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复又安静,顾行简放下棋子,静静地看向窗外的梧桐。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端起银碗,把剩下的凉水都喝了。
***
入夜,白日的暑气终于散去。临湖的一处庭院,树木茂密,屋宇相连。正中的楼屋是单檐歇山顶,博风板下置悬鱼,内外两重格子窗,富丽堂皇。
正对门设置一幅巨大的绢画屏风,旁边的长几上摆放着书籍,香炉和花瓶。帷幄帘塌,俱都侈丽。
侍女跪在几前弄香,莫秀庭坐在铜镜前,端详自己的脸,脑海中不由浮现那日在泰和楼见到的女子。
真是令人难忘的美貌。
一名侍女低头进来,站在她的身边,行了礼才低声说:“夫人,世子果然单独见了那个夏初岚。两个人在永兴茶楼边的巷子口说了好久的话呢。”
莫秀庭气得重重拍了下妆台,屋里的侍女仆妇们全都低头站好,惶惶不安。
她冷笑。嘴上说不在意,憋了三年。一到绍兴,见到旧爱,还不是忍不住了?将她置于何地!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平复了心绪才说:“你们都下去吧。”
下人们不敢久留,全都恭敬地退出去。她走到衣架前,将薄衫脱下来,挂了上去,只穿着银线绣莲花的抹胸和一条薄薄的绸裤。成亲两年多以来,陆彦远与她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身边虽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姬妾,每日也都归家,但大都宿在自己的书房里。只有被公婆说得不耐烦之后,才勉强来她房中一次。
她原以为他是无心男女之事,便也不觉得什么。大丈夫志在四方,更何况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自然有很多事要筹谋。
直到她知道了夏初岚的存在。
她的夫君在泉州时,全然不是现在这样。每日带着那个女孩出外游玩,两个人情意绵绵。若不是彼时夏初岚年纪尚小,两人又没有婚盟,说不定早就……
莫秀庭的确嫉妒,但她也明白,感情的事本就强求不来。
之前因为那副小像的事情,她闹脾气回娘家,陆彦远却根本未将她放在眼里。她在家中生闷气,好几日吃不下饭,还是娘来将她点醒的。总归她才是正妻,是陆彦远唯一的妻子。不论陆彦远喜欢谁,哪怕那女子进了门,都得跪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主母。
除非她自己不要这个位置,否则还有谁能撼得动她?
这样想着,她也就想开了。只有她生的儿子才是嫡子,只有她才能被称作世子夫人。这次她跑到绍兴来,一来是向陆彦远示好服软,二来也是为了看看夏初岚是否真如画像上那般貌美,值得人念念不忘。
“世子。”屋外的侍女们齐声喊道。
莫秀庭连忙迎出去,看到陆彦远大步走进来,连忙上前帮着他解了扞腰佩剑:“捐军饷的事情如何了?”
陆彦远扫了她一眼,波澜不兴:“绍兴的商贾捐了不少钱,凑足了三成,剩下的就看都城那边了。”
莫秀庭笑道:“那就好,有这三成,剩下的事便不难办了。都城那边有我父亲和公公想办法,最后一定能凑出来的。”
陆彦远只“嗯”了一声:“吩咐她们准备水,我要沐浴。”
“净室里头都已经备好了,夫君直接去就可以。”莫秀庭把陆彦远的袍子抖了抖,然后挂到衣架上,侧头看到陆彦远不动,笑着问道,“夫君怎么还不去?”
陆彦远只觉得她这次来绍兴,改变了许多,心里不那么踏实。但又想,如此相敬如宾,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没必要特意点破。他径自入了净室,坐在浴桶里,头仰靠在木桶的边沿,闭上眼睛。
脑海里有许多纷乱的画面,一些是今日夏初岚在永兴茶楼里的样子,一些是三年前他们在泉州的场景。
记得那一日去踏青,他们躺在没膝的草丛里说话。风和日丽,草长莺飞。然后他转过身去吻了她,她最开始有些慌乱闪躲,后来也抱住了他,两个人缠绵地吻了许久。
少女的唇瓣如花般娇嫩,吐气如兰,一吻长醉。
陆彦远忽然觉得桶里的水温有些高,正要唤人进来添水,有双手臂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肩膀。
他侧头,莫秀庭迫不及待地吻了过来。他紧闭双唇,摆头要避开,莫秀庭却追着不放,最后整个人也跨到浴桶里来,抱住了他的腰身。
桶里的水一下子溢出了大半。
“你要干什么!”陆彦远擒住她的手臂,用力拉开。
“夫君今日见了初岚妹妹,还单独与她说话了?”莫秀庭耐着性子问道。
“夏家是绍兴首富,她带头捐了钱,我不过是谢谢她,你不必多心。”陆彦远懒得与她多说,起身正要迈出浴桶,又听到她说:“若我让妹妹进府,并好好对她,夫君能否也对我好一点呢?”
陆彦远愣住,回头看着她。他莫不是听错了?
莫秀庭也站了起来,衣服被水弄湿,紧紧地贴在身上,玲珑的曲线和起伏的峰峦一览无遗。她伸手挂住陆彦远的脖子,认真地说道:“我知道夫君很喜欢她,日日想着她,难道我还能容不下一个你喜欢的女子吗?若夫君同意,妹妹进府的事情便交给我来办,如何?”
陆彦远见她满脸真诚,蹙眉说道:“她和她的家人都不会同意做妾。”
“那我去说服母亲,让她进府做侧夫人,你看这样行吗?”
陆彦远沉默。他是世子,以后会继承爵位。侧夫人的地位比妾高许多,不能随意打骂或者发卖。若是受宠,再生下个一儿半女……就算到时休不掉莫秀庭,只要想办法让莫秀庭怀不上孩子,而是让她生下儿子,便可以立为世子。那么还有何人敢欺她或看不起她?
他知道因着他们的过往,她的婚事频频受阻。这些年,他怕莫秀庭找她麻烦,更怕父亲母亲对付夏家,因此只能斩断情根,狠心不与她联络。但他从未忘记过她,若能将她留在身边,自是求之不得。
心念百转,他已经缓和了颜色:“你真能为我办成此事?”
莫秀庭点点头:“那是自然,这次回都城之后,我就禀告母亲,夫君尽可放心交给我。”说罢,她打量陆彦远的神色,又凑上去吻他。
这次他没有再躲开。
第二十一章
第二日未到辰时,六平小跑进玉茗居。思安从屋中端着铜盆出来,挡在他面前:“六平,一大早的,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姑娘还在梳洗,有事一会儿再说。”
她昨夜担心姑娘,一整宿都没睡,就怕姑娘夜里又想不开,跟上回一样寻了短见。幸好这回姑娘一切如常,她才稍稍放心。
想来跟那位先生不过数面之缘,未到情深处,而且姑娘也早已不是三年前的姑娘了。
六平手指着正堂的方向,声音短促:“英,英国公世子来了!要见姑娘!”
思安惊得松了手中的铜盆,铜盆整个砸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的巨响。赵嬷嬷从屋里出来,皱眉道:“思安,你干什么一大早就毛手毛脚的?”
“嬷嬷,英国公世子来了……”思安回过头,声音都在颤。
赵嬷嬷也瞬间变了脸色。
……
夏初岚也没想到陆彦远会突然登门拜访,以为他忙于军饷的事,筹到了钱之后,应该会尽快返回临安。但人都已经到家里来了,她是躲也躲不过去的。
她走到正堂,看见外面立着八个佩剑的护卫,面色森然,旁人都不敢靠近。他们将思安和六平拦住:“世子只见夏姑娘一个人。”
夏初岚道:“你们就留在外面吧。”
她走进去,陆彦远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堂中,裹四带巾,竹青色的圆领长衫,外罩宽袖袍,脚穿长靿靴,身姿伟岸。左右各立着一个卫从,一个背弓,一个抱剑。堂上还有四个担子,上面堆着大大小小的礼盒。
不愧是世子,阵仗可够大的。
那两个卫从看到她,连忙低下头,怕有亵渎之意。
陆彦远听到响动转过身来,看见她总算是穿回了女装,襦裙披帛,身姿窈窕,也未刻意打扮,却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味道。
他朝她走了几步,停在一臂远的距离,轻声道:“军饷的事,多谢你。我今日回都城,十日之内,便要领兵出征。”
是特意来与她告别的?夏初岚行礼:“世子多保重。”
“岚儿……”陆彦远伸手要够夏初岚的肩膀,她一下退后:“世子自重。”
陆彦远看着她闪躲,心中一痛:“我知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诸多的委屈,你心中必定怪我。等我这次北征回来,一定好好弥补你。”
夏初岚不怒反笑:“世子要怎么弥补我?是休掉你的夫人,还是能回到三年前?”
她这话问得大胆直白,甚至有些放肆。两个卫从不由地看了她一眼,见世子不以为忤,又垂下头。他们知道,这个夏姑娘对于世子来说是特别的。世子不仅喜欢她,对她还有诸多的愧疚。而且她这次帮世子解了军饷的燃眉之急,军中上下也很感激。
陆彦远最怕她冷冰冰不在乎的样子,她会这样诘问,他反而还高兴些,口气带了点哄劝:“娶莫秀庭不是我所愿,我早晚会休了她。这几年我狠心不联系你,是怕会害了你。现在莫秀庭已经答应帮我说服父亲母亲,给你侧夫人之位。等你进了府,我一定加倍补偿你。”
侧夫人?夏初岚摇了摇头,低头轻笑了两声。她知道原主对陆彦远说过非君不嫁,一直等他回来娶,他们之间轰轰烈烈地爱过。站在他的立场和身份,娶莫秀庭也的确是难以避免。
况且英国公世子身份显赫,又居于高位,深得皇帝宠幸,不乏公卿之女乐意去做他的侧夫人。对于她这个商户女来说,这样已经算很抬举了。她将来也不大可能嫁得比这更好。
倘若原主还活着,也许就等着这一日,应该会哭着扑进他的怀里,成就一段男才女貌的佳话。可惜她不是原主,对他并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意,亦不想去毁掉另一个女人的人生。
她只需让他相信自己已不再爱他,想了想,微微抬起下巴,伸手指着脖子处:“这里的痕迹,你能看见吗?”
她的脖颈线条优美,肌肤玉白如雪,只是如果细看,会发现颈上有一道若有似无的痕迹。
这几年她用尽了办法,都不能彻底消除。
“这是怎么了……?”陆彦远抬手欲碰,夏初岚避开,淡淡地说道:“三年前,英国公府来人那夜,我上吊自尽,差点死了。”
陆彦远瞳孔猛然收紧,一把将她拉到面前,急声说道:“我不知,我真的不知……”他只知母亲背着他派人去泉州,要她过府做妾。他知道时,已经来不及阻止,更想不到她会为此自尽。
他蛰伏三年,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原本想等这次出征立功回来,便向皇上求请,到时候父亲也不能再说什么。没想到莫秀庭主动提出帮忙,他也就顺水推舟。
夏初岚拂开他的手,轻轻地说道:“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所以知道自己要什么。原本不该在你出征前说这些,但既然你提出要我进府,我只能告诉你,我不会做你的侧夫人。”
陆彦远愣住,呼吸变得粗重,耳朵里嗡嗡地闷响。他想过她会抗拒,会打他骂他,但只要她还爱他,他们还是能在一起。
他压低声音:“岚儿,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只要你说……”
夏初岚抬手阻止他说下去,目光落在窗边的矮几上,那儿有个白瓷曲颈花瓶,里面插的花开得正好。
“我已经不再是三年前的我,那个夏初岚已经死了。倘若你真的心怀愧疚,想要弥补,便不要再来打扰我的人生。陆彦远,我不再爱你了。我们之间,再无可能。”
她的面色平静,似乎只是在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在他听来,却十分残忍。陆彦远的胸膛剧烈起伏,握紧的手心全是汗水,盯着她的侧脸看了许久,直到终于相信她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以退为进,而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只要她还爱他,哪怕刀山火海他都不怕。可她说不爱了,他连坚持的理由都没有了。
堂里堂外都十分安静,夏家的人被陆彦远的护卫隔在门外,听不到里面的对话。而在堂上的两个卫从则愕然地看向夏初岚,不敢相信她竟然拒绝了世子。
一只蝴蝶飞进来,停在那朵盛放的花上,轻轻颤动着翅膀。夏初岚感觉到笼罩在自己上方的男人终于退开,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正堂。他的人也都跟着一起离去。
她松了口气,这个男人的压迫感原来也很强大。刚才被他紧紧盯着,有些双腿发软,几乎喘不过气。要反抗权贵阶级,果然需要勇气。
思安跑进来,看她神色无异,才说:“姑娘,世子走了。这些东西怎么办?”
夏初岚看了一眼:“你叫人将堂上的东西清点一下,登记在册,然后送到义仓去接济那些穷人,就说是英国公世子的恩德。”
“是。”思安应声去办了。
陆彦远沉着脸走出夏家,直接上了马车,吩咐车夫离开。莫秀庭看他的神色,小心问道:“夫君,怎么了?可是妹妹不愿意?”
陆彦远看向车窗外,没有说话。
“可能是姑娘家脸皮儿薄,等这次回去,我说服了父亲母亲,亲自去与她说。夫君放心出征就是。”
陆彦远心不在焉,也没有认真听她说什么。旁边有一辆马车跑了上来,与他们这辆并驾齐驱。他看到那辆车里坐着顾居敬,还有一人坐在顾居敬的身侧,只不过完全被顾居敬挡住了,看不清样子。
他微微点头致意,顾居敬拱手一礼:“世子慢行,我等先行一步。”
陆彦远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那马车就跑到前面去了。
他原以为顾居敬这次出现在绍兴,是顾行简授意,让他来游说绍兴的商贾们不要捐军饷的,所以派人盯着他。可他每日会友,说的都是生意上的事,全然不问政事,不像是抱着什么目的来的。
陆彦远当然不会相信顾行简被停官之后,就真的能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那人的野心还有权势之大,连父亲都忌惮三分。不过是暂时停官而已,又不是被贬被降,无关痛痒。只不过那人一离开中书之位,主和派便大受打击。否则这次皇上也不会同意北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