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夫人收起笑容,厉声道:“他都多大的人了,还不想着成家,要等到什么时候?”她平日里但凡出门,就是被一群人围着吹捧,架势倒比大户人家的老夫人还要足。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富甲天下,一个权倾朝野。从顾居敬和顾行简那里泼不进的水,自然都流到她这里来了。
“阿弟的事情,他自己心里有数。”顾居敬皱眉说道。若不是怕顾行简生气,他真想把夏初岚的事情说出来。但由他说,估计以后就别想进相府的门了。
老夫人看顾居敬面色不好,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几户姑娘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都是书香世家,牵扯不到朝中的事。而且年纪都在二十上下,对普通人家来说是有点大了,但是配老五刚刚好。老五要是实在没时间,便由我来挑选,你去说服他成家就行。”
顾居敬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耐心说道:“娘,成亲是两个人的事,您怎么能帮阿弟做主?挑了他不喜欢的,您不是害他吗?”
老夫人一拍大腿:“你当初娶秦萝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一定喜欢?还不是娶回来了,现在日子过得不好?而且你也就罢了,你弟弟可是当朝宰相。以后年老了致仕免不得封个公侯什么的,那子孙都是可以恩荫的。”
顾居敬不喜欢她提这些。顾行简这些年凭自己的能力坐到宰相之位,从未靠过家里,甚至连今天顾家能够累积下这么多的财富,也有他的功劳在里面。反而是家里从未给过他什么。顾居敬想让他活得随心所欲一点,已经够累的了。
顾居敬走了之后,顾老夫人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别人家的儿子都孝顺,对母亲百依百顺,她连个儿子的婚事都做不了主么?儿子是宰相,更要注重官声,肯定不敢明着忤逆她的。何况,她也是为了他好。
她这么想着,就让身边的嬷嬷和侍女帮她把画像和名帖整理好,一户户拿到自己面前来看。侍女端了水果上来,她道:“叫个人去门房那里守着,四娘子若是回来了,就叫她到我这里来。”
“是。”侍女躬身应道。
***
夏初岚出了敞轩也不敢四处乱走,转到了后面的竹林,看到夏衍缠着崇明要他表演抓鸟儿,她就站在旁边看。
崇明被他闹得没办法,板着张脸,闭上眼睛。
忽然有只鸟儿在林中飞起,崇明跳起来,追着那只鸟儿。他的身手干脆利落,浮光掠影,不过一会儿,就把手中的鸟儿给夏衍看。
夏衍拍手叫好,两个人商量着,便把鸟儿放了。然后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夏衍其实特别喜欢交朋友,无论是顾行简还是崇明,他都很喜欢。
南伯走到夏初岚的身边,她顺口问道:“南伯,崇明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相爷的?”
“他其实是相爷捡回来的孤儿,在相爷身边长大的。那年冰天雪地,他小小一个人都快饿死了。醒来后,也不说话,就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相爷哄了好几天,他才肯吃点东西。可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家人在哪里,相爷就让他留下来了。后来问他长大想干什么,他说想习武。相爷就让禁军里身手最好的几个教头轮流给他当师父。他的根骨也是出奇地好,小小年纪,那几个师父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夏初岚没想到崇明的身世是这样的,便说:“还挺可怜的。”
南伯叹了一声:“崇明幸亏遇见了相爷,可相爷又有谁呢?姑娘可知道,相爷一出生身体就不好,被抱到大相国寺去养,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直到十几岁才被认回顾家。他以前的性子跟崇明很像,后来才渐渐好些了。我总想着,以后能有一个人好好疼他,照顾他。他孤单太久了。”
夏初岚听南伯说完这些话,心隐隐地抽疼起来。怪不得初见时觉得他有些清冷,原先还以为是身居高位所练就出来的气势,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后世的父亲虽然对她很严厉,但好歹将她养大,供她读书。这一世的夏柏盛和杜氏就更不用说了,把她当成掌上明珠一样疼。可顾行简呢,他什么都没有。一个人长大,陪伴他的只有寺院的青灯古佛。
“姐姐,你过来一下!”夏衍在竹林里冲夏初岚招手,夏初岚便走了过去。
顾行简在周围找了一圈,没想到夏初岚在这里。他的内伤还没好全,所以走路很慢。
“相爷,您怎么出来了?”南伯转头看到他,连忙走过去扶住他,“现在您可吹不得风。”
顾行简淡淡道:“在屋里呆久了,也不舒服,出来透透气。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夏公子缠着崇明玩儿,刚刚崇明还给他抓鸟了。您说奇怪不奇怪?崇明平日不怎么爱理人,居然对小公子有求必应的。”南伯轻声打趣道。
顾行简看向竹林中的三个人,夏衍挂在崇明的手臂上,好像在求什么,崇明满脸的不耐烦,眼底却带着笑。夏初岚站在旁边,好像在劝夏衍下来,闹哄哄的场面,他却觉得很温馨,有种家的暖意。
他的嘴角不由地勾起,这姐弟俩都是温暖的人,根本让人抗拒不了。一个爱粘人,一个外冷内热,不知不觉就会被吸引。崇明跟他性子很像,应该也是败下阵来了。
他笑道:“让他们玩吧。南伯,去吩咐厨娘中午加几道荤菜。”
南伯一喜,这是要留他们吃午饭的意思了?总觉得夏家姐弟俩来了相府以后,整个相府都有生气了。他忙应道:“好。竹林这里有风,我先扶您回去休息。”
顾行简低头咳嗽了一声,的确不能吹太久的风,就扶着南伯回屋去了。
崇明被闹得没办法,只能去捡了竹叶回来:“看好了,我只编一次。”
夏衍拉着夏初岚的手臂说道:“姐姐记性好,帮我看着。一会儿编好了,我就拿去送给先生。”
“要编什么?”夏初岚问道。
“崇明会用竹叶编兔子,先生是属兔的!”夏衍兴奋地说道。他刚才听崇明说,以前顾行简生辰的时候,崇明就用竹叶给他编了一只好大的兔子,还被先生收藏在八宝架上。他也想骗姐姐编一只,送给先生,先生一定很高兴。
夏初岚本来还不知道他具体的年纪,但说到是属兔的,大概能够推算出来了。她是属鸡的,以前好像听说过卯兔与酉鸡相冲?也不知道合八字的时候,会不会有问题。
她想完,又用力地摇了下头,这都想到哪里去了?
第五十章
夏初岚和夏衍编好兔子, 去顾行简住的屋子,看到有几个人在里面, 似乎在说这次北征之事。
夏初岚叹了口气。这个人真是一时半会儿都闲不住。说是在家养伤, 家里还是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怎么能好好养伤?怪不得伤一直都不见好。
夏衍问:“姐姐, 我们要站在这里听吗?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夏初岚竖起手指, 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屋内有个官员站在最后,眼角瞥到了他们在门外徘徊, 喝道:“什么人偷听!”
一时之间,谈话停止, 所有人都往外面看。
夏衍吓得缩了一下, 往夏初岚的怀里退。夏初岚低着头, 感受到数道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这些都是朝廷的大员,跟她平日里接触的富贾乡绅还不一样。官威在身上,便很能震慑人。
张咏往外看, 发现这穿着男装的分明是个姑娘,白白嫩嫩的, 眉眼有些熟悉……莫不是那夜在清河坊的姑娘?他吃了一惊,顾知珩可以啊,当了三十几年和尚, 一旦开荤,不得了,这都把人带到府中来了!
顾行简也向外看了一眼,淡淡道:“无事, 我们继续。”
官员们纷纷一愣,相爷这是在袒护他们?以前出入宰相的官邸,知道顾行简治下的手段向来严厉,绝不可能有人会在官员议事的时候站在门外偷听。这一大一小两个到底是什么来历?
但顾行简都发话了,也无人敢再追究。
夏初岚连忙把夏衍拉走。
兵部侍郎很不悦说话被人打断,但也不敢表现出来,继续说道:“相爷,枢府那边说,英国公一边派人搜寻殿帅,一边继续与完颜宗弼作战。他本人不同意退兵。副相……也不同意。”
顾行简摸着额头。他知道陆世泽这个人,既然主动提出了北征,就不会让整个战事以对己方不利的局面告终。对他来说,一个儿子和国家大义摆在眼前,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这也是为何顾行简跟陆世泽是截然不同的做事风格,却十分敬佩他的原因。
与满朝趋炎附势的主和派相比,这些固执己见的主战派老臣,其实真正体现了一种气节。
四方馆的通事舍人站在一众官员中,握着袖中的信件,想找机会说话。可好几次他刚要开口,又被旁边的官员打断。四方馆隶属于中书省,可以说是顾行简的直属部门。前阵子四方馆里出了奸细这件事,等于在宰相的后院放了把火,他有些心虚。
顾行简活动了下左手的手腕,从笔挂上取下一只毛笔,在纸上写东西。他小时候惯用左手,后来方丈说用左手不祥,慢慢纠正他用右手。他现在多是用右手,但是左手写字也完全没有问题。
兵部侍郎说完以后,事情谈得差不多了,顾行简一边写字一边说:“交战之事由枢府拿主意吧。中书门下暂且按兵不动,几位就按这个意思上折子。”
“是。”众官员陆续告退出去。张咏坐在旁边,实在是好奇那姑娘的事,想问问清楚。通事舍人站着没有动,顾行简头也不抬地问道:“通事舍人还有事?”
通事舍人被点到名字,身体绷紧,应道:“是。下官这里有金国传来的急信,要相爷亲启。”
顾行简伸手,通事舍人便将袖中的信件呈上。
文书是被贬谪的完颜昌传来的。上次议和,便是由顾行简和他谈的,双方算有些交情。他在信中说能够帮忙说服金主议和,条件是他们这边先退兵。
完颜昌和完颜宗弼在金国内斗得很厉害,完颜昌在这个时候来信,想必是完颜宗弼被英国公打得无法还击,他想趁机压制完颜宗弼,从行台回来。若完颜昌主政,至少宋金边境能够相安无事。而且这从侧面证明,陆彦远还没落在他们的手上。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你先回去吧。”顾行简不动声色地说道。
通事舍人也不知道信上说了什么,但不敢多问,恭敬地退出去了。
张咏看到顾行简不提信上的内容,而且这封信的名义本来就是私人的,便只挑了自己关心的来问:“你跟那个清河坊的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刚刚那个是她?”
他们同在朝为官,又参加了同一届科举,只不过顾行简是状元,张咏排在第四,张咏自认彼此之间的交情比旁人深厚些。顾行简一般不与朝中大臣往来,也只有张咏能够自由出入相府。
顾行简“嗯”了一声。
张勇没想到他承认得这么干脆,怂恿道:“叫进来我见见啊。说不定以后就是弟妹了。”那姑娘他虽只见过两面,都还没看清长什么模样。但身姿窈窕,白白净净,姿色绝对不会差。当年莫凌薇可是都城里响当当的美人,苦恋顾行简多年,顾行简都没动心。不知道那个姑娘到底有何厉害之处。
“你该走了,我不留饭。”顾行简淡淡道。
“小气。看一眼都不行?”张咏咕哝了一声,瞧这稀罕的样子,好像谁要跟他抢似的。张咏见顾行简态度坚决,又问了一句,“知珩,你是认真的?你终于想成家了?”
顾行简写字的手顿了顿,没有否认:“嗯,我想娶她。”
张咏呆了片刻,一下子站了起来:“好好好,你这个闷葫芦终于是想通了,有妻有子,实乃人生乐事!等日子定了,记得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好备一份厚礼!”
顾行简提笔蘸了蘸墨:“还早,她年纪小,不知家里会否同意。”其实十七岁也不小了,早的人家女孩儿十三岁就嫁人了。只不过对于他来说,终究还是太小了一点。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你可是宰相啊!谁不想把女儿嫁给你?只怕欢喜都来不及。我给你保媒,说说是哪户千金?”
顾行简看着桌上的花笺,淡淡说道:“并非出自高门。”
“莫非不是官家女子?而是商户?”张咏有些迟疑。这门第差得也太多了。顾行简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得,怎么偏偏选了这么个出身的?虽说时至今日,顾行简在官场上已经不需要任何助力,但娶个商户女子,名声上到底是不好听,怕要被人说闲话的。
顾行简看着他,不以为然:“我本身亦是寒门出身,鼓励商事,若我自己对商户有偏见,以后如何施政?何况我娶了她,便给得起她一品诰命夫人的身份,何人敢看她不起。”
张咏顿时没话说了。这女子还真是走运,入了顾行简的眼,何止是飞上枝头做凤凰?日后有她这位厉害的夫君护着,只怕整个都城的贵女夫人都得向她低头了。
张咏走了以后,顾行简沉思完颜昌的信要怎么回。他在做事的时候十分专注,整个人都清清冷冷的,仿佛江上的浓雾一样,看不透。
“您忙完了吗?饭已经备好了,您是要在房中吃,还是去偏厅?”夏初岚在门边问道。
顾行简其实不喜欢思路被人打断,若是崇明和南伯,断然不敢这个时候出声。但因是她,他也没在意,把笔搁下:“我同你们一道吧。”他坐久了,起身的时候腿有点麻,微微皱了下眉。夏初岚连忙进去扶他。
等他站起来以后,夏初岚把手中一直握着的兔子塞给他:“这个送给您。”
顾行简看着躺在掌心的兔子,小小一只,长长的耳朵,还有两个小眼珠,活灵活现的,可爱至极。
“崇明说您属兔,我第一次编,编得好吗?”夏初岚期待地问道。
她的眼睛很漂亮,安静时像秋水,高兴时像星辰。顾行简看着她莞尔,轻声道:“这算是,定情信物么?”
夏初岚的脸一下子涨红,刚想解释两句,却感觉到腰侧被他轻轻按住,两个人靠近了一些。然后他低下头,温柔地碰了一下她的嘴角,柔和的鼻息就在她的脸颊。他说:“嗯,我很喜欢。”
那声音温柔得几乎要把人化掉。她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脑海中像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声,猛地后退了两步,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最后是崇明来扶顾行简去偏厅的。夏初岚坐在离主位最远的地方,一顿饭吃下来,一个字都没有说,更没有看顾行简一次。桌上就他们三个人,顾行简跟夏衍说话的时候,余光看了她几次。亲了一下而已,反应这么大?莫不是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