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枭——落日蔷薇
时间:2017-11-22 18:21:21

  时光不曾变过,故人依旧如昔。
  他有好些年不曾睡过踏实觉,此番终于能安心闭闭眼,哪怕只得一刻。
  霍锦骁问着问着,发现身边的人没了声音,她低头一瞧,这人竟已睡着。
  睡着的魏东辞比醒时更加柔和俊美,睫毛浓长,鼻头尖/挺,唇瓣棱角分明,极为漂亮,不由让她想起从前,大约六七岁光景,她趁他睡熟之际,偷了她娘的胭脂口脂,悄悄抹在他脸上,还在他眉心点了颗朱砂,他毫无所觉,醒后顶着这脸在云谷走了一圈,被一众同门笑炸天,从此云谷双美的名头就传开了,一个是她,一个是他。
  越想越好笑,她情不自禁咧开了嘴。
  院外小厮进来,正要回事,霍锦骁向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问:“何事?”
  “平南的祁爷来看姑娘。”
  “请他进来吧。”
  祁望就站在小厮后面,他果然如自己所说的,第二日又来看她。隔着一道月门、半个院子,他瞧见她坐在贵妃榻边缘,将睡着的魏东辞轻轻翻个身躺好,才把自己膝上的薄被盖到他身上,又笑着拔开他脸颊的发丝,那眉眼间的温柔几乎颠覆了祁望对霍锦骁这人的认知。
  他心中毛燥的小丫头,温柔时竟如此迷人,仿如此际春阳,和煦甜美,贴着心窝。
  凭心而论,她与魏东辞站在一起,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不论背景是何,都赏心悦目,只是落在他眼中,却似根倒钩刺,狠狠扎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她离他已越来越远。
  ————
  为免吵到魏东辞,霍锦骁和祁望坐到院子长廊下说话。
  “祁爷,你破费了。”霍锦骁无奈地看着祁望手里大包小包的礼物。
  大多是上好的补品,她看了两眼,随手拣起个小陶罐。
  “怎么是破费?你伤得如此重,我也照顾不到你,花再多也不值什么。”祁望说着又递给她两本账册。
  “有这个就够了,我正馋呢。”霍锦骁正戳开陶罐的纸封,拈了两颗腌得脆脆的青梅扔进嘴里,看到他递来的东西忙吮吮指尖,伸手接下。
  “这是燕蛟的账册,你过过目,货卖了一部分,还有一半买家出价太低我不满意,暂时还压仓里。”祁望见她又精神了不少,心头却是松了口气。
  “祁爷办事,我放心。”霍锦骁说着话,一页页翻起账册,那上头的数字瞧得她眉开眼笑,“这可比我估算得多多了,还是祁爷厉害,加上送去漆琉黑市的其他货,这笔钱够燕蛟好几年的嚼用了。”
  “银子存在广丰银号,等你伤好了去取。”祁望继续说着,“另外还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何事?”霍锦骁将账册合起,问道。
  “梁家送了名帖过来,打算在壹台阁宴请你我。”他道。
  “梁家?又是那个梁俊伦?”她对梁家那个大公子一点好感都没有。
  祁望摇摇头:“不是,这回是梁同康亲自下帖,说是要谢我们这趟西航对二公子和曲夫人的照顾,不过我已经推掉了。”
  “你推掉干嘛?梁同康可是三港首富,在这里人面比咱们广多了,这不是还有一半货没卖掉嘛,借这机会问问他呀。”霍锦骁从罐里又拈颗青梅扔嘴里,咔嚓咔嚓地咬。
  “宴请原定三天后,你这不是伤重,所以我改期了,往后推了十天。要是你伤还不妥,就再推。”祁望解释道。
  “不用,十天肯定够。”她为了证明自个牛气将手一抬,扯着伤口又低低嚎了声。
  “别闹腾了。”祁望将她的手臂按下,“你这伤到底怎样了?”
  “没啥大碍。”霍锦骁随口道,低了头转着手臂。
  公事谈完,两个人忽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以前说不完的话像突然倒空似的,被刻意忽略的隔阂在沉默里格外清晰,人心一旦离开,就很难挽回。
  “你好好休息,我先回了。”祁望并不擅长找话题,便起身告辞。
  “嗯,祁爷慢走。”她跟着起来,没有挽留。
  “我明天再来看你。”他又道。
  “不用了,我这伤已经无碍,你事多人忙哪经得天天往这儿跑,别……”
  “我只是想见你。”祁望脱口而出,打断她絮叨。
  霍锦骁微愕,一双澄澈的眼流露三分疑惑地望着他,将他看得狼狈。
  ————
  魏东辞醒来时,院里阳光已斜,霍锦骁抱着个小陶罐坐在榻尾怔怔吃着,时光安静。
  “有人来过?”他支起身,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薄被失笑,本来给她准备的东西,怎都用在自己身上了?
  “嗯,祁爷来过。”她把小陶罐往他面前一送,“吃吗?挺不错。”
  魏东辞直接没收:“少吃点这个。”
  “我睡了多久?”他又问道。
  “没多久,也就一早上吧。”霍锦骁坐到他身边,歪头打量他,“怎么还这么无精打采?”
  沉沉睡了一觉,魏东辞并没觉得精神,头反倒更重了,他清咳两声,觉得嗓子沙沙作疼。
  “你没事吧?”霍锦骁听他声音不对,伸手就探他额头。
  还好,额头不烫。
  “没事,可能近日歇得不够,染了些寒,喝两帖药就好。”他也坐到榻沿,喉咙里刺疼,声音便也瓮瓮的,他将头转头咳嗽,手里已被她塞了杯水。
  “一个伤,一个病,你这是连喝药都打算陪着我?”霍锦骁打趣道,心里却疼。
  “不好吗?你不是每次都嫌药苦要我自己也尝尝,现在好了,我光明正大陪你。”魏东辞喝了两口水,用手将她往边上推了推,“你离我远点,过了病气不好。我若病了,这两天恐怕还得换人照顾你。”
  不是怕累,只怕她过了病气,又病又伤,重上加重。
  “那谁照顾你?”霍锦骁被他推开,索性跪到他背后,拎猫似的捏起他的后颈。
  魏东辞伏案太久,一转脖子“咔咔”作响,被她温热的手捏着,只得酸疼痛快。
  反正他的毛病,她都知道,几年也没变过。
  “对了,我替你刮痧吧!”霍锦骁捏了会突然记起一件事来,她跟他学过刮痧,可以缓解他的头疼与寒症。
  魏东辞一怔,霍锦骁已经将他的衣襟拉松,他猛地转身握住她的手,道:“不用。”
  然而,晚了。
  “东辞,你背上……是什么?”
  衣领略松,霍锦骁的目光自上而下,便能看到他肩头与颈下斑驳的痕迹。
  交错纵横,深浅不一。
  她忽记起他说的话。
  “别怕我。”
  惧到深处的呢喃,害怕的那个人,一直都只有他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仔细数数,甜了挺久了……
 
  ☆、坦承
 
  魏东辞紧握她的手, 一时竟无话可起, 只能怔怔看着她澄澈的眼眸。墨玉双瞳倒映出他的轮廓,叫人无所遁形。
  两人僵着, 霍锦骁微笑的唇紧抿,不言不语,含怒盯着他。
  就才刚那一眼, 她已能看出那些斑驳痕迹全是深浅不一的伤痕, 而她管中窥豹,只见一斑,其下还藏着多少伤, 她想都不敢想。
  四年后重逢,他还像从前那样,可到底有什么改变,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只是她再无法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是从前的魏东辞。
  “小梨儿……”魏东辞唤起她的小名。
  霍锦骁倏尔抽回手,从贵妃榻上下来。
  “若你不愿意说, 就算了。”四年了,她也不是非要知道他身上发生过的事。
  “我只是不知从何说起。”魏东辞跟上前, 斟酌片刻之后忽牵起她往屋里走去,“你跟我进来。”
  罢了, 逃来避去始终都要面对,纵然他们今生止步于师兄妹,他也不能再瞒。
  ————
  里屋点着魏东辞自己配的春安香, 有淡淡橘柚的味道,是她喜欢的气息。他的寝间收拾得很雅致,素淡的被褥,竹叶青的帘,几盆藤萝与玉炉铜鹤,简单素净,和他这人一样。
  霍锦骁被他拉到窗前的矮榻上坐下,耳边传来他一声轻叹,就见他背站到自己身前,动手褪衣。她双手揪着裙子扭起,头撇到一旁,脸上晕起浅浅胭红,却没吱声。
  男女之防已不在乎,她迫切地想知道他背上那些伤。
  衣袍缓缓解开,褪至腰际,他不言不语站着,目光落在正前,呼吸微重,不防身后有手触来,披爻在背的长发被她拔到肩前,指尖不经意间划过他的肌肤,冷凉得让他忍不住僵直了背脊,可不过片刻他又觉得背上开始发烫,她的目光似化为有形之物落在他背上。
  他从耳朵红到了脖子。
  霍锦骁却几乎要窒息,心头剧烈的抽痛让她错觉自己的伤口被重重撕裂。
  眼前这人的背一如往昔的精实挺拔,只是整张背像被孩子恶作剧过后的画纸,其上伤痕遍布,斑驳可怖,最长一道从左肩斜贯全背,延伸到右腰,伤痕之上新生的肌肉扭曲成结,宛如巨虫爬背。
  整张背无一处完好肌肤,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她无法相像他遇到什么事……
  颤抖的指尖抚上他的伤痕,叫魏东辞没来由跟着一颤,呼吸也愈发浓重,她指尖像燃着一簇小火苗,瞬间便席卷他全身。
  他猛地转过身,用力抓住她的手。
  “别碰……”他嘶哑道,“吓到你了?”
  霍锦骁还未从满目狰狞中缓过来。
  “小梨儿?”她的神色让他无措,“别怕。”
  魏东辞忍不住伸手揽她入怀,霍锦骁怔怔的,像个木头人,被他轻按在他胸前,滚烫的热度与他心口的律动惊醒了她。
  他裸/裎着上身,胸口肌理结实,腰腹紧窄,肌肤是淡淡的麦色,很漂亮,也很……
  霍锦骁一把推开他,将脸转走,用同样嘶哑的声音道:“把衣裳穿上。”
  ————
  气氛仍旧凝固,两人各自坐在窗口矮榻的一侧,谁也没开口。
  认识了十几年,这样沉默不知言何的情况还是头一回,霍锦骁垂头看他推来的茶,琥珀色的茶汤清透,像他肌肤的色泽……
  她忽然蹙眉,发现脑中的画面挥之不去,有些恼人。
  “那些伤……怎么来的?”她先开了口,还是没敢抬头看他。
  “蛊虫咬的。”魏东辞缓缓道,“其实二师父教我毒经时,也顺便教了我些蛊理,所以我很早就知道蛊虫的养法,只是没机会试。那年间入魏军,我为了能多点自保手段,才开始炼蛊。”
  他医毒双修,有两个师父,教他医术的是名满天下的慈意斋斋主杨如心,而教他毒术的是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毒罗刹秋芍白。秋芍白是西域关外人,除了精通毒道之外,也擅用蛊。魏东辞拜她为师时,是存着将医毒合并之心,想研究以毒入药之法,所以说服了杨如心让自己学毒。秋芍白那人性格古怪,偏偏对东辞别眼相看,这辈子就只有他一个徒弟,怎不倾囊相授?便悄悄教了他炼蛊用蛊之术,只是他虽懂,为免外人多心,却一直没炼。
  “炼蛊炼出你这一背的伤?这什么歪门邪道?”霍锦骁想起他满背的伤,心便难以扼制的疼,牵动伤口也阵阵发疼,她忍不住捂了胸。
  “你没事吧?”魏东辞伸手,却被她挥开。
  “我没事,你说!”她又痛又怒,痛他所痛,怒他所为。
  “背上的伤不单是因为炼蛊。四年前我被逐出云谷,连累我母亲因此遭罪,我才打算离开云谷另寻他处安置她老人家。”说起两年前的霍锦骁中毒之事,他轻描淡写。
  霍锦骁中毒昏迷,生命垂危,整个云谷的矛头直指魏东辞,连他母亲也不能幸免,关于魏眠曦的旧恨被牵出,霍铮与俞眉远又不在谷中,无人替他主持,他众叛亲离,却为救她跪在山门之外足有十日,才换来进谷替她解毒的机会。
  她毒解之后并未立刻醒来,魏东辞被逐出云谷,与他母亲一起成为众矢之的。
  要说完全不恨,也不可能。自他有记忆起,他母亲便终日惶惶,夜不能寐,只怕他罪臣之子身份败露,被抓回京中斩首,像他父亲那样,连带着他从小到大也小心翼翼做人,生怕累及母亲,直至到了云谷,有了小梨儿,有了云谷师兄弟,有了师父……他本以为云谷是他归宿,他能在山里平静终老,可谁想一朝翻覆,同门操弋,无人信他。
  他不在乎自己,于他而言,终老山林也罢,浪迹天涯也好,不过度日而已,可他却不能不替母亲着想。母亲被云谷镇的村民逼得终日躲在家中,精神几度崩溃,他自然无法再留下。
  “离开时我想过给你送信,不过你昏迷着,谷里的人又不让我见你,信送不过去,我便打算等找到落脚处再告诉你,也免得你一醒来接到我的消息,不顾身体又溜出来找我。”
  他太了解她了,发生那么大的事,她若是醒来知道他的下落,必然第一时间要来寻他。
  霍锦骁摩挲着杯沿的指尖轻颤着,装着若无其事的语气淡道:“后来呢?”
  这段旧事,他一笔带过并未细说,怕她自责,可霍锦骁又怎会不知自己昏迷期间发生过什么事。他越是轻描淡写,便意味着那段时光的伤痛越大,不仅仅是因为她,还有整个云谷对他的背弃,几乎将他这一生所有感情都耗尽,除了爱情,还有师徒之恩,兄弟之情,朋友之义……
  “后来,我被月尊教盯上。其实从离开魏军,我带你回云谷开始,他们就一直在盯着我们。云谷他进不去,只好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为了逼我与他们合作,他们抓走我娘,逼着我跟他们去了西疆月尊总坛。”魏东辞握紧拳,那是他人生中最无力的日子,只能被迫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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