群人,当前一人正是顾二。
那统领见竟是顾二亲自出来,便知眼前的人大有来头,忙退到旁边。顾二上前先朝祁望拱手:“祁兄来了怎么不知会一声,小弟好安排人迎你。”
“贤弟客气了。今日是我这小丫头心血来潮想逛黑市,我便领她随意走走,本不想劳烦你,谁知道小丫头太招摇,尽给我惹事,这不,还是惊动了你。”祁望笑起,状似亲昵地捏捏霍锦骁的下巴。
霍锦骁一掌拍掉他的手。
顾二看得“哈哈”大笑,只道:“原来是景姑娘要逛,难怪祁兄这么着紧跟着。”
他笑完转头面色便倏尔沉下,冷道:“哪个人不长眼敢冲撞了祁兄和景姑娘?”
“禀顾二爷,是芳华馆的老朱。”统领道。
“什么老猪小猪的?”顾二朝姓朱那人走去。
“顾……顾二爷,小人是芳华馆的朱瑞,是……是替芳华馆采买姑娘……挑选可心的姑娘送给三爷,刚才小人见那位姑娘貌若天仙,这才好意询问她可愿去服侍三爷,并非有意冒犯。”那人吓得脸色煞白,哆嗦道。
“啪——”顾二劈头就给他一耳刮子。
加上霍锦骁刚才那一记,这老朱左右脸总算平衡,均肿如猪头。
“好意询问?你当爷瞎的,不知道你们平素行事嚣张跋扈?买不着就抢,抢不到就杀!你知道他们是谁?这是平南的祁爷,咱们漆琉贵客,三爷眼前的大红人,那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燕蛟景骁。昨日斗兽场的比斗你看了吗?你有几个虎胆敢惹他们?”顾二说着犹不解气,又给他窝心一脚,继续骂,“出来办事招子放亮点,少打三爷的名头。三爷虽爱美,可从没动过兄弟的女人,你以三爷之名夺祁爷的女人,这传了出去将三爷置于何地?污了三爷的名声,你能担待得起?邱愿怎么养了你这样的饭桶!带下去,拔舌。其他人打二十板子,送回去给邱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