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崇义公之女,她本来不用承受这些。虽然这几年的努力可以视作报答夏家的养育之恩,可她没办法将记忆里的恐惧,挣扎还有濒死的绝望都视若不见。
要她坦然地接受这一切,认下忽然冒出来的亲人,至少她现在还做不到。
萧昱从怀中拿出帕子,想帮她擦眼泪。可帕子抓在手里,又不敢伸过去。她心里是很委屈的吧?
那时候她嫁给顾行简时都城里满是流言蜚语,还有她跟英国公府之间的恩怨,现在看起来,都像是笑话一样。萧昱沉默了片刻才说:“不是父亲不负责任,母亲之所以那样,有别的原因。这里面的内情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父亲真的很想认你……至少你不要这样对他。”
夏初岚不想跟他多说,转身就走,萧昱又拉住她。
他七八岁的时候就知道萧碧灵并不是他的亲妹妹。那日父母的争吵他无意中听到,后来萧俭索性就告诉他,萧碧灵与他并非同母的兄妹。但他也只有这一个妹妹,一直礼让有加。
现在亲生的妹妹就在眼前,那种血缘的牵连,让他想亲近她。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做,只能这样拉着她,不让她走。总觉得放了手,心里就会空落落的。
夏初岚被他抓得有些疼,往回收手,萧昱却不肯放。
“萧大人还请自重!”这个时候,顾行简走过来,一把将夏初岚护进怀里。他原本在耳房里看书,听到外面的争执就过来了。看到萧昱拉扯他的妻子,自然不悦。
夏初岚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低声道:“相爷,我想离开这里。”他身上的味道有股镇定人心的力量。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哀求,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星点水珠。刚刚她哭了?
顾行简目光一沉,轻拍着她的背。若早知道见崇义公父子会让她如此难受,他肯定不会让他们见面了。
“内子身体不适,我先带她回去。”顾行简冷冷地说完,将夏初岚打横抱了起来,径自离开了。
临走时,他给了萧昱一个眼神,似乎还要话说。萧昱便转身回堂屋了。
回竹居的路上,夏初岚靠在顾行简的怀里,手揪着他的衣襟。
顾行简低头吻她的发顶:“没事了岚岚,有我在。”
“崇义公说他是我的亲生父亲。您早就知道这件事吗?”她抬眸问顾行简,情绪已经好多了。
“猜到了一些,但不确定。”顾行简其实已经将事情猜了八九不离十。崇义公府将秘密保护得很好,几乎滴水不漏。但顾行简还是能探查到一些零星的消息,从而推测出夏初岚的生母应该是崇义公的女人。
夏初岚闷声道:“您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自己走。”
顾行简依言将她放在地上,她用手背擦了下眼睛,湿漉漉的,苦笑道:“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顾行简摇了摇头:“平日你将情绪收得太好了。有时候我都觉得,你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发泄出来也好,积在心里久了会生病。”
“我不想认他们,现在的一切,我不想改变。”夏初岚说道。她并不稀罕什么显赫的身世,尊贵的身份。她知道萧家是前朝的皇族,当今皇上不可能不忌惮。皇上跟顾行简君臣之间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信任,不能因为她的身世而毁坏。
他的抱负,他的施政都要以皇帝的支持为前提才有可能实现。
对于她来说,顾行简比认亲重要。
顾行简尚且不知道她想得这么远,只当她是一时接受不了,也没有再提这件事。
等送她回竹居安顿之后,顾行简又返回堂屋。
“昱儿,你去门外守着。”萧俭知道他有话说,吩咐萧昱。夏初岚不在这里,他便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崇义公。从身份上来说,他是压着顾行简的。但他现在看顾行简,感觉也完全变了。以前这是他隐藏的敌人,现在是他女儿的丈夫。无论萧家要做什么,都不得不将他考虑在内了。
顾行简说道:“相府很安全,令公不必如此。”
“还是小心些好。”萧俭做事向来谨慎,给萧昱使了个眼色,萧昱便出去了。认亲的事没什么不能让别人听到的,而且他刚才跟夏初岚说话时也有所保留。可接下来的谈话,估计是绝不能外传的。
萧俭说道:“有件事我想先问问你。你应该知道皇上对我萧家的忌惮,为何还故意让钱朴透露消息给我?不仅仅是因为岚儿吧?”
顾行简笑了一下,姜果然是老的辣。跟聪明人说话,不用绕弯子。
“这就是我要说的话。扬州的贪墨案,令公也牵扯在其中吧?您是只想对付吴家,还是要对付整个赵宋皇室?”
他问得很直接。萧俭怔住,随即带着几分冷硬的口气说道:“若我要对付皇室,你将如何?赵家夺我萧家江山,我拿回来不对?”
顾行简转着手里的佛珠,平静地说道:“当年太祖黄袍加身,从年幼的恭帝手中夺取了江山,萧家因此失去了皇族的身份。的确,江山是由周太祖和周世宗一手打下来的,世宗若没有病死在收复燕云十六州的途中,太祖也许永远只是他忠心的部下和兄弟。可当年恭帝那么年幼,若没有太祖,他恐怕也守不住这万里江山,更别提一统天下。”
萧俭知道顾行简肯定会为赵宋皇室说话。若是在从前,以他们各自的立场,不可能有这样的交谈。但他们现在的身份是翁婿,并不是敌人。他也不用防着顾行简。
萧俭向后靠在椅背上,笑了笑:“赵家统治天下数百年,虽在施政上有过失,丢了半壁江山,可仍有许多的大臣和百姓拥护。南渡这二十年,政局刚刚稳定,金人还在北方虎视眈眈。我此时若有所为,不仅这二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连这最后的半片江山也会失去,更别提收复中原了。所以你无需多虑,我不过是想削弱吴家的势力,同时平衡各方的势力暗中保护萧家而已。”
“令公深明大义。”顾行简拱手道。
萧俭摆了摆手:“你是聪明人,应该只是想亲口听到我说这些,好确定岚儿不会受萧家的牵连。经过这数百年,萧家不过是顶着前朝皇室的名号,在朝堂和民间早就没有什么影响力了,不会不自量力。但看看眼下,普安郡王和恩平郡王,似乎也都不是继承皇位的合适人选。”
普安郡王的表现平平。至于恩平郡王,心思太活络了。对于顾行简来说,恩平郡王若是登上皇位,将会无法掌握他的心思。
“普安郡王到底如何,等我从兴元府回来,再做评判。”他这人信奉眼见为实。
萧俭点头,又问道:“关于认亲一事,岚儿对你怎么说?”
“恐怕她一时接受不了。令公,恕我直言,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顾行简如实说道。
萧俭叹了口气。这个他早有准备,原本也没打算今日就会有结果。生恩不如养恩大,她肯定也放不下夏家那些人。他起身告辞,说道:“二月你去兴元府办差,要留她一人在都城里?”
顾行简也起身道:“我会带她同去。”
萧俭皱眉,好像不怎么认同。边关苦寒之地,一个姑娘家去那样的地方,岂非辛苦?但此刻他也没资格说什么,只负手往外走。罢了,凭顾行简的本事,应当能保护好她。
顾行简直送他们到门外,看着他们上马车走了,才转身回府。
因着夏初岚的关系,萧俭才能对他放下防备,开诚布公。今日的谈话,终于让他心中的大石落地。若萧家有不臣之心,他还真的不知下一步该如何。
等萧俭父子回到崇义公府,迎面撞上要出门的萧碧灵。萧俭问道:“你去哪儿?”
“父亲,我可不可以去绍兴一趟?”萧碧灵小心翼翼地问道。她原本打算偷偷离家,没想到恰好被父兄撞上了,只能象征性地征询他们的意思。
“凤子鸣不是来都城了?”萧俭一边往府里走,一边说道。
“凤哥哥本来是要多呆几日的。可绍兴那边忽然来了急脚文书,有紧急的事,要他马上回去。我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肯说。刚好这几日不上课,您就让我去吧?就当做散散心了。”萧碧灵挽着萧俭的手臂,撒娇道。
萧俭自然没有同意,还让下人将萧碧灵送回了住处。萧昱跟在他后面说道:“父亲,碧灵一向任性妄为,恐怕还是会找机会偷偷溜出去。”
萧碧灵平日就老往外跑,萧俭也没想管住她。只是留了个心眼说道:“你去查一下绍兴究竟发生了何事,要凤子鸣亲自回去处置。”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夏初岚并没有把萧家父子的事放在心上。她觉得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她并不想去融入那个家庭,面对崇义公夫人还有萧碧灵。而且她就算进崇义公府, 肯定不能算做嫡出的, 还得被萧碧灵压着一头。
她没有想到萧昱竟然是她的亲哥哥。她一直以为萧昱是崇义公夫人所生,这么说崇义公夫人只生了萧碧灵?
她摇了摇头, 把脑海里关于萧家的念头都甩去。人便是这样, 一旦知道某些事与自己有牵连,就会不自觉地在意。是不是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榻上的案几放着夏家这个季度收上来的账本, 她正仔细对着账目,忽然听到思安跑进来说道:“姑娘, 六福来了!”
六福是夏谦的小厮, 怎么跑到都城来了?夏初岚合上账本, 让思安将人叫进来。六福风尘仆仆的,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嘴唇干涩, 一见到夏初岚就跪在地上:“三姑娘,不好了!夏家出事了!”
“你有话慢慢说。”夏初岚抬手让他起来, 又叫思安递了杯水过去。
六福一口灌下,拿手背一抹嘴巴,说道:“前几日少夫人忽然回府来, 说要清点奁产。她嫁过来的时候,本来就没有带多少的奁产,但公子还是让她去含英院收拾了。可收拾到一半,他们忽然就争吵起来, 屋子里一片狼藉。少夫人临走的时候说要让大公子身败名裂。后来府学就收到了一封举报大公子的信,说他……”六福顿了一下,怯怯地看了夏初岚一眼。
夏初岚没见到萧音竟变得如此,皱眉说道:“有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说大公子有悖人伦,思慕自己的亲妹妹。”六福低下头,声音越发小了。
思安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快说清楚。”
“少夫人好像在大公子的书房里,搜出了大公子画的三姑娘的小像,数量还不少……还有……”六福实在不敢说还搜出了一件夏初岚不穿的小衣。
在场的几人皆是震惊,思安捂着嘴巴,下意识地看向夏初岚。
夏初岚的脸色也不好看。她从来都不知道夏谦竟然有这样的心思。她原本以为夏谦对她与旁人不同,有时眼神里的亲切都是因为夏家要靠她当家,他是巴结讨好之意。没想到他……他们可是堂兄妹啊!
这件事传出去了,夏谦的确会身败名裂,与之相应的,夏家的名声也会大受影响。
“因为此事,大公子可能要被取消今年春闱的资格。二老爷和二夫人一怒之下,带着人去萧家理论,双方起了争执。二夫人失手把少夫人的弟弟推倒,撞破了头,人到现在还昏迷着。萧家现在要告二夫人故意伤人呢,就等着知府大人回去处置。大公子要帮二夫人顶罪,老夫人气晕了,二姑娘动了胎气……总之现在家里全乱套了!”六福一口气说道。
夏初岚的手抓着小几的边沿,二叔二婶如此沉不住气!萧家现在一门心思要扳倒夏家,正愁没有把柄握在手上。伤人岂是开玩笑的!萧音的手段,几时变得这般……
她转头吩咐思安:“思安,你马上收拾东西,再叫六平准备快马。我们立刻回绍兴。”
思安本来已经转身去了,又回头道:“可是姑娘,相爷不在……我们这样走了会不会不好?”按理说出嫁从夫,没有夫君的同意,女子是不能随意回娘家的。
夏初岚却顾不得许多,她下榻道:“十万火急,等不到他回来了。六福,你把事情告诉四姑娘和三叔了吗?”
六福连忙摇了摇头。他哪里还能想得到这些,日夜不休地赶到都城,就是为了给夏初岚报信。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三姑娘解决不了的事情,夏家现在就靠她了。
夏初岚立刻去写信,写好了,叫来相府两个当值的护卫去送信。
护卫走到门房,其中一个却闹肚子疼。陈江流刚好从外面进来,手里挎着菜篮子,便跟他们打招呼:“两位大哥这是要去哪里?”
府中的下人都跟陈江流混得很熟了,他常拿好吃的孝敬他们。护卫自然地说道:“我们奉夫人之命,要去夏三老爷和恩平郡王府上送信。看夫人的样子似乎很着急,可我这肚子突然……”
陈江流想了想,说道:“恩平郡王府就在附近,要不我帮你去送吧?你替我把这篮子菜交给厨娘就行了。”
那护卫问道:“你,你行吗?这信要交到夫人的妹妹手上。”
“放心,我一定会办妥的。”陈江流笑着说。他的笑容干净纯洁,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感。
上元节府中的下人多数都回去了,当值的就那么几个,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别的人选。护卫的肚子实在是疼得厉害,就接过菜篮子,把信托付给陈江流之后,马上跑去上茅厕了。
陈江流将信送到恩平郡王府。皇帝新赐的这座府邸,府门高大雄伟,光围墙就看不到头。
王府的护卫听说陈江流是相府来的,不敢怠慢,立刻进去通报。
赵玖的幕僚高益前来领陈江流。但他们不是去夏初婵的住处,而是赵玖的书房。
陈江流见到一身锦衣的赵玖,跪下行礼:“小的见过殿下。”
赵玖正在多宝阁前把玩一件官员送的白瓷杯盏,乃是汴京的官窑所出,色泽温润饱满,线条简约,已经算是孤品了。这多宝阁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古玩,多是官员孝敬的。
赵玖想想前几年自己的破败,再想想如今的风头,心中感慨无限。他头也不抬地说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可是有什么重要的消息?”
陈江流说:“没有,小的只是来送信的。”他说着将怀里的信掏出来递过去。
赵玖在梅花宴上见过夏初岚写的字,他这人别的本事没有,记忆力却惊人地好,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他读完信,勾了勾嘴角:“她将此事告诉夏初婵,是想让夏初婵来找我帮忙?她未免也太高估她妹妹在我这里的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