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明白了。帝君不过是觉得闷了,所以拿她解解闷,嗨,她确实挺适合拿来解闷的。毕竟她脸皮厚人又实在嘛。
无妄挺开心的,他认为他有时候也挺古道热肠,做好事做的不留痕迹,简直是好人中的佼佼者,仙界众仙的楷模。洗干净桃花瓣放进酒坛子里,无妄满足的拍一拍手,返回桌边继续琢磨方才算的卦。
这一趟无生谷等于白来,回桃花坞的路上桃华随手折了束寒梅,放在鼻子底下嗅着,不舍得扔掉。
将近桃花坞时,桃华放眼对着桃花盛放的桃林看去,穿身白衣汤圆似的小胖子闪电般穿梭于花海间,正追赶一只扑棱翅膀的画眉鸟。
桃华没来由的心疼起它,这只画眉造的是什么孽,怎的被鱼丸发现了呢。手中的寒梅香气四溢,桃华挽手变了张蛛网,对着鱼丸前进的方向抛去。
小胖子一头扎进蛛网中动弹不得,画眉鸟得了赦般慌忙飞走。片刻的寂然过后,百里桃林中只于鱼丸惊惶的惊叫声:“谁谁谁!谁干的!”
桃华避在一棵桃树上捂着肚子笑的打滚儿。
夜色正浓,半轮弯月从树梢间探出头,稳稳当当的挂着。桃华披衣坐起,就着手边的一盏长明灯取下衣架上初微的衣裳,摸索半天才找到唯一的一根针。
生的铁锈足足有两层。
夜间的桃花坞静的连花瓣落入泥土中的声音都能听到,桃华眯着眼睛将鱼白的线穿进针孔里,吐口唾沫在手心,挪挪身子好坐的更加舒服,预备着大干一场。
缝衣服是件技术活,桃华一向自力更生,做饭洗衣裳收妖样样自己动手。针线穿透天羽丝,桃华咂着嘴想,若那时她手上带有一根针,可以将斗篷缝好,兴许魔君毕阅便不会在三界追杀她。
那场追杀是她一生的耻辱,打不过毕阅只能跑,跑还跑不过他,末了只能躲起来。多亏神棍无妄是个护短的仙,晓得将她藏起来,说了一通谎话将毕阅骗过去。
她有时觉得无妄对她比帝君对她好的多,只可惜造化弄人,将她带出不周山的是帝君,不是无妄,她拜的师父是帝君,也不是无妄。
说到魔君毕阅,就必须要说到魔界。魔界是个同仙界完全不同的地方,日光暗淡,一年里仅有几天是灿烂的。
魔族有个少主子,是在金乌之光普照魔界的那日生的,传言说原本一刻钟就能生下,结果硬是生了整整一天一夜。那一年那一日,魔族只生了这么一个孩子,自是无比风光,那孩子刚满月,便被尊为魔界下一任继承者,俗称魔界帝姬。
毕阅正是魔帝手底下的四大魔君之首。
那时初微还没将桃华逐出初云天,她身上还担负着帝君徒弟这个殊荣无比的身份。所以去魔界也是偷偷摸摸的,脸上蒙了条绣着桃花的帕子。
她去魔界,只是单纯的去寻下落不明的初微,并不如仙界后来传的那样,是去同魔族谈合作,谈崩了后被魔帝手底下的魔君追杀。
帝君此生只生死不明过一次,便是同魔族四君中的方悦魔君打了一架,帝君从不主动同谁打架,但若谁下了战帖,他必定是要去赴的。
桃华猜测,他该是为了所谓的仙界的面子,魔界与仙界表面上不轻易起纷争,实则有条叫做种族的鸿沟在,若魔族下了战帖仙界无人应战或是战败了,自是要被嘲笑一通。
而初微,他是仙界的帝君,决计不会让仙界为魔界嘲笑,所以回回魔族来了战帖皆是他出去应战。
那一战打的天地皆动,西方撑天的不周山尚且抖上几个来回,大战扬起的灰尘使仙界暗了好几日,出去喝口水都要打个灯笼。
初微同方悦一战后便失去了消息,没了帝君的初云天乱成一团,瓷颜作为初微的长徒,也算是初云天的少主子,她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霸气,难能可贵的将乱成一团的初云天打理的头头是道,却也□□乏力,就连她那个据说很厉害的哥哥无法探到初微是生是死。
桃华挑了个黑魆魆的夜,蒙了张帕子直冲进魔界与仙界的结界里头,将身上微弱的仙气屏蔽掉,只露双眼睛在外。
她想的很简单,帝君同魔族的人打了一架后便失去了消息,瓷颜的哥哥在仙界找不到帝君,那么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帝君赢了却受了伤,坠在了凡界,要么帝君赢了却中了方悦的计,受伤后被魔君所擒,关进了魔界。
她的师父不可能输。
她先到魔界摸个底,若打探不到初微的消息,她便再往地大物博的凡界去,上天入地,哪怕将三界翻个遍,总要将初微找到才作罢。
十分不凑巧的是,桃华到魔界的那一日,刚好赶上魔界人口大普查,凡是没有暂住证的外族人,譬如妖和精灵,都要被驱逐出去。
桃华当时并不知她赶上了魔界的人口大普查,只是觉得那样多的魔兵全副武装的挨家挨户盘查,兴许是因魔界发现有神仙混了进来。
魔族同她们神仙不容水火,平常有魔物到仙界来,一般都会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她到魔族来,估摸也得是这个下场。
魔兵将要搜查到她跟前时,她正靠在一户豪华的魔邸前头紧张的扣着指甲,抬头无意的瞥了眼魔邸前悬挂着的名字,桃华觉得这间魔邸主人的名字看着有些眼熟,一个闪身便躲了进去,险险避开魔兵的搜查。
事实是魔兵并未搜查这间魔邸,直接跳过去搜查下一户去了,可见魔邸的主人是个大角色,连魔兵也不敢得罪。
后来桃华才明白,她缘何觉得这间魔邸的主人名字耳熟呢,这是因为魔邸的主人正是与她有着一面之缘的魔君毕阅。
她与初微到凡界收魔时与这位魔君见过,还就着被抓的魔物讨价还价一通,桃华深深记得这位魔君的嘴皮子,能讲,且讲的话简单粗暴,跟她很是相像。桃华蹲在毕阅的魔邸里头庆幸着避过搜查,拍着胸口转头欲打量这间豪华的魔邸时,正见到魔邸的主人魔君毕阅蹲在她对面托腮,神色自若道:“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你还记得吗。”
桃华惊的险些一个跟头从墙头上翻到外边去。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随便躲一躲也能躲到熟人的魔邸里头来,桃华扒着墙边一棵摇摆的草,欲哭无泪。她若是知晓这是毕阅的魔邸,给她一万两银钱她也不会进来。
很快的收拾好仪态,双手叠在前胸,挺直脊梁,桃华故作镇定道:“人生在世怎能没有些许惊喜呢,每一天实则都是个惊喜,就要看你是否用心去感受了。用心感受的人时时刻刻都处在惊喜中,不用心感受的人只能流于事实表面,他们看不到未来的光芒。”
毕阅很是认同的点头,“说人话。”
由此可见他是个大老粗,若是初微,就能和她继续吹下去了,没准吹的比桃华还精彩,以其人之道还致其人之身,直吹到桃华无话可说。
但眼前之人是魔物的头号魔君毕阅,且没多少文化。桃华换了种说法,“唔,这世上相像的人有许多,兴许你哪日逛街见了个与我相像的人也未可知,所以您还是别把我同某个相像的人联系起来。”
毕阅又认同的点点头,“桃华你来我们魔界作甚,可是活的不耐烦了?”说话的声音略压了一压,“你可知现在仙界与魔界正处在风口浪尖,近来巡逻的魔兵也比前些时候多了两拨,你这样贸然前来被发现了,本君可保不了你。”
既然被发现了,对方连名字都叫了出来,再装下去反倒没意思。桃华学着毕阅撑腮认真道:“我来找我师父,他不见了,且我隐了气息,一般的魔族人不会发现我是神仙的,找到了师父我便回仙界。”
☆、不过尔尔
毕阅脑门上的两只牛角拐着弯儿,托腮的手松一松,“你猜,方才我是怎么发现有外人进来的?”桃华紧了紧面上用来掩盖气息的帕子,将下滑的帕子重新挪到鼻子上头去。毕阅放肆的笑了,“就你这半拉的水平还敢说掩盖了气息,小爷都不好意思笑话你。”
有些恼羞成怒,自觉仙术的水平受到了嘲笑,桃华呲着牙猛的起身,赌气道:“你再说我可要推门出去了,届时我把帕子一拿,所有魔族的人都知道我是仙界的,你便有了勾结仙界的罪名!”
毕阅也是个暴脾气,当下便随着桃华起身,亦是愤愤道:“最毒不过妇人心!桃华你居然是个如此狠毒的女子,好好好,有本事你便拿了帕子,届时我们俩一起被抓走,我看你如何去救你的破师父!”
桃华微微朝门边探了探身子,又将声音抬高了一个阶,“抓了就抓了,我怕你们魔族的人不成,待帝君回来后他定会来救我的!”挑衅似的一只手搭在门拴上,扬一扬眉,“信不信我推门了!”
没等他们把这出戏唱出来,桃漆的门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砸门的声音,一阵紧着一阵,隐约有魔兵兵器的碰撞声,应该是杆银枪。
桃华伸出去的手摇摇摆摆又伸了回来,方才还饱满的士气瞬间熄了。她刚才左不过说了一通大话,实则她挺怕魔兵的,万一她被抓走了,谁去凡界找初微,就算仙界的那起子神仙反应过来晓得要到凡界去找人,谁能确保他们是同桃华一样的尽心尽力。
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毕阅那日刚好披了件挺神气的披风,崭新的,第一日上身,斗篷上的图案是他们魔界绣功顶好的魔女亲手绣的,据说是龙鱼的图案。他掀起披风将桃华兜进去,连头带身子,连块衣料都没露在外头,快的不曾给桃华反应的时间。
桃华闷在斗篷里头识时务的没吱声,耳边听得毕阅恼声对魔兵道:“哪来的仙气,来本君的府上也这样胡说八道,小心本君暴脾气发作拿你们一个个去喂噬魔蟒,还不快滚出去。”领头的魔兵似还想说些什么,犹犹豫豫着不愿离去,毕阅又放大声音道:“难道要搜本君的魔邸?也罢,本君让你搜,搜不出来你自己往噬魔蟒的洞穴去。”
那一队魔兵该是怕了,又是噼里啪啦的一阵关门声,桃华躲在毕阅的斗篷里顺了顺胸口的气儿,连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后,桃华皱了皱眉头。
毕阅身上的味道,她不喜欢,香是香,可香的不够文雅,她喜欢初微身上的香味,淡淡的如新生的青草,闻了还想再闻。
原以为躲过了魔兵毕阅该将她放了,毕竟她说的话是气话,只打算吓一吓他,毕阅虽是魔族的人也应该听的出来。没料得毕阅并未将她从斗篷里放出去,反而将她困在魔邸里头整整三日,每日要同她讲上个把时辰的笑话,恶趣味简直比无妄还盛。
这三日这对担忧初微生死的桃华来说,简直是种折磨,想睡睡不着,斗篷里的空间虽大,空气也流通,但她一闭眼就会梦到初微泡在一汪水中,玄玄吊着只剩一口气。
第四日,桃华用牙咬断了披风顶口系着的绸带,趁毕阅晚上睡觉,桃华捂着流血的嘴角一路疾驰向仙界逃走,临走前觉得待在披风里头的三日忒憋屈,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抄起把剪刀将毕阅重金做的斗篷剪的稀碎。
之后毕阅便一路追杀她,据遇着过毕阅的神仙说,毕阅的武器是把金色的小剪刀,并不如兵器谱上记载的是一柄映日大刀。只有桃华漠然流泪,那他娘是根本不是武器,是她剪碎披风的那把剪刀,估摸毕阅要用她剪了披风的剪刀剪了她。
一直逃到无妄的无生谷里,桃华才算彻底解脱,毕阅前脚刚走,后脚她便虚脱在无妄的柴门旁,身心俱疲,直起腰都很困难。
打那以后她开始躲着毕阅,连带着见到魔族的人也要战战兢兢一番,没法子,那时她的实力着实弱,身边若没有初微,在众魔云集的魔界,基本等于半个残废。
她那时离不开初微,后来当真离了初微,发觉自己竟也能独立,受了伤不再喊疼,杀了人亦能镇静的将刀子擦干净。于是她才知道,有些事不放手去做,永远不可能会做。
长明灯一直烧到天明,青瓷的灯盏依旧燃的热切,东方天柱上的雄鸡啼鸣时,桃华起身抖抖连夜缝补的衣裳,摸着精致的针脚,万分的感慨且动容。
她就是个如此心灵手巧的人儿!自学成才竟也能将针脚缝的这样精致,她那已然逝去多年的母妃也该为她鼓鼓掌的。
既然衣服已经缝补好,趁早送去初云天等于趁早了了一桩心事。鱼丸躲在桃花潭里睡得正酣,桃华一手捧着叠的整齐的外袍,一手提着尚睡着的鱼丸,惴惴不安的往初云天飞。
桃华以为自己应该不记得去初云天的路,三万年前她便强行将到初云天的走法从脑海刷去,但当祥云顺着她的心分毫不差的停在初云天开满绯色玖日花的结界口外,桃华默默的叹了口气。
她还是没法将生活了一个轮回的地方忘掉。好在初云天只是个地方不是某个人,忘记一条路跟忘记一个人比,究竟哪个难,桃华无法分辨。
这一路走来路途遥远,光高耸入云的山峰便穿了三个,祥云稳稳当当停下后,桃华提着鱼丸走下去,仍未想到接下来该如何做。初云天的一草一木她都异常熟悉,哪里有个深潭哪棵树上结的果子多,她都一清二楚,初微让她亲手把缝补好的外袍送过来,他是省了事,桃华走这一遭不说,心里还要思量许久。
后来再一想,她是个忘记前尘往事的人,尤其是关于初微的事,她忘得一干二净,那么应该把初云天也忘了,便当成是第一次来好了。只是要记得,装要装的像一点,切莫露出甚么马脚来。她拉紧了鱼丸肉乎乎的小手,深吸一口气,进到初云天。
因为心中有太多的思量,竟也忘了要着看门的仙伯通传,她提着鱼丸慢慢悠悠逛着,便逛进了初云天。
守门的仙伯近来身子不大好,咳嗽之余还有些发烧,闭关休养身子刚刚出来,方不到二日。他泡了一壶茶水正喝着,领着个粉嫩的娃娃的女子从门边进去,一口水聚在口中,他愣了许久,伸手拦一拦也不记得了。
他方才好像是见着桃华从境门口踱步进去了罢,容貌与从前一般无二,眉间殷红的一点朱砂痣绚烂妖娆,他特特往她腰间看了一眼,桃华从不离身的那枚玉佩好生系着,随风摆动。
她死了那样久,怎可能再次出现。看来生的病还没好,连带着老花眼也发作了。仙伯无奈的摇了摇头,留了张条子与流封大人,再次闭关去了。
这一日的空气格外好,抑或说初云天的空气一向好,帝君虽然忙碌,闲暇之余却爱捣腾些花花草草,初云天大大小小的花圃有数十个,里头甚稀奇古怪的花都有。植物多,空气自然会变好。
路两侧的玖日花招摇鲜艳,绿色的叶片伸展舞动,层层叠叠的花朵盘成少女的发髻,淡淡的香气流转在鼻息间。桃华领着鱼丸穿过条花间的小陌,花香袭人,鱼丸昏昏沉沉道:“美人儿咱们是到了哪里?”耸耸鼻子,终于将阖在一处的眼皮子睁开,又道:“什么味道这是,好香啊。”
轻风扬起桃华脸颊两侧的委地长发,缱绻如云,眉心的朱砂痣似瓣盛开的桃花。低头看他,目光里闪烁着点点光辉,“初云天。”
她所有的喜怒哀乐皆付与这片土地,此生最安稳的时光也流淌在这片土地上,日夜欢歌,高唱着她回不去的那些岁月。
鱼丸懵懂的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后,细细打量起花海摇曳的初云天。他好像来过这个地方,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比现在要小上很多的时候,只是他记不清楚,是谁带他来的。
一路朝里走,桃华觉得演戏就要演全套的,她应该问个路,如此才十足才像初来乍到。不远处的花海里有个舞剑的少女,小姑娘面容娇俏,身姿玲珑有致,年轻的鲜活劲儿看的桃华暗自神伤。她虽还是年轻的面容,然心态已是个妇人的,说是老妪亦不为过,已然灵动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