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金乌飞的格外缓慢,沉入西天扶桑时不依不舍,重重叠叠的云暗示着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入夜寒气微重,夜来香开的不大欢脱,倒是西野的寒月花,难得结几枚花骨朵,开的荼靡妖娆,淡淡香气撩人攀折。桃华自打回桃花坞便盼着寒月开花,时常在鱼丸耳边念叨,只是今夜她注定没法一睹寒月盛开的光景,因为她压根没醒。
隔日曙光射到面上时桃华下意识伸手去挡,她记得她睡觉前都是将窗子闭上的,如此才能不受日光侵扰一觉睡到日头西悬。八成是昨天回来后太过困倦,忘了将窗子闭上。她翻了个身抬手揉着微疼的眉心,日光改照在后脑勺上。她懒得下床闭窗,嘤咛一声打着哈欠睁眼。
习惯性的伸手去摸腰间的玉佩,率先摸到一只瘦长的手,桃华先是迷茫了那么一个瞬间:什么玩意儿这是。她确定那不是自己的手,她的手老老实实的叠在床边呢,那也不是鱼丸的手,鱼丸从不到房间里头睡,要么宿在桃花潭里要么随便蜷缩在朵桃花瓣中,决计没可能爬上她的床。
桃华有些慌了,莫不是她昨日醉酒砍了谁的手带回桃花坞来了。顺着瓷白的手往上看,纯色的里衣布料柔软,玉般的男子闭目躺在床榻里头,呼吸平稳清浅,长而浓密的睫毛盖在眼睑下,像两把小刷子,挺立的鼻子随着呼吸微动,精致中带着温和,好一幅美男入睡图。残存的睡意瞬间被抛到十万里外的北海去,桃华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来,不敢置信的连吸了好几口气。
这这这!那那那!紧闭双目的美男姿容冠绝,醒着睡着都堪称出尘脱俗,不是初云天的帝君初微还能是谁。
昨夜发生了何事?桃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难不成她酒后断片?她觉得不大可能,她尚能记起昨日醉酒后的事,包括她说自己是只果子狸,包括两个头的怪物送她回桃花坞,并未做甚出格的举动,可见她酒品还是可以的,酒后乱×这种事情应该做不出来。但床上这个活生生的人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她不记得和初微说过话,更不记得和初微做过甚么事。
桃华烦躁不安的扯了扯委地的发。
刺眼的日光照的人睡不着,橙黄的光似能把眼皮刺穿,晒的面庞微微发热。沉睡的美男图变为动态的,初微抖抖眼皮子,蹙着眉头施术将透亮的窗子闭上,戴了骨戒的手重新放回胸膛前,鸦翅般乌黑浓密的睫毛抖动着轻启,似黎明挣脱黑暗的前一刻,令人激动又令人紧张。
桃华这才想起她是个会术法的神仙,关窗子这种事不必亲自下床去,挥一挥手便成了。果然是太久不曾动过脑子,这般基本的问题都想不到。
四目相对,没有火花闪过,亦没有产生缱绻缠绵的情愫,桃华目光呆滞着,像木头雕刻的假人,推一推便能倒下去。
不管发生了何事,既是发生了就要有勇气承担,看样子初微不打算开这第一下口,桃华率先反应过来,缩着俩爪子惊惶道:“昨夜,应该没发生甚么事罢?”
脑袋在软绵绵的枕头上蹭一蹭,初微的样子看上去不大正经,倒有些像无妄,反问道:“若是发生了甚么事呢,难不成你打算对我负责。”嗓音尚带着初睡醒的沙哑。
桃华拿捏不准他这个样子是发生了甚事的反应还是没发生甚事的反应,但她定然不能承认发生了甚事。缩着的爪子略伸展开些,桃华不敢看初微含着莫名笑意的眼,目对着床榻上的紫罗轻纱帐磕巴道:“下仙觉得……若是当真发生了甚么……我说的是若是……那也不是下仙一个人的错,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你情我愿才能凑成好事。”
初微若有所思的点头,“你竟觉得是好事?唔,原来桃华你是这样想的。”
轻抬身子,绣了桃纹的袖子枕在脑袋底,继续道:“诚然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双方皆有责任,但若你醉酒后失了心智勉强我,我也没法子拒绝,桃华你该知道自己醉酒后的力气多大。”略思索一番举了个实例:“你知道大力神君罢,三界就属他的力气大,你喝醉了酒后,能同他打个平手。”
桃华万分震惊的打了个嗝,想扯过被子将整张脸盖起来,连个脑袋顶尖都不露,若不是床沿边比床铺高出一些,她怕是能滚下去。
三万年于活着的人来是数场沧海桑田,于她不过是一场沉睡,没经历过世事,所以三万年的事她桩桩件件记得清楚。
数年前的一日,无妄哄她喝了酒后她醉的不省人事,翻着肚皮一觉睡到第二日天光大亮。心情舒畅的出门做全身运动时,流封心有余悸的同她道:“我见过醉酒后耍酒疯的,也见过醉酒后就哭的,但是桃华你喝醉了之后简直不是人! 若不是瓷颜站出来挡了一下,帝君都险些被你一脚踹到西天的佛陀跟前去,平常看你挺文弱的,怎么喝醉了酒力气竟大成那个样子。”
她当时脸皮还很厚,抑或说她脸皮就没薄过,虽说有那么点愧疚,但愧疚之余她很快想到了一个发家致富的法子:以后再出去收妖前喝碗酒,喝完后力大无穷,见一个妖怪收拾一个妖怪,再也不用初微跟着了。后来这个法子让季霖腰斩了,小季说她这法子固然很好,但折腾的是他们这些醒着的人,手腕子拉她拉的生疼,她睡一觉醒来后神清气爽,他照看她一晚上不得安生,还要时刻担心她癔症了一脚将他踢出门外去。
她有些相信她昨晚真的把初微怎么怎么着了,初微虽说是上古的大神,也拼不过她喝醉后的一身蛮力,毕竟她曾经险些把他踢到西天的佛陀跟前去。桃华尴尬的捂着眼睛,思索良久格外大义凛然道:“你别担心,如若……如若昨晚确然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儿,我一定会对你负责,我们都是成年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让你白白吃亏的!”
☆、月朗星稀
初微貌似很动容,“你竟是个如此有担当的人。如此也好,扯坏的外袍你帮我补一补,补好了亲自送到初云天来,针脚压的密实一些,最好间距相当,最后打的结精致些,最好打个百合结。”
桃华瞠目,“啊……”
初微理了理枕头支肘起身,墨色的发渐次分开,恰如一张成色上好的毛毯子,拖至脚踝,懒懒道:“怎么,不愿意么?”几缕头发不听话的跑到前额,平添几分魅惑,“昨晚你死死拉着我不松手,铁钳子似的难脱,我挣脱许久也没挣脱出去,外袍也被你扯坏了。”桃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挂在床榻边衣架上的男性外袍,从袖子一直撕裂到前襟,初微继续道:“好容易脱了外袍准备走,你又伸手来扯我的内衫,我总不能光着出去罢,若是被哪位仙家看着了,传出去对你我的名声都不好,所以我便在你旁边睡下了。”吹开额前的碎发,总结道:“嗯,昨晚就是这样,只是这样。”
桃华抑制住自个儿想去摸一摸初微头发的冲动,有种劫后余生的快感,同时内心漫出一丝惭愧。她承认自个儿的思想太过龌龊,将事情想到肉体层面上去了,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又喝过了酒,想到那种事情上去也无可厚非嘛。她扭头打量衣架上悬挂的白色帝袍,半晌后有些为难道:“这件衣裳坏了便坏了,还补它作甚,况且损坏的这般严重,补了也不好看。”讨商量似的试探道:“不如我赔你一件新衣裳,全新的,跟这件一模一样的,不,赔你一件更贵重的,你看好不好?”
初微的一双眼睛似能把桃华从里到外从前到后看个通透,似笑非笑道:“好生不凑巧,昨儿个青山老母寿诞,我便拣最喜欢的一套衣裳穿着去了,因是我最喜欢的,所以不舍得随意丢掉,你还是将它缝好罢。”
看来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桃华略有些黯然的揉揉鼻子,“帝君您果然有情有义,对一套衣服尚且如此专情,令下仙受教了。”拉过被子盖住下巴尖,自顾自道:“下仙的针线活算是桃花坞最好的,所以您大可放心,这件衣裳下仙一定会将它缝补成原来的模样,一点儿都看不出它损坏过。”
桃花坞只有那只刚成精的画眉鸟并一只活蹦乱跳精力旺盛的小鱼精鱼丸,剩下能拿的起针线的只有她,她若说自个儿是桃花坞针线活最好的,怕是没人会反对罢。
初微似很信任她,只点了点头,嘴角一抹笑格外的收敛,就像没有一般。
竟也有良辰美景的错觉。
清晨的桃花坞烟雾缭绕,积攒了一夜的露水挂在桃花瓣上,僵持着不愿坠入泥土,桃树底冒出绿油油的新草,柔嫩细绒,倾吐着清冽芬芳。仙境大抵都如此,美好静淑,像幅画似的令人不忍踏足。
一天一夜没见到桃华,鱼丸有些思念她,要知道他和桃华朝夕相处了三万年,只有前段桃华重生时分开过几日,其他的时间都是你不离我不弃,彼此嫌弃着过的。他估计桃华现在应该回了桃花坞,说不准又赖在床上不愿起来。他昨日发现了一个画眉窝,挂在桃树上比个盆子还大,他很想去捅一捅。
兴冲冲的踹开桃华的房门,鱼丸掐着腰中气十足道:“美人儿快起床陪我去捅鸟窝,我同你说,我发现了一个好大的……”后半句话堵在喉咙里,半天也没抖出来,他吃惊的望着床榻上你侬我侬(……)相谈甚欢的一对男女,陷入了他平生遭受的第一场打击中。
他的天呐!去他鱼丸的叔叔外公祖宗十八代!不过一宿的功夫,桃华竟将漂亮哥哥诓上了床!他以后该如何称呼漂亮哥哥,叫他姐父?还是姑父?还是姨父?
稍许后,鱼丸捂着脸扭头羞涩道:“哎呀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我还是个小孩子呢,你们真是太凑不要撵了……”
桃华单手撑腮,另只手抄起前几日放在床边的一本书,一声不吭的盖住了脸。
大好晨光若不起床做做运动岂非辜负,呼吸些新鲜空气也是极好的。初微走后桃华立马翻身起床,挪张软榻在桃树下晒太阳,脑门上仍顶着本书,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鱼丸以为她从此就成了个哑巴。
和初微走到如今这一步,是桃华不愿看到的,也不是她能预料的到的。她原本打算的很好,出了重华仙境便回桃花坞,领着她家鱼丸,蹲在桃花坞谁也不见,不再和初微有任何联系,不再与仙界众生有任何联系,过他们两人的快活日子。
偏偏事不随人愿,她愈想躲初微便靠的愈近,从重华仙境到青山,再到桃花坞,她自打重生后便没断开同初微的联系,也不知是该说造化弄人还是阴差阳错。
快乐只是暂时的,只有痛苦是一辈子的事 。她已经记不起在初微身旁时的欢乐,如今历历在目的,皆是他最后恩断义绝的一剑。
她其实有些不解,为何初微在刺了他一剑后仍能没事人一般同她相处,要是她,见了亲手杀死的人,心里一定会发抖,躲避尚且来不及,绝不会同对方靠的太近。
鱼丸刨坑埋桃花瓣时桃华想了想,她觉得,大概是因为初微认为杀她是理所应当的事,她曾经是祸害三界的叛徒嘛,人人得而诛之,初微可能认为他做的很对,所以对桃华完全没有愧疚或是惧怕之情。
帝君本来就是个极端的人,他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仁慈,对作恶多端的恶魔也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唯独对她,不留一丝的情面,说驱逐出师门便驱逐出师门,说杀死凉月剑便嚯嚯向她刺来。他容不得他亲自养大的徒弟叛变仙界,抑或说,他容不得他的徒弟爱上他,被自己教养大的徒弟爱上,这在三界不是件光彩的事。
鱼丸刨第二个坑的时候,桃华握紧拳头下了决心,待缝补完初微的衣衫送往初云天,她便将桃花坞封了,带鱼丸到人间隐居一段时间,顺便摆个算命摊挣点家产,收拾收拾心情再回桃花坞,之后便封山,哪怕是无妄来看她她也不见,从此做一个小隐隐于山的缩头乌龟。
说到无妄她猛然记起,神棍同志曾跟她说过,她复活是季霖用双目双臂换来的。昨日她本打算问青山老母可有法子让季霖重生,结果让一杯酒误了事,可见贪杯误事这一说是有根据的。
鱼丸被早上看到的场景刺激的异常亢奋,埋桃花瓣的坑已然挖了七八个,还未觉得疲惫,卷着袖子便要去挖第九个坑,她觉得下次见到流封有必要让他同鱼丸重新说一遍,不然,桃花坞怕是没有平整的地面了,走路像是在排雷,说不准一个不留神就摔坑里去了。
胸前的伤疤隐隐作痛,该是要变天,现下正处在四季中的夏末,天气说变就变,兴许上一刻烈日当空,下一刻便阴云密布。桃华百无聊赖的在太阳底下翻个身,好让后背也晒一晒。
但胸前的伤疤着实疼的厉害,趴着疼四仰八叉躺着也疼,桃华拢拢衣衫起身,觉得与其这样疼下去,倒不如到无生谷去一趟,仔细问问无妄,究竟有无法子让季霖重生。
空着手去拜访无妄显然不妥,好说歹说他也是上古的大神,门槛高的很,据说找他算一次命要贴上大半的家产。所以桃华便又拔了棵桃树,用术法驱着飞往无生谷,一边走心中还有那么些滴血。
桃花坞的桃树都是她一棵一棵种的,光桃核就洒了几十框,拔桃树好像在拔她的头发,虽然多,但是疼。
无生谷终年积雪,阴冷不堪,狂风打着卷从四面八方往身上招呼,不晓得情面为何物。自打从思骨河出来,桃华怕冷怕极了,所以她夹了厚厚的披风,入谷前披在身上,将前襟压的结结实实。
她亲自的拜访没能打动神棍的心。大雪压山,千里土地一片荒芜,银白素淡如一张白纸。桃华顶着风雪推开无妄的门,彼时无妄正对着龟甲卜算一副卦象,似是预料到她会过来,不慌不忙的挪了张椅子给她,低头在簿子上记载些桃华看不懂的鬼画符。
按无妄的意思,季霖重生的可能性为零,精灵能存活于世,算是天地给的一场造化,它们没有完整的肉身,就连魂魄也不完整。重生本就是逆天而为的事,桃华能重生已然是六道轮回给予的莫大的造化,若让精灵重生,无妄他耗尽修为也做不到。
☆、魔君毕阅
桃华有些黯然,拘着季霖的玉佩挂在腰间,被披风盖的严严实实,她怕季霖住在里面会觉得冷,所以入谷后一直用手捂着。
虽没得到想要的消息,她送的桃树神棍倒是很喜欢,取了满树的花瓣存着,说是要酿酒喝,桃华觉得这个法子可取,回去后也存些桃花瓣酿酒喝。
本打算就这样回去,犹豫许久还没动身。对于初微对她的态度桃华尚有些不解,她想听听无妄的看法,所以隐晦的问了,“如果有个人曾经试图杀了你,现在却对你很好,当然也说不上很好,介于很好与客套之间罢,”摸着玉佩迟疑道:“你觉得这代表着甚么?”
无妄手上的毛笔顿了顿。桃华开窍了?竟能看出帝君对她比旁人好。他觉得作为初微唯一的朋友,他应该适时的帮他一把,扔了毛笔正色道:“我觉得罢,他可能觉得心虚,想补偿她一些,来让心里好受一些,但也有可能他是个闷骚的人,不大愿意明明白白的表露他的心声,所以用一些曲折暗隐的法子去表达。”
桃华不解的蹙眉,“闷骚是什么意思?”
无妄一时难住了。该如何解释呢,这个闷骚若用好了是个褒义词,用不好的话桃华会以为初微是个变态。他想了那么个二又三分之一刻,沉吟道:“闷得发骚。”