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娜王朝——尤四姐
时间:2017-11-22 18:54:32

  她转身便朝殿外去,左昭仪急追了两步,“宫门都下钥了,你上哪儿?”
  暇龄公主只说回公主府,很快便出了凤雏门。
  助威的人没了,再追究下去也没意思了,左昭仪厌恶地看了跪地的人一眼,咬牙扔了句“滚”。
  星河照旧行礼如仪,然后一步一步后退,却行退出了前殿。
  没把人弄死,终究后患无穷,年世宽似乎比左昭仪更明白这个道理。他一面悄悄觑她,一面亲自送她出宫,絮絮说着:“宿大人啊,奴才刚才也是没法子,您可千万别记恨我。咱们是给人当差的,闹得不好人头落地,奴才不像您,摁死我比摁死只蚂蚁还容易。其实奴才也是为着您,要是蒙混,您只怕还不只挨这三下,您看……”
  星河冲他冷笑了声,“谙达对我的好处我记着呢,等将来一定一并报答。”
  夜凉如水,冰冷的薄雾打在脸上,烫极遇冷,又是一阵骤痛。她没敢抬手摸,可是感觉得出来,大约是肿了。宫灯在宫门上孤伶伶吊着,入夜后侍立的人都撤回各宫了,外面夹道上空荡荡,连个鬼影都没有。
  年太监还在边上努力周全,“宿大人,奴才打发人送您回东宫吧……”
  星河漠然乜他,冷冽的眼神,丝毫都不领情。
  年世宽没办法,只得识相告退。身后的宫门一阖,她形单影只站在那片孤光下,清瘦的身形,和那巍巍宫门比起来,那么微不足道。
  有个人快步从千步廊的甬道下穿过来,星河正是气涌如山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看清,被他拽着就走。他走得极快,燕服的广袖鼓胀起来,人欲凌空似的。星河脚下匆忙,借着廊下悬挂的宫灯看见那磊落的鬓发,还有紫金冠上簌簌摇颤的升龙,是他。
  谁也没有说话,她感觉到他扣着她腕子的手那样坚定有力,看来这发小还是挺管用的,该出现的时候就出现了。甬道上每隔十步就有一灯亭,灯光虽然杳杳,但足以照亮脚下的路了。就这样,从凤雏宫外一直走回东宫,他越走越快,她几乎要跟不上。总算回到丽正殿,殿里的人被他挥袖屏退了,他这才转过身来,拧着眉,眼神复杂地看向她。
  那双眼睛里有千言万语,她解读不出来。他这么瞧她,她有些羞愧,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早知今日啊……太子暗暗苦笑,宿家还愿意为那样的人卖命吗?
  她被传入凤雏宫他知道,甚至她被左昭仪申斥掌掴,他也知道。可惜他没法闯进去要人,太子夜闯皇父妃嫔的寝宫,是个什么样的罪名?这当口不能让人拿住任何把柄。既然搭救不得,就免不了要委屈她,其实照他当时的想法,让她看清人、认清道儿,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可当他看见她脸上五个鲜明的指印时,忽然就后悔了,他应该杀进凤雏宫,杀他个片甲不留才对!
  他撑着膝头,躬下身子平视她,“疼么?”
  她依然闪躲,“不疼。”
  她就是这样的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吃了暗亏也不吭声。
  他知道她尴尬,没有追问详细经过,锦帷后有人探了探头,“主子,蛋来了。”
  他伸手把托盘接过来,这是德全的主意,说拿鸡蛋滚上几圈,能消肿去红。凤雏宫那头电闪雷鸣的时候,德全就先行一步回来预备了,本以为不会太出格,没想到借光一看,那细腻的肉皮儿坟起来好大一片,边缘都带了一层浅浅的淤青,明天天亮,恐怕就不能见人了。
  太子拉她坐在南炕上,自己弯着腰敲蛋剥皮。头一回做这种事,也或者是太过气愤了,双手不由自主打颤。好容易把蛋壳剥干净,小心翼翼捂在她脸上,滚上一滚,她皱眉抽气,他的心就攥起来,比打在他身上还叫他疼。
  “忍着点儿,很快就好了。”他这么安慰她,就像昨晚挨她一脚后的故作轻松,“不是什么大事儿……”
  星河本来铁骨铮铮敢作敢当,看开了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儿。可不知为什么,他在身边委屈就一口气扩大了几十倍,克制再三还是红了眼眶。
  太子看在眼里,一颗心直往下沉。那半边脸颊红得厉害,不是说这么治能够减轻症候的吗,可为什么鸡蛋越走,她的脸就越肿?他停下打量,发现已经到了让他忍无可忍的地步。他恨极了,猛地掣回手,狠狠把蛋砸在金砖上,顿时砸得满地狼藉,黄白一片。
  这样雷霆万钧的怒气,把星河唬住了,她嗫嚅着:“主子……”结果又被他拽起来,不由分说给她披上大氅,拉出了丽正殿。
  “持我的名牌通禀立政殿,臣有要事,连夜求见皇上。”
  他这么做出人意料,宫里入夜后宫门锁闭,非有紧急军务而谒见,以阑入①论处。这个时间去见皇帝,谁知道万岁得不得闲,再说圣驾究竟是在立政殿还是甘露殿,除了御前的人谁也说不准。
  星河刹住了脚,“主子,这么晚了,您究竟要干什么?”
  他满面萧索,“你别管。”
  皇父人在哪里,他当然是知道的,这宫城禁苑要是没有第三只眼睛,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若说他冲动行事,也不尽然,他办事一向经过深思熟虑,这会儿去见皇父,一则为星河申冤,二来正好坐实公主府的案子,逼皇父表态。左昭仪这三巴掌有行私刑的嫌疑,如此一手遮天,拿什么德行来隆正位之仪?
  太子深夜见驾,必定不是小事。话很快传进了立政殿,他们进宫门时,信王已经在丹陛下等着了。
  “哥哥。”少年亲王见了一母同胞,向来亲厚热络。先皇后大行时他才六岁,后来一直随皇父而居,可说是皇父一手带大的。当初要不是太子必须镇守东宫,兄弟俩本应该在一处,不过这点距离没能隔断手足之情,平时见了面必要勾肩搭背一番,然而今天瞧着哥哥脸色很不好,他也识相端严起来。
  “皇父歇下了没有?”
  信王说没有,“还在看南疆的折子。”一面探头瞧星河,灯笼光照不清她的脸,他疑惑地问,“这么着急面圣,驸马案有新进展了?高知崖背后别不是还有人吧!”
  太子哼笑了声,“有没有人都救不了他了,他必须死。”
  信王还是头回见他哥子咬牙切齿的样子,正闹不清原委,等人到了大殿明亮处时,一看才恍然大悟。
  太子这回下了跪,直隆通儿说:“昭仪娘娘打了儿子的人,儿子的人并没有半点错处,不过是秉公执法罢了。”
  连皇帝都愣住了,看看这位新上任的锦衣使,又听太子一口一个“儿子的人”,从御案后走出来,仔细端详了星河的脸。
  “这是……”掌嘴了么?宫里打人不打脸的规矩由来已久,别说堂堂的女官,就是掖庭最下等的杂役,也断没有随便掌嘴的道理。
  皇帝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起来说话。”
  太子起身,没忘把“他的人”拽起来。也不需要星河开口,他一个人娓娓向皇父呈禀:“今天控戎司为高仰山的案子结案,人犯中途喊冤,称真凶是太仆少卿高知崖,十二司的主笔当时悉数在场,前情经过必定也回禀皇父了。作为这起案子的主审,缉拿嫌犯归案问话,何罪之有?结果她晚间被左昭仪传入凤雏宫申斥,出来的时候带了一脸的伤……儿子不能明白,儿子宫里的人,还兼着控戎司副指挥使的职,凭什么随意被人打骂?她是朝廷命官,是二品大员,不是外头山野村妇。昭仪娘娘虽然掌管宫务,但动用私刑掌掴外朝命官,实在令儿子不解。”
  如果这件事本身不算大事,那么透过表面看本质,就能看出事态的严重性来。
  皇帝还没开口,信王便帮着敲缸沿,啧啧道:“了不得,了不得,没准儿凤雏宫将来还有设昭狱的一天呢。好好的花容月貌,看给打成什么样了,难怪我哥子要心疼。他可就这么一位心头好,恐怕昭仪娘娘打的不是宿星河,是太子爷的脸吧。不知皇父听没听过一个传闻,据说大公主和驸马貌合神离,背后正主儿就是这小叔子……”
  他话没说完就挨了训,皇帝斥他,“不大的人,整天打听些男盗女娼的事儿。”
  这就说明皇帝是知道的,一时情急,连这么不雅的词儿都用上了。信王和太子面面相觑,星河却向上拱手:“臣受辱,不过是个人的小事儿,不提也罢。但求皇上准控戎司彻查此案,还枉死的驸马爷一个公道。”
  要求合情合理,皇帝纵然为难,这种情形下也不好一味袒护。
  多丢人的事儿啊,倘或是真的,帝王家的脸面也算是丧尽了。他恨公主不长进,明明那么千珍万重地疼爱着,最后居然惯出了这身不成体统的毛病!皇帝深深叹了口气,“真是十头牛也拽不起一个拼了性命往泥潭里缩的人。这桩案子,朕命控戎司严查到底,谁敢出面阻挠,以同案犯论处。”
  然而圣谕是拿着了,在简郡王母子眼里,她也彻底沦为了太子派。所以霍青主这人就是蔫儿坏,明着给她申冤,暗里又坑了她一把。你要说他好,他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事儿闹到皇帝跟前,既打压了左昭仪,又向宿家摆出了姿态;说他坏呢,他刚才那模样,着急忙慌给她剥蛋敷脸,从他的举止上看,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信王爷送他们出立政殿,一直送到了虔化门外,向东一指,“我过两天搬到武德殿单住,明年就该开牙建府了。”饶过太子冲星河拱手,“二嫂,你今儿受苦了,回去让二哥好好滋补滋补你。”
  星河冲他一笑,牵扯了左边脸颊,痛得龇牙,“王爷,我不是您二嫂,您误会了。”
  信王不管那些,他说:“你放心,谁打的你,用不着我哥子动手,我给你讨回来。”
  太子还是干干净净的太子,一国储君当然不能喊打喊杀的,至少在登基之前是这样。不过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也不能干放着不处理,谁来办?信王一拍胸口,有他。
  星河的那点微弱的反驳,压根儿没引起哥儿俩任何一个人的注意,太子再三看她的脸,简直柔肠寸断,“今儿晚上还敷蛋吧,我给你敷,别怕,不疼的。”
  星河隐隐感觉有些不妙,蛋啊蛋的……但愿他不记仇,已经忘了昨晚上她那无心的一脚了。
 
 
第27章 韶华正好
  信王爷到底还是个纯洁的孩子,他不太明白他哥子和相好的之间的暗语究竟是什么意思,抄着两手问:“孵蛋?哥哥,你怎么有这个癖好?”
  太子原本想解释的,张了张嘴,发现没什么必要,便随口打发他,“大人的事,小孩儿别管。”
  信王笑起来,“我也是快娶王妃的人了,还拿我当孩子糊弄。得了,横竖不是什么好事儿,你们赶紧回去孵蛋吧,我得接着在皇父跟前念叨。左昭仪枕头风厉害,我还真不信能吹得过我。”言罢龇牙一笑,迈着方步回立政殿去了。
  一时人散尽,夜里的雾霭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浓重,十步开外几乎看不清人影。德全挑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太子给她紧了紧领上飘带,牵起她的手说:“走吧,回家。”
  熟到一定程度,民间说得糙些,连他拉青屎的根子都一清二楚,他这么殷情,准没好事。星河挣了一下,“我自个儿走,您别拽我。”
  被他来回拽了一路,跑得太快了,颠腾起来脸疼。可是太子不理解,他说:“你这人没谱,我怕你脚下发虚,回头再磕断了门牙,那可就完了。”
  她噎了下,知道理论不过,就不再坚持了。雾气深重,走在夹道里,只看见两旁矗立的宫墙,隐隐透出黯淡的红,一直向前延伸,总也走不到头。他这回放慢了脚步,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问她还疼吗。
  疼倒是不疼了,经过起先的热辣灼烧,现在只剩下无边的麻木。她抬手捂了一下,觉得那肉皮儿不是她的了,心里很是凄惶,嘴上却说没什么,“明天就好了。”
  太子却笑,“明天就好?你说梦话呢吧!”姑娘家白挨了打,太过折损颜面了,他很为她考虑,“明儿还是在宫里歇一天吧,控戎司的案子我会下令南玉书严查,你放心,就算你不在,也出不了乱子的。”
  星河经过这番起落,也生出懈怠的心来,风口浪尖上人在控戎司,作为和不作为,都要受埋怨。她低下头嗯了声,“谢谢主子准我一天假。”
  太子拿眼梢瞥她,“也不算是准假,是让你在前面伺候。瞧伤情怎么样吧,横竖一天消不了肿,就老实在宫里呆一天,等好了才许你上衙门里去。别回头叫人误会是我打的你,坏了爷的名声。”他嘴里冠冕堂皇,心里生出小小的欢喜来。彼此都太忙了,自打她受了锦衣使的衔儿,好像把全部心思都扑在了衙门里,连他要见她,都得特特儿跑出宫去。这回也算是个契机吧,让她养两天,正好冬至将到了,他要在东宫预备过节事宜。这两天可以一处呆着,想想大眼瞪小眼的情景儿,就让人觉得高兴。
  他一手牵着她,仰脖子长出一口气,“星河,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在夹道里扣老琉璃?夏天傍晚那会儿,成群成群的,你吹哨儿,我给你扣‘红辣椒’。好像就是这条夹道,晚上来回跑,一直扣到宫门下钥。”
  这也算共同的记忆吧,太子回想起来颇有触动,星河的感受却截然不同。她不喜欢玩这个,她怕虫,所以张着网兜子装各色蜻蜓的时候,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可是太子不知道,他以为她也喜欢,两个人对同一件事务的认知经常南辕北辙,那么鸡同鸭讲,也就在所难免了。
  然而她不能坏了主子的兴致,他这么说,她得连连称是。心里却庆幸,总算现在长大了,不用再干这种无聊的事了,万幸万幸。
  太子握着她的手,微微用了一点力,像怕一松手她就落进迷雾里似的。从来没对她坦诚过的心思,也在这浓稠的夜里说了个尽兴,“其实你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上书房那些人太野,和他们一块儿练骑射是不得已。我还是喜欢和你在一起,咱们朝夕相对十年了,用不着装样儿。人都说储君威严,我只有在你跟前,才觉得自己是活的。”
  这是夸她呢,星河除了不住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所以你应该像对待星海一样对待我。”他开始切入正题,微笑着说,“比方见了我,也可以高高兴兴扑上来,我能接得住,不信你试试。”
  星河只觉背后一凉,她的行踪他真是门儿清。谁愿意时刻活在别人的眼眶子里呢,她凉声说:“主子,您从来信不及我,所以我到哪儿您都派人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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