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柏青以前在泉州市舶司就是个公事,很小的官,吴志远都不一定能每天见到。转运使是正三品的大官,充任市舶使也只是暂时的。而判官只比市舶使低一级,实际上便是市舶司的最高长官了。
夏柏青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反而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市舶司是国之门户,近年所纳的赋税更在国家所有的财税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前一任市舶使可是活活累死在任上,所以他更得把好国门这一关。
他从市舶司回来,夏衍已经换好了崭新的太学生服饰,正在向柳氏和夏静月拜别。他今日便要入太学,要有一段时日见不到了。
夏柏青和夏初岚一起送他前往。他坐在马车上,双手拢在袖中,不像平日那样话多,有点紧张,还有几分期待。也不知道同窗和老师们会不会好相处。
马车到了三官宅附近就过不去了,路上全都是马车和轿子,行进得很慢。因为太学和国子学是同一日入学,国子学的又都是高官子弟,整条街上都充斥着仆从的骂声。
夏柏青让姐弟俩下车,一起步行。入学前要先去国子监拜文宣王,国子监前便排了两列长队,太学在左,国子学在右。夏衍个头小,站在队伍里就被淹没了。
国子学那边的学生各个趾高气昂的,互相之间不搭理,只有平日相熟的才会聊两句。他们对太学的学生嗤之以鼻,而太学生多是平民子弟,对周围的事物充满好奇,忙着认识新朋友,叽叽喳喳的很热闹。
原本夏柏青和夏初岚要走了,人群里忽然起了骚乱。
地上坐着一个少年,旁边还围着几个趾高气昂的学生,一个说道:“你这种下贱之人,怎么敢排到我们国子学的队伍里来!”
“我,我只是排错了。”地上的少年怯弱地说道。
“闭嘴!我让你说话了吗?”说话那人狠狠踹了一下少年的腿,少年痛得大叫。
这群衙内平日在家中就横行霸道惯了,家里人送他们来读书,多半是想让他们修身养性,哪里真的指望他们学到什么东西。太学这边的学生大都惧怕他们,无人敢管这件事。夏衍从人群里钻出来,把地上的少年扶起,少年道了声谢,那群人却围着他们不让走。
“哟,好讲义气啊。你敢给这个爱哭鬼撑腰?”那人挑眉道。
夏衍看着他们道:“你们干什么欺负人?这位小哥哥只是无心之过。”
“还敢顶嘴?”那人伸手狠狠推了下夏衍的肩膀,直接把他推倒在地:“你算什么东西?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可是吴皇后娘家的人,你敢惹我?”
夏衍气呼呼地看着他,从地上爬了起来,不甘示弱地说道:“吴皇后是国母,端庄贤德,是天下女子的楷模。她家里怎么会有你这样仗势欺人的晚辈!”
“啧,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是吧?兄弟几个,给他点教训。”那吴姓少年吩咐左右,看样子要打夏衍。刚才被打的少年护在夏衍身前:“他年纪还这么小,求你们不要打他了。”
“我不怕。”夏衍大声道,“同为国学的学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们打人就是不对!”
太学的少年们被他不畏强权的勇敢所激励,纷纷开口道:“对啊,你们凭什么打人!”
“当我们好欺负吗?以后当了官还不知道谁要向谁行礼呢!”
国子监的卒吏们看到门前闹哄哄的,下来维持秩序,怎知道那些衙内都是带了护院打手来的,连国子监的卒吏都拦不住。夏柏青和夏初岚连忙走过去,人都打作一团,又穿着同样的服饰,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混乱中,夏初岚不知被谁猛推了一下,跌倒在地。
她正要爬起来,又觉得有些头晕,按住额头。这个时候,手肘被人托了一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她抬头道谢,看到一个十分高大的玄色身影,侧脸冷峻刚毅,英俊无匹,是萧昱。十几个穿着玄衣佩剑的人冲进喧闹的人群中,三两下就将那些打手制服了。萧昱皱眉喝道:“都给我住手!”
他声若洪钟,又带着强大的威势,四周立刻安静了下来。
“表哥!”吴姓少年跑到萧昱的面前,似乎找到了靠山,威风凛凛地对众人说道,“这是我表哥,皇城司的长官。你们敢惹我,统统死定了!”
皇城司这三个字说出去,意味着血腥残酷,所有人都抖了抖。
萧昱提着他的领子,一下子将他拎了起来,冷冷地说道:“吴宗进,舅父让你进国子学读书,没让你惹是生非,你给我老实点。又是你惹事?”
“我没有!”那叫吴宗进的少年急忙说了一声,蹬了蹬腿急道:“表哥,你快放我下来,这样好丢脸!”
萧昱依言松开了手,吴宗进就一溜烟跑回队伍里去了。
这个时候,闻讯赶来的祭酒等人从国子监里大步出来。祭酒上前对萧昱拜道:“不知提举大人驾临国子监,有何贵干?”
萧昱负手道:“无事。我表弟今日入学,过来看看。国子监门口闹哄哄的,不成体统。”
“是,敝监的事下官会处理好,不劳大人费心。”祭酒说道。他不喜欢这些皇城司的人,整日里为非作歹,横行霸道的,搞得人人都惧怕他们。
萧昱又扫了吴宗进一眼,吴宗进赶紧缩到人群里,萧昱便把手下都带走了。
崇明原本要出去,看到萧昱来了,又退回到巷子里,淡淡笑了一下。那边学生们都陆续进国子监了,他才转身离去。相爷不放心,特意叫他来看一眼。没想到夏衍这小子还挺有骨气的,若是说出相爷的名字,估计那些人也不敢欺负他了。
可他竟然没有说。这孩子以后,应当会有出息的。
第五十三章
过了两日, 吴均到顾行简这里来,要告半日假。
“老师给小的说了一门亲事, 女方那边的家人想要见面。因此小的想出去半日, 不知相爷可否允准?”吴均毕恭毕敬地说道。
“是哪户人家的姑娘?”顾行简眼睛看着棋盘,随口问道。
吴均没想到顾行简会亲自过问他的事, 受宠若惊, 连忙一五一十地说道:“老师从前与新任临安市舶司的市舶判官是同僚,知道他升官了, 家里有个十四岁的女儿待嫁,就替我上门说亲去了。”
夏柏青的女儿?顾行简抬头看了吴均一眼, 很干净的年轻人, 十分秀气, 性子也不错,能静得下心做事。一手字写得漂亮,据说十分精通古文学和历史, 还是吴皇后的族人。只不过是旁支的旁支,没有那么显赫了, 靠着祖荫和才华,才被破格提拔进馆阁。
“夏柏青为人正直,与你家倒也算门当户对。”顾行简一边下棋一边淡淡地说道, “他棋艺卓群,你送礼的话,可挑与棋相关的东西。”
吴均来了这么久,今日顾行简同他说了最多的话。他躬身道:“多谢相爷指点小的。”难怪旁人都说, 百官的嗜好和为官的经历,全都在相爷的脑海中。他从前还以为有些夸张,但今日听到相爷连一个市舶判官的喜好都知道得如此清楚,不由地更加钦佩他了。
等吴均走了以后,顾行简抬起左手,吃力地将脖子上的纱布解下来,放下右手活动了一下。他的右手早就能动了,筋骨也复原得差不多,韦从的方法还是保守了些。不过翰林医官是给天家看病,做事自然得谨慎稳妥。
他将南伯叫进来,南伯看到他自己把纱布拆下来,连忙说道:“相爷,您这伤还没好,可不能这么快将手臂放下来啊!”
顾行简将右手抬起给他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之后一段时日,我尽量不用右手。”
南伯知道顾行简决定的事,旁人更改不了,何况他自己也懂医术,不会胡来的。南伯只能将换下来的纱布那些收了,又叮嘱道:“您千万担心些,骨头长不好,以后会很麻烦的。”
顾行简应了声,说道:“你派人去顾家一趟,找二夫人。”他附在南伯的耳边交代了一番,南伯连连点头。
……
夏柏青带着夏静月出门,也没说干什么,夏初岚猜大概是要去见那个年轻人。柳氏留在家中画花样,工笔细描,神情专注。她也是言情书网出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初嫁给夏柏青算是下嫁了。但她这些年跟着夏柏青,从无半句怨言。
夏初岚看到她画的花样,是铃兰花,绿和白相间,清雅极了。
“三婶,您的画工真好。”夏初岚由衷地称赞道。
柳氏侧头看她,微微笑道:“月儿最喜欢铃兰,三姑娘喜欢什么?”
“茉莉吧。”夏初岚想了想回道。她喜欢茉莉的清香,而且茉莉的花朵是白色的,跟铃兰一样,十分纯洁干净。
柳氏点了点头道:“我还没画过茉莉,等我改日画个花样,给你看看。你若是喜欢的话,就作一条帕子送给你。”
“多谢三婶,那我就不客气了。您知道我女红不行的。”夏初岚有些不好意思,又对柳氏说道,“三婶其实不用跟我这么客气,跟三叔一样唤我岚儿就好了。”
夏初岚从前跟夏柏青接触得比较多,跟柳氏接触得少。柳氏知道三房毕竟是庶出,她又没为夏柏青生下男孩儿,一直把自己的地位放得很低。她听到夏初岚这么说,知道她没把自己当做外人,也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只觉得心头一暖。
这个时候,思安跑进堂屋里来,对夏初岚说道:“姑娘,顾家二夫人派人来了,说请您去游湖,要您打扮得好看点。”
上回来临安太匆忙,他们都没有去过西湖。这次秦萝主动相邀,夏初岚欣然答应,本来要叫上柳氏一起,但是秦萝身边的嬷嬷说:“这次二夫人叫的画舫比较小,恐怕容不下那么多人。等改日再请这位夫人一同前往。”
柳氏跟秦萝都不认识,也不敢凑这个趣,连忙说道:“你们年轻女孩儿在一起玩,我在那里不合适。何况家里也得有人看着,你去吧。”
柳氏都这么说了,夏初岚也没再坚持。
思安拉她回去,换了身浅绿色的上襦,白色纱裙,绦带轻飘。又将她的头发绾成单髻,绑上珍珠发带,还插了几朵鲜花。镜中的女子如花娇美,艳质绝伦。
夏初岚打扮好了出门,秦萝身边的嬷嬷带了轿子来,柳氏不放心,让思安跟着一起去。
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时皆宜。春天花柳繁盛,夏日菡萏竞放,秋日满岸金桂,冬日雪落梅花,皆美不胜收。都城人对西湖的喜爱,不仅体现在平民每遇节庆必游西湖,连皇帝也常游兴湖山,御大龙舟,宰执等臣属则乘大舫相随,诸多船只在西湖中交并而行,热闹非凡。
到了夏日,都人也爱到西湖纳凉。摇一叶小舟,烧一壶好茶,或邀亲朋好友,或携佳人美眷,于垂柳密林之处,撑一杆鱼竿垂钓,或是铺设竹席闲坐交谈,直至明月当空乃还。
岸边各色摊贩,诸如果蔬,羹酒,时花,画扇,珠翠等物,沿途叫卖。都人往来其中,成群结伴,欢声笑语。湖上的画舫也不少,歌妓在装饰有珠帘的画舫里,拨弦而歌,似能传出数里,岸边的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夏初岚扶着思安下了轿子,跟着嬷嬷往湖边走。往来行人,不论男女,看到一个明艳照人的姑娘,都免不得多看几眼。
到了湖边,看到那里停着一辆漂亮的大舫,两边各一排红色的格子窗,四檐挂着铃铎。崇明带着几个守卫将来往的百姓挡在数步开外,嬷嬷上前与他说了几句,崇明向夏初岚点头致意。
崇明在这里,那么他……夏初岚一震,下意识地往船上看了眼,离得有些远,看得不太清楚,只见到依稀有个人影。
“不是二夫人叫姑娘来的吗?”思安疑惑地问道。
嬷嬷返回来,笑着说道:“二夫人和二爷在另一条船上,船已经到湖中去了。还请姑娘上这条船,有位贵人在上面等您。”嬷嬷口气间说得有些暧昧,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嬷嬷心想,这位姑娘也不知道上辈子修了什么福气,居然能与宰相同船。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
夏初岚没想到这个人现在居然会借着秦萝的名义来约她了。不过三叔三婶还不知道他们的事,用秦萝的名义,确实比较方便。既然她人都来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他总不会把她吃了。
思安把夏初岚扶上船,自己却没有上去。连崇明都留在岸边,她上去了反而会显得很碍事。而且她对宰相莫名地放心,谦谦君子,肯定不会做什么的。
夏初岚走在甲板上,没有觉得晃,反而十分平稳。她慢慢走到船舱口,能看到里面摆放的桌椅和屏风,还有帷幄,如小户人家的厅堂一般考究。顾行简坐在桌后,一身青布长衫,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在绍兴偶遇的教书先生。如春风细雨,温润人心。
他抬头看到她,目光停驻。当真是年轻貌美,宛若芙蓉,清丽风姿。当年的莫凌薇,又哪里能比得过她?他原以为天下女子大都相同,只是没有遇到让自己心动的那一个。他收回目光,轻轻笑了下,开口提醒:“你打算站在外面多久?”
夏初岚只能走进去,特意挑了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来。他身旁其实有个位置,但她是不敢坐的。她看到他的右手放在腿上,没有绑着纱布了,便问道:“您的伤都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右手还没什么力气。”顾行简先递了湿的手巾给她擦手,问道,“你想喝热茶,还是放凉一些的?”
“放凉一些的。”夏初岚自然地回道。
他便伸手将左边的茶碗拿起来,夏初岚怕他的手还不灵活,就伸出双手去接:“我自己来。”匆忙间摸到了他的手背,想收回来,却被他反握住:“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
“我没有生气。”她很快地回道。被他亲了一下而已,只是有点不知所措,怎么可能因此生气。
顾行简一笑,总算把她的手放开了。其实他还想多握一会儿,怕她又害羞了。
船逐渐到了湖心,湖光山色,水波潋滟。两岸的柳树倒映在半透明的湖水中,荷花随处可见。柳汀花坞,一碧万顷。远处山峦起伏,山色空蒙,有宝塔耸立其间。
夏初岚观赏窗外景色,感叹道:“西湖景色果然名不虚传。”
“汴京曾有一座金明池,风景也十分秀丽,可惜毁于金人的一把大火。”顾行简说道。
夏初岚转头看他,他的神色很清冷,眼睛看向窗外,似乎陷入了沉重的回忆中。其实那夜他问她是战是和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他就是顾行简,才有感而发说了那番话。如今想来,这人表面上是主和派,与金人交好,其实骨子里好像不怎么喜欢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