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的确没什么干货的食物,绮罗也没了话,暗自红了眼眶,吸吸鼻子道:“我前些日子看见墙根花坛里有些荠菜,待会儿给小姐摘回来,偷偷去小厨房,咱自己弄吃的吧。”
白枳斜斜地倚在八仙桌边,将她们的话都听进了耳朵里,却假寐而不语。
她重生回了自己十三岁的时候。
如果不是体内‘涵章’的存在,她恐怕真的会以为那生生死死,酸酸苦苦的人生,只不过是午后的一场噩梦。上一世自己被吓懵了的离音叫人来乱棒打死,弥留之际见到了涵章。
涵章是一条蛇,修行千年得以化作人形。据涵章所说,她当时冬眠结束,身体正虚弱,出来缠绕在廊道上晒太阳,补充精元,却没想到庄子管事家的小子李航早就打上了涵章的主意,想要捉了来吃。若不是白枳当时跌跌撞撞地推了李航一下,涵章也避不开那个钢叉,说不定真会死于一个凡人之手。
白枳快死的时候,涵章刚刚同一个道士殊死搏斗,几乎殒命,见到白枳,索性就附身到她的身体里。白枳当年嫁给齐王,些须年间,杀了多少人,她自己也不清楚,本身罪孽深重之人,无论遭到多大挫折,都是没有重生的资格的,但是涵章一方面顾念白枳是自己的恩人,另一方面为了保全自己,这才让白枳重回了她十三岁的时候,也就是尚且在清河庄的岁月。
而现在的涵章因为逆天改命,只能沉睡在白枳的神识中。摆置着一次重生回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拦下来那重伤涵章的道士的杀心,让他放过涵章。
至于胭脂和绮罗,都是自己上一世最信任的丫鬟。绮罗被自己收作义妹,最后嫁给了左使王大人作七姨娘。而胭脂……却死在了白琉烟的手下,因为阻止侍卫伤害自己,而被仗毙,三十多棍棒打下去,当场就没了气息。
白枳将目光淡淡从胭脂的身上移开,手指却在膝盖上收紧。骨节泛白,青筋暴出,只要旁人看一眼她的手,就知道她现在心中忍受着多大的怨气。
白琉烟,白持礼,苏溪柔。
她白枳一个都不会放过!
“哎呦!小姐您醒了?”绮罗见白枳睁开了眼,忙放下手里捧着的绷子,忙端着茶跑过来,“小姐吃口茶,醒醒脑。外面天气不好,小厨房的人兴许是来不了了。小姐若是饿得慌,就吃些干馍馍垫垫肚子,待会儿奴婢亲自去给小姐取吃的。”
白枳接过那盏茶,心下门儿清。哪里是因为路不好走才不来送饭,恐怕是根本就没想着给自己饭吃吧。
不过……这都三天了,那个女人也应该上门了吧。
说曹操曹操到,木门被人咚咚叩响。胭脂站的近些,取了插销,打开了屋门,顿时冷风灌了进来。胭脂缩了缩脖子,定睛看去,惊呼:“怎么会是你?”
那丫鬟微微侧过身,从胭脂身边跨过,进了屋子,笑盈盈地关上门,道:“怪冷的,关上门吧。”她扬了扬手中的食盒,道,“奴婢听闻姑娘还没用饭,前桌还有些剩下的,就都拿了过来。”
胭脂和绮罗几乎要被惊掉下巴。这丫鬟名叫香玉,是庄子管事平桂家的大女儿,平常那眼睛高高地长在头顶上似的,一直拿鼻孔看人,怎么会突然放低姿态自称‘奴婢’呢?
一旁的白枳对香玉的反应没有任何意外,前一刻还冷冰冰地面庞,倏忽带上了可人的微笑,那张营养不良而稍显暗黄的脸顿时显得明亮起来。她微笑道:“香玉姐姐怎么会过来。胭脂。”她将下巴微扬,指了指香玉手中的食盒。
胭脂忙装回自己的下巴,三两步上前,接过了香玉手中的食盒,给她倒了杯茶。
香玉看那茶水底部沉淀的黑色渣滓和酸涩的味道,微不可闻地蹙了蹙眉,却依旧微笑着接下来,只是搁在一旁,再没碰过。
她知道娘一直克扣白枳的用度,虽然是洛阳城里头来的官家小姐,却连自己这个奴婢活的还不如。
可这都是上头那位夫人的意思,她也没什么办法,而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可没闲心操心这位姑娘的事。
这些年间,见这个小姐活的狗不如,再比比自己,心里面免不了幸灾乐祸一番,而且这小姐没什么大志向,蠢笨如斯,自己看这便不屑。
但就是三天前,这个姑娘让她有了巨大的改观。
或许,她不是娘亲口中的那个什么都不懂得软柿子。
三天前,跟自己说话的她,更像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稍有机会,便从隐秘的巢穴中窜出,给你致命一击。
香玉本不愿意和这样危险的人物扯上关系,更碍于上头那位的命令,不愿意和她有过多关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白枳会知道自己和张员外家二公子的事情。
她和二公子虽然一直暗渡陈仓,但是保密工作都做得很好,不晓得白枳是怎么知道,进而用这件事情威胁自己的。而且她竟然知道,张二公子许诺给自己九姨娘的位置!
实在是太邪门了!她脊梁骨一凉,看着白枳的眼神也有那么些畏惧。
白枳之所以知道香玉的事情,是因为香玉当年和张二公子的韵事闹得人尽皆知,沸沸扬扬。那张二公子虽然长得油头粉面,但总归还算端正,家里面的家势对于香玉这种普普通通的奴籍女子来说,实在是太大了,即便后院妻妾成群,香玉也心甘情愿地跟张二公子厮混在了一起。
事情再也瞒不住,彻底爆发而公之于众那天,是因为香玉怀了张二公子的孩子,但张二公子是个怂蛋,畏惧张员外,死活不承认那个孩子的身份,平桂家的操起鸡毛掸子就追着香玉打,当时嘴里面念念叨叨‘什么九姨娘?’‘你这个混货’‘老娘的脸真是叫你丢尽了!’
想来张二公子与香玉旖旎之时,许诺的便是九姨娘这个位置。
香玉微微坐正些,指了指食盒,道:“姑娘不打开看看么?”
胭脂看了一眼那被香玉搁置的茶水,眼中微讽,此时听见香玉的话,下意识先看了一眼白枳,却见白枳仍是含笑望着香玉,没有些别的什么表情,便从善如流的掀开了食盒的盖子。
好家伙,几个流油的四喜丸子规规整整地搁在盘子里,满满一碗黄澄澄的玉米糊糊,胭脂摸了摸,还是温温热的,还有一碟色泽鲜亮的咸菜。
虽也不是什么稀奇吃食,但这比起来白枳往日的吃食,完全是佳肴珍馐!
这香玉究竟抽了什么风?平常不是眼高于顶么?
饶是沉稳如绮罗,也显得有些诧异。见到他们对这份吃食的表现,香玉满意地勾了勾唇角。要知道,人生最快意的事情之一,不外乎你站在制高点上,施舍给别人一件对自己来说不咸不淡的东西,别人却感恩戴德的模样。
但是再将目光转到白枳的脸上,却见那张小脸上波澜不惊,甚至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过,目光往食物上轻轻一瞥,便再没有看过去。
香玉好半晌才一丝笑,问道:“姑娘不满意这份吃食么?”
“满意。自然满意。”白枳道,但那眼光中,实在看不出什么感激的表情。
“只是,香玉姐姐今天,恐怕不只是为了送些吃的而来吧。”
香玉看了看一旁站着的绮罗和胭脂,意有所指。
“姐姐就这样说吧。我有什么事情,都不瞒着她们两个的。倒是姐姐……若是姐姐没有考虑好,大可以再考虑考虑,我还以为姐姐分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了呢。只是姐姐思考的时间可得把握好些,白枳指不定那天就见不到姐姐了。”
香玉神色一凛,正对上白枳的眼睛,看了许久,却慑于她眼中的气度,被迫撇开了眼。一时间,就连她也分不清,白枳最后一句话的意思究竟是她会离开清河庄,这才无法与自己相见,还是在提醒自己,若是事情败露,自己会被浸笼,才无法见面。
若是后一种……
香玉万万不想被人浸笼。自己和张二公子的事情若是被人知道了,在民风森严,对待女子略显苛刻的大蜀国,必然不会好过了去。
“香玉答应听姑娘的吩咐,还请小姐将香玉的事情守口如瓶。”香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白枳也泰然自若地接了下来,笑道,“姑娘能想清楚,是好事。白枳再怎么说也出自洛阳大家,自然不会做背信弃义的勾当。姑娘且放心吧。”
香玉松了口气,越是官家子女,琐碎的礼仪品行之事管的就越森严,她倒是不担心白枳会出尔反尔。
见香玉走了,胭脂问她们两个人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白枳没接话,但笑不语。
风雨欲来之前,总要有些人先做好铺垫的。
第三章撒网
翌日,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白枳就起身,吩咐胭脂伺候穿衣,说是要出街。
这边胭脂打着哈欠强撑着眼睛给白枳穿衣,那边绮罗也边整理着床铺,边好奇道:“姑娘今日有约?”
“无约。只是这几日在家里面呆着,即便没有病,也是要憋出来病的,想要出去走走罢了。”
“唉。小姐应该在等几日的,这几日天气可不好。”绮罗叹道。
绮罗的话不无道理,但是白枳要出去,可不光单纯是因为想要出去走走。白枳问:“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绮罗算了算,道:“今日是七月二十三,怎么了?是什么特殊日子么?”
白枳微微勾唇,道:“是了。要的,就是七月二十三。”
白枳住的院子是清河庄上最破败的屋子,因为旁边一墙之隔便是土路,马车来来往往的时候噪音十分吵闹,再加上这院子常年没有修整,自然是没有人愿意来住的,就连丫鬟也嫌弃。
但是白枳来住了,一住还是数年。
没人愿意管白枳,起初后门还是有人看守的,后来也没人用后门,白枳也不用,便将看守后门的人调去了别处。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便宜了白枳。
白枳从昨日香玉带来的食盒夹层里拿出一把铜钥匙,看着满目吃惊的胭脂和绮罗,微微一笑,往外面走去。
三人先不急着出门,而是先在花园里头绕了一圈。
果不其然,撞见了香玉的哥哥,李航。
见到李航的刹那间,原本熟睡在神识中的涵章有了异动。白枳知道,这李航曾经加害过她,涵章看见他自然不愉。
白枳在心里面和涵章说道:“你不必激动,他一定会付出代价。不光是为你,也是为了我。我不会让他死的太轻易的,你且等着吧。”
涵章这才安分了下来。
白枳当然不会放过李航的。
白枳当年也是尚书府的嫡女,而且外祖家的实力又着实雄厚,配给一个不受宠的齐王,委实算是齐王捡了个大便宜,但是之所以自己当时仅仅是个侧妃,和今日的李航,脱不了关系。
可以说,噩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随着自己在清河庄居住的日子愈发长了起来,自己也从刚来庄子上的那个干瘪小豆芽出现了清秀之色。李航拿着洛阳城拨过来的银子,渐渐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富家子弟,在外面耀武扬威,他接触的那些人,大多是家里有那么些一官半职,或者是有些财力的子弟,那些子弟不学无术,喜欢在西街处玩幼女娈童。李航总是和他们厮混在一起,时间久了,自然眼红,总想着尝尝那是什么滋味,可惜平桂家的管他管得紧,怎么会放任他去西街挥霍银子?
于是李航就将目光放在了白枳身上。
这不,李航在花园里撞见了白枳,那目光便毫不客气的在白枳身上上下打量。虽然白枳因为有些营养不良,头发有些微黄,面色也有些不好看,但是细细看那眉眼,也是上等的,如此一来,倒是看得李航心痒痒。
李航嘿嘿一笑,道:“这么多日见不到妹妹,想的我这心肝生疼啊。今个儿出门的时候,心肝却安分了许多,果不其然是见到了妹妹。妹妹,你说我这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啊?一种见不到妹妹,便难耐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