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却明白他的难处,强敌环绕,太子这个位置不是铁打的,稍有不慎就成别人的了。
她摇头,他更要发笑,压低声道:“只要一天没有登极,我都得步步为营地算计。皇父他老人家当真是有年纪了,心肠变得越来越软,今儿可以册封左昭仪为后,明儿就能把太子撤换了,我不得不防。所以我得先发制人,赶在别人拿我喂刀前,打倒他们。咱们这天下第一家,没有骨肉亲情,只有成王败寇,你在宫中十年,想必早就已经看透了。”
是啊,早就看透了,但这些话她没有从他口中听说,这是第一次。其实他完全不用同她交底的,这么做若不是出于拉拢,就是有更深的,她无法参透的谋断。
灯树上那排灯花都被清理完了,烛焰不再跳跃,明亮如常。他放下银剪回身吩咐:“眼看要冬至,册立皇后的诏书大多在那时候颁布。你要快,赶在冬至之前结案,否则又要害我再费手脚,实在麻烦。”
下回的“费手脚”,霉头不知是谁去触了。既然今天直言不讳,目的就是要看她的表现,星河忙道是,和声抚慰着:“主子心里不要怨怪皇上,朝中那干大臣隔三差五就上一回奏疏,万岁爷也是没法子了。”
太子听后不过凉凉一牵唇角,“我不怪皇父,可恨的是那些狼子野心的人。总算挨过了最羸弱的八年,倘或换作以前,我怕是真成砧板上的肉了。”
这也是左昭仪运道不高,八年间皇帝心沉似铁,她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如愿以偿。如今太子长大成人,手里又握了实权,再想扳倒,岂止要花十倍百倍的力气。
星河领了命出来,迎面一阵凉风,浇得人五脏六腑都冻住了。回到内寝难以入睡,本想连夜回衙门去的,再一细想怕引人怀疑,勉强躺在炕上,一夜辗转反侧,脑子转得风车一样。
屎盆子一定得扣在高知崖头上,不过手段要迂回,免得过于显眼,叫人瞧着难看。
她下令徐行之,把当初案发时扣押的嫌犯狠狠过了一回堂。五个人一块儿受审,四个打得腿折胳膊烂,唯独一个全须全尾儿的,留下恳谈了一番。
“你告诉我,究竟是谁毒死了驸马爷。”
那个伙夫吓得没了人色,主审女官再漂亮的脸蛋,这会儿看着都像庙里涂着口脂的阎王。
他哆哆嗦嗦,撕心哭喊:“大人……大人啊,小的真……真不知道。小的就是……是个挑水做饭的,平时连驸马爷的面都见不上……”
星河冷笑,抬手一挥,左右上前按住他,两只酒盅磕托一声并排摆在了他面前。
“一杯砒霜,一杯鸩酒,你喜欢哪杯,自己挑吧。”
挑哪杯都是个死,伙夫吓得肝儿都要碎了,涨红了颜面,脑门上青筋根根蹦起,杀猪似的蹬腿嚎啕:“不不不……小的不想死,我家里有老娘,还有个刚落地的孩子……大人您行行好,饶了小的吧!”
边上金瓷火上浇油,噌地抽出匕首来,那刀锋堪堪擦过他的面皮,咚地一声扎在他面前的春凳上,“不喝也行,控戎司折磨人的手段多着呢,今儿管叫你痛快。”
那伙夫毕竟只是个寻常下人,自公主府里出乱子,至今半年有余,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没日没夜听那些惨叫哭号,早吓得惊弓之鸟似的。刚才又目睹了几个同伴的下场,愈发觉得自己不能活。这毒酒一重,匕首又一重,全搁在他面前,他的脑子顿时就木了,只觉一股热流汤汤而下,裤裆里暖和起来,番子却哈哈笑骂:“孬种,还没上刑就他妈尿了!”
一个男人总有底线,比如这尿裤子,自打懂事儿起就再没有过。这回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番子的幸灾乐祸几乎把他淹没,他脸红脖子粗,“不就是条命吗……”但“要就拿去”这句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星河看火候差不多了,撤走了按压他的人,隔着书案同他谈条件,“我不要你的命,你的命不值钱。横竖先头几个人的了局你都看见了,再嘴硬下去,不过同样下场。我给你指条明道儿,你办得好,我保你全家太平;可要是办得不好,不光你,你老娘,你媳妇儿,还有你三个月大的儿子,都得下去伺候驸马爷,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都到了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可掂量的!伙夫咬牙,亲娘祖奶奶地叫开了,“您吩咐,小的全听您的。”
星河说好,“我只要你一句话。”
伙夫点头如捣蒜,“这会儿就算骂我爹是王八,小的也干。”
星河寒着脸皱了皱眉,“我没闲心管你爹是不是王八,我只知道驸马案要结案,就是捅破天,也得找出背后的主谋来。你不咬别人,别人就咬你,当初一块儿进来的是六个,还有一个关在隔壁刑房里。人家比你识时务,早早儿指认了你,只要你不松口,这杀人的罪名就是你的,你喊冤也没用。”
就比如一件东西没人争,都不拿它当回事,抽冷子蹦出一个抬杠的,臭肉都变香了。星河深谙此道,隔壁牢房里也没有这个人,一切只是手段罢了。伙夫一听有人抢着立功劳,还把矛头指向他,果然万万不能领受。他挣扎着,趴儿狗一样爬上前,额头在地上砸得邦邦响,“大人您是菩萨再世,您一定救救小的。只要让我留着吃饭家伙,您说什么小的都照做。”
星河松了口气,靠向圈椅说好,“我问你,驸马身亡前,是不是才用过晚膳?”
伙夫说是,“府里每日酉时三刻摆饭,天塌了时辰也不变。”
“当天晚膳前,二爷高知崖是否入公主府,同驸马发生口角?”
伙夫说是,“吵得一天星斗,府里人人知道。”
“为什么?”
那伙夫简直是个可造之才,很懂得举一反三,“这还用问吗,二爷和暇龄公主有那层关系,哥儿俩抢着侍主,争风吃醋。”
案后的人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最后问你一句,高二爷往驸马食盒里加鹤顶红,是你亲眼所见吗?”
伙夫微愣了下,可也不容细想,毫不犹豫地点头,“是,是小的亲眼所见,分毫不差。”
第22章 疏星渡河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自己衙门结案,用不着费什么周章。南玉书是一把手,先具好文书呈报他,只要他那里用了印,接下来就可以请十二处主笔开堂过审了。
可南玉书盯着状子看了半天,又抬起眼打量堂下跪着的伙夫,“毒是他下的?物证呢?人证呢?不能单靠一句话就定罪吧!”
他是有意和她过不去,要论控戎司以往办的案子,压根儿不讲究什么证人证言。只要是堂官认定的,没溜都能给你理出丝缕来。南玉书这人,也是个没出息的,这件事上给她穿小鞋,算什么本事。他是不知道,这案子正是他主子做的,赶紧办妥了大家轻省。他却有意拿唐,要是叫太子知道,不踹他个窝心脚才怪。
伙夫认罪,当然是虚晃一招,她不能直接扣押高知崖,这么着就彻底得罪简郡王那头了。必要让伙夫先认罪,到了十二衙门忽然翻供,十二位堂官亲眼目睹的,她是回天乏术了,才不得不牺牲暇龄公主的那位小情儿。回头抽个空,上简郡王那里流两滴泪,他又要顾忌后头还有用得上宿家的时候,哑巴亏不吃也得吃。
可是这姓南的实在太难缠了,星河坐在圈椅里,托着茶盏刮着茶叶。低头喝一口,满嘴都是碎沫子,她皱起眉,扭头问底下小吏,“我这杯里的是高碎?回头十二处来人,也叫大人们喝这个来着?”
小吏点头哈腰道:“回大人,衙门里用茶厉害,经常是几桩案子连轴审。夜里要酽茶提神,一泡就是整吊子,用好茶上头不能批,衙门里的经费又有限,所以……”
她听完了,把手里茶盏往茶几上一扔,杯里的水泼得满桌尽是,哼笑道:“衙门里经费有限?上太子爷跟前哭穷还犹可,在我跟前耍里格愣,小瞧我了。我也不和你对账,既然穷,那就拿我的俸禄,每月贴补衙门茶钱。千户和底下兄弟们辛辛苦苦办差,闲下来不能连口好茶都喝不上。咱们不要御供,就是寻常小叶儿也成,别拿陈茶撅碎了蒙事儿,我这里不让这个面儿。”
这么一闹,大伙儿都有点看热闹的意思了。堂堂的控戎司没有好茶,那是骗鬼呢,好茶都归了指挥使和他手下几个得力千户了,至于旁人,陈茶高碎爱喝不喝,哪儿来那么些穷讲究!可糊弄别人还成,宫里出来的尚书,几时也没喝过那个下脚料。拿她当棒槌,实在太混账了。
那管杂事的随堂顿时一脑门子汗,边拿袖子擦汗边打圆场:“哎哟,可不敢,大人您息怒,卑职立刻着人去买好茶。十二处的主笔们都是御前红人,万不敢叫他们喝高碎……”
南玉书有些挂不住了,凉声道:“不大点事儿,宿大人也别太揪细了,咱们还是接着说案子。”
“有什么可说的?”她脸上带笑,话语间锋芒却如尖刀,“按理儿诰命宗女的案子都由锦衣使掌管,我这头结了案,直报御前也成。可这是头一回上手,怕有不足之处,特特儿请南大人代为掌眼。既然南大人说不妥,那就再压一压,万一太子爷问起来,还请南大人替我周全。”
她没急着和他争辩什么人证物证,以退为进反而让南玉书犹豫了。他和边上千户交换了下眼色,心里恨这娘们儿厉害。手指在那张供状上笃笃叩着,没计奈何,把状子阖上了。
“宿大人办事一向稳妥,既然命案有主儿了,那就照宿大人查出来的结果呈报吧。”一面说,一面调过视线来打量堂下伙夫,干笑道,“进了控戎司,九成身上没一块好肉,这东西也算识相,齐头整脸见阎王,也免得阴司里对不上号。”
星河听后一哂,示意金瓷把人犯带下去,抽出空儿来应付他,“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大人听过这句话吧?办案子和打仗一样,多用用脑子,成效比喊打喊杀大得多。”
南玉书被她夹枪带棒的话噎得脸色发青,她没闲心理会他,转头回值房写了份密函,交衙门外蹲守的暗哨转交简郡王,言辞恳切地请王爷放心,公主府上风波很快就会过去,绝不会累及公主分毫。然后自己进承天门甬道,亲自拜会了五府十二司的主笔,请他们明天设堂,为驸马被刺案结案。
因为事关重大,堂审前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伙夫被押入单独的牢房,彻夜由徐行之等看管。星河站在木栅外,冷冷盯着里头瑟缩成一团的伙夫,他那双甲缝中满是污垢的手紧紧扣住了牢门,拿哀恳的眼神望向她,“大人,您说好了保小的狗命的。”
她点头,“只要你照我的吩咐办,最后不过是个证人,谁都不能拿你怎么样。可要是说漏了嘴……记好了,外头三把刀,架在你家小的脖子上,你说错一句割一刀,到时候谁也怨不上。”
伙夫瑟瑟发抖,拿头不住抵那木栅栏,“小的晓事儿,千万别动我家里人……求您了大人。”
残忍吗?控戎司里发生过太多这样的事,已经寻常得麻木了。只不过以前主事的是都是男人,现在换成了女人,底下办差的心里总有些打颤。
阴暗的大牢里,常年点着火把,松香易燃,不时有残留的燃料因烘烤发出滋滋的声响。火焰像一面旗帜,在冻僵的空气里猎猎挥舞,她抱胸站着,长身玉立,织锦的官袍纹理煊煌,衬着那张脸,那么无情和冷漠。
大概很少有她这样的,印象中的女人都像花儿似的娇弱明媚,是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男人们,回家后唯一的疏解和安慰。可这世上人人不同,这位锦衣使恰恰是其中异类。她弄权、结党、铲除异己,她按照自己的喜好摆布全司,也许用不了多久,这衙门就会是她的天下。太子宠爱纵容,固然是一方面,雷厉风行的手段,更是逐步攀登的阶梯。
星河知道自己要什么,在一个满是虎狼的衙门里任职,不是人好就能服众的。要立威,他们凶你得狠,他们冷血你得残酷,要教会他们什么是服从,这样兵刃才能真正为你所用。可不知怎么,满目臣服下忽然想起太子,这个命里唯一的克星,和他较劲的时候常被气得血不归心,他遭受挫折时她应该喜闻乐见的,然而心头的揪痛又难以解释……这大概这就是自小一起长大,不能割舍的牵挂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偏头问:“什么时辰了?”
金瓷跑上斜坡看了眼天窗,“天将暗,酉初前后。”
她点了下头,“今夜辛苦你们,等案子结了,准你们休沐两天。”
徐行之和金瓷相顾而笑:“大人主事前,咱们休沐了七八年,早歇得够够的了。大人只管放心,一切交给属下等,绝出不了岔子的。”
她慢吞吞从牢里走了出来,迎面恰好遇上南玉书的几位千户,见了她顿住步子向她行礼。
她嗯了声,“房有邻的案子今儿结了?”
蒋毅道是,“已经呈报御前了。”
是好事儿,她温吞笑起来,房有邻入了罪,她在简郡王跟前也有了交代。南玉书费这么老鼻子劲儿,最后还是为她忙活,细想起来也怪可怜的。
她摆摆手,让他们下职,自己乘着官轿回宫。现如今早不是单单一个叶近春,外加四个轿夫的排场,官位坐踏实了,鞍前马后的,有控戎司番役护送,以保副指挥使平安。其实要论权,控戎司是真的大,五军各卫亲军分别值守内城东西北三门,唯有控戎司将军昼夜守卫承天门。承天门是皇城正门,怎样的信任才能得此殊荣,足见控戎司地位之高。
一步一步走得再稳些,总有一天她能掌控整个衙门。但南玉书这人,暂时还是不动为妙,女人要想独自当权,终究有难度。倒不如拿个人顶头,强似扳倒了姓南的,又来个姓北的。花大力气替人做嫁衣裳,倒是傻了。
她支起脑袋闭上眼睛,悠悠长出一口气。天将晚,这个时节的落日总让人感觉荒寒。一路行来听见街面上临收摊儿的叫卖,“卖半空了,贱卖多给喽……”这样有烟火气儿,即便擦身而过,也还是可望不可即。
心里还惦记着,今晚得上丽正殿看看去。和太子通个气,公主府的事她都安排好了,确保无虞。再者衙门里忙了好几天,宫务当真都撂下了,总有吃干饭的嫌疑。上那儿点个卯,哪怕是端个茶,递个水,也算尽了她的责任。
于是先回下处,换下了衙门里的衣裳。锦衣使的官袍虽较之男人已经颇显女气,但终归阳刚多于柔媚。女官的官袍却不一样,金银丝缠绕的围领,映着绛红的绸子,像佛像胸前的璎珞。花冠上有轻颤的步摇,脚下行来,穗子在耳畔窸窣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