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花终年不凋零,郁郁葱葱开的热烈,每隔千年才会枯萎一次,花叶花茎埋进泥土中,隔个十年便会重新生长出来,花开时遮天蔽日,藏个人进去别指望能找出来。
分花而行,穿梭在比人高的花海中,格外的费力。桃华很是享受穿梭花海的过程,所以再费力也没动用飞行之术,全靠一双脚走着。
好在拓涌泉不在禾花田最里头,日头稍偏向西侧时,桃华擦擦额头渗出的汗珠,拨开挡在面前的最后一株禾花苗。
浅阳微微发着黄光,透过柳树间的缝隙照在起伏的水面,磷磷映起波浪,凋零的禾花被风吹进潭上,月白的花堆积于潭水边,像新雪后的原野。
桃华的呼吸窒了一瞬,拨花的手粘了浇胶水似的定在原地。
静寂的水潭侧,白衫的青年盘坐于一块磐石上,毛毯子一般的墨色长发堪堪落地,卷成团泛着光泽的云,只露张精致的侧脸,双目放在手里的物件上,眉头紧锁着不知在思索甚么,一派景然美好,令人不忍踏足进去。
桃华有些不确定,潭边之人可是帝君?能将白衫穿的这般仙飘飘,气度不凡,世间唯有帝君一人,只是瓷颜不说帝君同流封去了凡间么?又怎会在拓涌泉边出现呢?嘴巴较脑子快一步,还没思量透彻便已经出了声,“帝君?”
却也是犹犹豫豫的,不敢确信。
白衣的青年转过脸来,玄月的面容如尖刀刻画般完美,额间一簇金色图腾光芒乍现,看清来人后顷刻散去,浓密乌长的睫毛忽闪两下,不慌不忙道:“怎么,一日不见,你便不记得本尊了,还要这般再三犹豫才叫出声。”
看来真是初微没错了,他额上的金色图腾三界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桃华立在原地,局促的扯了扯身上的白裳,随口拍了个马屁,“帝君这是哪里的话,帝君长得好看,看一次便足以记一生了。”觉得这个马屁拍的有些过了,咳嗽一声又道:“只是没料到会在此见到您,所以有些惊讶。”
抽空给桃华一个满含深意的眼神,初微略抿了抿唇,“真希望你前一句话走过了心,而不是单纯用嘴巴来说的。”继续摆弄手中的物件,闲闲道:“衣裳缝补好了?”
委地的长发有几缕挂在禾花苗上,桃华抬臂欲将头发解救下来,点一点头,“嗯!怕帝君您急着穿,下仙连夜赶出来的,针脚也按帝君所说压的密实。”悉数将头发放下,伸手压一压,“但是下仙着实学不会百合纹,便随便走了个纹,虽说比百合纹差一点,倒也能入眼。”
初微怀疑的看她一眼。
许久许久许久之后的某一天,至于到底是哪一天,无从考究,桃华忽然想起她的第一件手工艺术品,便追着白裳的青年问,“我那时替你缝的衣裳,后来怎不见你穿了,你不是说最爱那件衣裳吗?”
彼时帝君正在树底读一卷古经,闻言认真思索了许久,久到桃华站的累了瘫在他怀里才终于想到,“唔,那件啊,你缝的太难看了,我便让流封扔了。”
桃华:“……”
☆、这章没标题
潭边风大,但水汽充足,用来制作法器再合适不过。初微沉吟一番,“连夜赶出来的。”右手打出三个法诀叠在一处,酝酿片刻后套在正制作的法器上,喃喃道:“看来你是真的不打算与我有太多来往。”
一阵风将分开的禾花苗又吹到一处,如一道天然的墙,影影绰绰映着潭边初微的身影。桃华支着耳朵也没能听清初微后半句话,踮脚问道:“帝君说什么?”
初微偏过头,身形消瘦的女子被禾花苗隔住,看不清容颜,只露个脑袋瓜在外。手底下一连结三个术法印,却还是忙不过来,估摸要两只手都用上才能在明日鸡鸣前将它做出来。
思索片刻,他觉得桃华正儿八经做某件事时还是值得信任的,结法印的手停下,对着禾花田里的桃华道:“过来。” 桃华稍微踌躇了那么一会。她是过来找松手没的,但看样子松手没不在这里,她该到下个地方继续去找一找,但帝君唤她过去,她不过去不大好,没礼貌不说还显得目中无人。还是去罢,初微看上去挺忙,应该耽搁不了多久。
于是壮着胆子分花上前,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势,自初微手上接过尚未完工的法器。
初微一直捧在手上的东西看上去有些神奇,桃华仔细看了良久,歪头道:“唔,这是什么,样子好生奇怪。”腾出一只手伸着指头细细数了,若有所思道:“统共有九层,又是塔状的法器……”吃惊的摇摆身体,法器也跟着摆上三摆,“难道是镇妖的九层塔?”她猜的应该没错,有九层又是个宝塔的形状,十有□□就是用来镇妖的九层塔。
初微眼睛里的赞赏之意显露无疑,“没想到你还听说过九层塔,上古传下来的法器只有九层塔丢失了,现在的神仙都不知曾有这件法器。”稳稳当当的将桃华捧在手心里九层塔放正,疾速后退几步,展臂腾空而起,碎玉般好听的声音盘在桃华耳边,“三界以前有两座九层塔,一座洪荒初始时我用来封印加魔兽了,就埋在初云天地底下,另一座被我一个徒弟不慎遗失,至今也没找回来,你手上这座不过是仿制的,效力比不得从前的两座,但用来收服人间作恶的妖魔尚且绰绰有余。”
桃华的脸上略有些烧的慌。初微口中那个不慎遗失九层塔的徒弟,正是没心没肺的她。当年她同初微一起到仙界的寂里山收头作乱的妖魔,初微出手妖魔自是没有胜算可言,打的他亲妈都认不出,灰溜溜的回了魔界。归家时她将九层塔别在腰间,跟在初微身后屁颠屁颠的,一个不留神,九层塔坠入片无名的海子里遍寻不得,于是上古的神器便这么葬身海底去了。
往事不好再提,一提便令人着急。桃华忙不迭的将话题扯过去,故作惊讶道:“难道凡界真的有妖魔作祟?”眉头一皱,“毕阅好端端的发甚么疯,近来也没听说仙界与魔界有战事,他放任妖魔到人间去作恶,达不到扰乱仙界的目的。”
纷飞的身形停止一瞬,初微在半空思索道:“没准他是图好玩儿。”
桃华认同的点一点头,说不准真是这样。毕阅跟她是一路人,想到什么事要立马去做,不然拖着拖着就忘了,估摸是上次仙界同魔界打仗时他忘了放魔兵往凡界作乱,所以这次补上。
手上的宝塔玲珑剔透,不像收妖的法器,倒是是摆在厅房的艺术品,也唯有帝君那样的巧手才能做出来,要是让桃华来做,兴许会做成个酒坛子,还是那种只能盛一口酒的实心酒坛子。
初微腾在空中,挥手不间断的往九层塔上打法诀,一层压一层,皆是束缚的法诀。桃华看的有些痴,恍然间如三万年前,初微认真的教她术法,她的注意力从来不放在术法上,大多看的是初微,他白袍翻飞的模样,他弹指一挥的洒脱,无人能及。
多少个美好的往昔就毁在她反出仙界的那一日,但她说过,她不后悔。
恐初微发觉到她的失态,桃华抬抬眼皮子走神儿随口道:“帝君的品味果真不同凡响,一座收妖的塔也涂了颜色,湖蓝色着实有灵气。”白皙的手无神识动了动,“塔底下也涂了罢?”
打法诀的手猛然顿住,初微想开口阻拦已然来不及了,桃华的手比他的话快一步。
方将九层塔翻了个个,还未来得及看初微涂的是甚么颜色,黑魆魆的塔底蓦地狂风肆虐,眼前的天地仿佛都变了颜色,万亩禾花田里的花朵被吸走大半,拓涌泉的水呼啦啦跟着花瓣往塔里飞,桃华使出千斤坠,却也仍不敌塔底的吸力。
魂魄被吸走时桃华还有些清醒,甚至能看到坠在原地的肉身,也是在这时,她方才记起从前初微对她说的一段话,“用九层塔时有一点要牢记,不要把塔底对向自己,九层塔本就是亦正亦邪的东西,分不清好坏,凡是暴露在塔底下的,无论人还是物,它皆会吸进去。”
她当时有些好奇,便追问了一句,“那么九层塔会把人吸到哪里去?”
初微的神情不大确定,“九层塔吸的是灵魂,不是肉体。兴许会吸到凡界去,也可能吸到个谁也到不了的异度空间,要看你的运气好不好。”
她听罢有些怕怕的,暗暗告诫自个儿这辈子都别去翻九层塔的塔底。事实上她做到了,上辈子没翻,这辈子终于翻了。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手贱去将九层塔翻过来,现在想起初微的话已然于事无补,徒增对自己的唾弃。
陷入黑暗的前一瞬看到的是初微放大的俊朗的颜,桃华听得他无奈道:“没见过比你还蠢的,我从前不是和你说过不能将九层塔翻过来吗,怎的一点儿记性都不长。”
桃华欲哭无泪:“帝君……你是制作九层塔的人,就不能把这个毛病修改一下嘛……”这句话初微是否听到了,她无从得知,漫无边际的黑暗劈头盖脸兜上来。最后一刻,桃华使劲的咬了一口不听话的猪蹄子:叫你乱动!张开的口却只咬到了一团空气,牙齿从手腕上穿过去,魂魄是没有实体的,她这一口压根不痛不痒。
风息无声,拓涌泉边重趋平静,光杆的禾花田没了往日的绝美,孤单单随风轻晃。潭水中的波澜趋于平静,像块平整的镜子。
初微几不可闻的叹口气。他伸手时只抓住个壳子,桃华的魂魄已然被九层塔吸走,委地的长发凌乱不堪,群魔乱舞似的贴在面上。若他再迟一些收回九层塔,兴许桃华的肉身也要被吸走。
他从前只觉得桃华糊涂,交代给她的事情她能办好,但往往办好后还需要他去处理一些后续的工作,收收尾,如今看来桃华身上的问题不单是糊涂,兴许她的手还有些欠儿。
捏个诀将她施的千斤坠打散,失了魂魄的壳子软软瘫在他怀里,双目仍是睁着的,却没有一丝神气,呆呆的聚成个斗鸡眼。初微抬手轻触她额间的一点朱砂。
九层塔被翻过来的一瞬,天塌地崩一般,竟让他想起上一次失去她时的场景,手与心一起发抖。
漫天的业火肆虐,能将天地都吞了,火光灼灼不熄,冥界的曼珠沙华开满大地,如赤红的海洋,他眼睁睁看着她跳进火里,一袭白色纱衣被火苗舔舐,胸前一片血海翻腾。
他在火边等了七七四十九天,寸步不离,直到最后一日的夜晚,天降甘露浇灭了地狱来的红莲业火,从此,她再没出现。
历史还要重演么。
万物冥冥之中自有造化,他掌握得了因果,却握不住轮回。兴许他一早不应该阻止毕阅见桃华,如此毕阅不会恼羞成怒放魔兵到凡界泄愤,他也不用重新淬炼九层塔借以收服妖魔,桃华便不会被九层塔吸走。一环扣一环,便这样成了一局完美的棋,桃华做了这局棋的最后一颗棋子儿。
他顺了顺桃华纷乱的发,将她的额头露出来,阖上她的一双斗鸡眼。
瓷颜同流封过来便是这么一副场景。原本开的荼靡的禾花忽的变成一根根光杆,倔强的矗立风中,她心仪已久的帝君失神站立在潭水边,怀里抱着个软软的人儿,一向用来握剑的手轻柔盖上怀中人的眼睛,面上的神情看的不大清。
从衣着身形看,帝君怀里抱着的该是方才同她见过的桃华无疑。
她有些慌了,素白的手不自觉的扯着裙子的边。帝君与流封并未往凡界去捉妖,实则帝君在拓涌泉边锻造法器,还需要一日才能完成,也就是说明日才会往凡界去。她不想让桃华见帝君,所以扯了个谎。现下桃华与帝君见了面,不知有没有拆穿她的谎言,若是拆穿了,帝君对她的印象怕是要暗上几分。抓裙子的手更加用力,瓷颜鼓足气往拓涌泉边靠了靠,急急唤道:“帝君……”
☆、坠入凡界
失神的人寻回一缕魂,覆在桃华额头上的手仍未放下来,盛了满天星河的眸子带着吸引力,似极深的两汪清泉。似是早就思索完了,对着流封一口气交代道:“来的正好,今晚你连夜往重华仙境去一趟,请瓷骨出境到凡界收服妖魔,他若不去,你便告诉他,以后三界不会再有重华仙境。”抱着桃华的壳子缓缓朝外走,“以防万一,再顺路往无生谷走一遭,将无妄一并请来,有他二人,凡界此番劫难定能熬过去。”顿了顿,“还有毕阅,你派个仙使去告诉他,若此生不想再见到小桃,只管往凡界派妖魔作祟是了,本尊奉陪。”
瓷颜捏着衣角的手微微发抖。看样子帝君有些恼了,这些年她哥哥不大管凡界的事,此番魔君毕阅朝凡界派妖魔作祟,她哥哥一句话都不曾出来问一问,身为仙阶尊崇的上神,确是做的不大称职。只是帝君交代这些事情做什么,他明日不是便要带着流封下凡界收妖了么,难道说,帝君不打算亲自过去了?她垂目试探着问了一句,“帝君交代这些是要作甚,您不打算亲自去凡界收服那些妖魔了?”
愈靠愈近,隐约能闻到淡淡的青草香,流封终于看清了帝君怀里抱着的人的脸,额间殷红如血的朱砂格外夺目,他惊了一惊,“桃华怎么了?”
前几日还活蹦乱跳的女流氓今儿个怎么无比听话的躺在了帝君的臂弯里,面色红润似睡着了一般。
初微顺着瓷颜的话点点头,抱着桃华的手往上挪一挪,郑重道:“你将她的肉身交给无妄,让无妄寻个地方藏好,损了坏了拿青燃来抵。“思考稍许补充道:“小桃怕冷,让他别放在太冷的地方。”流封郑重的将桃华从帝君手上接过来,揽着她的脖子抱住,继续听,“我要远行一趟,可能有段时间回不来,初云天交给你了,你跟我四万年,自是能将初云天打理好。”
表情凝重的看着初微的脸,流封默默点头。他到初云天多久,便跟了帝君多久,可以帮着他打理初云天。遂无比认真握拳道:“帝君放心,流封在一日初云天便同您在时一般无二,您只管去做您想做的事儿罢。”
桃华该是中了何种术法,再不然就是失了魂魄,帝君把她交到他手中,那么大的动静她都没醒,决计不是昏睡这么简单。看样子,帝君此番离去与桃华大有关系。
瓷颜眼眶微微发红,素白的手握成个实心的拳头藏在背后,愤愤道:“帝君为了个女人就要置初云天于天下苍生于不顾吗?您该知道的,她身上担的不过是一条命,但您身上担的,是成千上万的性命,是一条生命重要还是成千上万的生命重要,帝君您该再仔细权衡一番!”眼眶里的水将要溢出,忙扭头咬唇道:“下仙从未见你这般紧张过,这样的帝君,我不曾认得。”
天下苍生与一人,若是圣明的贤主,忍着再大的痛苦也要选择前者。
收妥九层塔,纤细的手骨节分明,抬指罩一个透明的结界,初微盘腿坐下,最后再看一眼沉睡的桃华,声音缓慢却又无比清楚道:“我已经顾了一次天下苍生,失去她整整三万年,这次,该换一换了。”
瓷颜涩然一笑,面上的泪收不住,流淌成一条蜿蜒的河,“那我呢?我亦等了你三万年。”不顾女子的尊严,光求亲的神仙就拒绝了不下百十位。她的哥哥曾说,三界能配得上她的只有帝君初微,她亦是这样认为的,从见初微第一面开始就如此认为,她固执的等了三万年,赶走一个又一个觊觎初微的女子,最终却还是不能得偿所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